紫宸殿。
黃銅打造的九層燭台之上,印了龍鳳團花紋的紅燭紅紅火火地燃燒著。
江南進貢的金沙絳綃,重重疊疊垂下來裝飾著屋梁,燭光映在上面,四散著反射出雅致的華貴星光。
流水席左右擺了兩排,受邀而來的官員坐在長桌後的蒲團上,觥籌交錯著,把赴宴和應酬一起都完成了。
而大殿正中,坐在正席之位的,便是當朝皇帝謝鈞,和太後朱婷芸了。
謝凌雲這位大長公主正坐在太後身邊,和她親親熱熱說著話。
而謝鈞,端著酒杯隨意地啜飲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看趙杏兒。
他被弟弟謝析攛掇著親自下旨派往蜀中、為了給太後治病又親自下旨召來京城的這個女子,和他還沒見面,便有了無數的淵源。
而見到的第一面,他便著了魔似的,用那樣折磨的方式要了她。
原以為她會找這樣那樣的借口拒絕赴宴的,沒想到這趙杏兒,竟然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姍姍而來,坐在坐席之上,饒有興致看著大殿中央表演的舞姬,和著樂師演奏的節奏用手打著節拍,只當大殿正中他這個皇帝是尊擺設似的。
謝鈞心里很不爽,非常不爽。
一旁,太後朱婷芸卻忽然開口:鈞兒,你覺得那趙杏兒趙大夫,這姑娘如何?
謝鈞一驚,放了酒杯壓下心里的心思,回道:醫術是不錯的,母後今日看著氣色已經好多了。
是啊,這趙杏兒醫術確實厲害。
為人母後也頗為喜歡,看著爽利,處著舒服。
朱婷芸這一日久違地飲了幾杯薄酒,面色紅潤,顯然心情很好的樣子,笑眯眯望著謝鈞,忽然道,我想把她說合給我那個侄兒做媳婦,鈞兒覺得如何?
這一句話,引得謝鈞一口酒差點嗆進喉嚨里去。
他不著痕跡地咽下口中的酒液,皺眉道:朕似乎聽九弟說,這趙杏兒已經是成了婚了?
母後還是問清楚的好~~已經成婚了?
朱婷芸也是沒想到,一臉惋惜,可惜了可惜了,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子運氣這麼好。
倒是沒看出來她是個嫁過人的,頭發也沒挽上去~~這有什麼的,許是訂了親沒辦事唄。
不然,謝析那小子能這麼屁顛屁顛地跑上去獻殷勤?
謝凌雲在旁邊施施然插話,指不定這親事回頭就叫他給拆了。
依我看,芸兒你也別做那心思了,你那侄兒再有能耐,能爭得過析兒這臉皮厚的麼?
唉,我這不是也著急嘛,我侄兒整日的在那塞外駐防,連說親都耽誤了~~朱婷芸說著,竟然是暗含著怨氣瞪了謝鈞一眼:都怪他,可著個有將才的人就用個沒完,就不能放人家回來說個親事、成個婚嗎?
可惜這一眼,謝鈞是完全沒看到。
方才母後和姑姑一番話聽得他是心情復雜。
謝析可以娶趙杏兒,太後的侄子可以娶趙杏兒,那個什麼陳知州的兒子也可以娶趙杏兒~~難道這趙杏兒真就這麼吃香,一個個的都不在意她是破鞋淫婦?
天知道他有多恨這種見著個男人便跟他跑了去的下賤女人!
謝鈞忙著內心掙扎的時候,朱婷芸和謝凌雲的閒聊可是一路跑沒了影兒。
謝凌雲說得熱鬧,干脆召來太監,把朱婷芸那個侄兒連帶著趙杏兒一起喊了過來。
一直黏著趙杏兒的謝析自然也跟過來了,亦步亦趨,那架勢像是恨不得替趙杏兒提著裙角,生怕她走路不小心絆倒摔出半點淤青。
趙大夫,這位是太後的侄兒,駐守陽關、統領隴西軍的朱啟庸朱將軍。
謝凌雲點著手指介紹著,滿臉看熱鬧似的笑容,朱大人,這位是趙杏兒,名醫周聖仁的嫡傳弟子。
你那治不好的舊傷,讓她治肯定沒問題。
你便是那十六歲率八百精兵破突厥五萬人圍困、順便借著東風燒了人家糧草的少將朱啟庸麼?
趙杏兒望著眼前這器宇軒昂、一雙劍眉濃密上挑的英武男子,睜大了眼睛似乎是有些難以置信,
我以前跟著師父在回鶻那邊的部落借住時,常常聽他們提起你,都說要不是你擊退了突厥,他們的部族怕是早就被突厥人屠盡了!
回鶻最大的那個部落——胡咄葛部,他們可汗家幾個小娃娃可是過家家都搶著扮你呢!
朱啟庸聽到這話,訝異道:“你認識胡咄葛部的可汗?”
“我師父給他治過腳氣。”趙杏兒無所謂地擺擺手,把這茬揭了過去,“朱將軍哪里有傷?我給你看一眼。”
“也不大礙事的,就是去年開春的時候我率人追捕擾民的突厥散賊,結果胸口這里被射了一箭,因著避開了心髒所以僥幸撿了一命回來,如今陰天下雨時便會隱隱作痛、累著時有些氣息不勻停罷了。”
朱啟庸一邊說著,一邊習慣性地摸了摸胸口。
那道箭傷口,硬生生貼著心口擦過去,當時替他治傷的大夫都一頭冷汗感慨,哪怕再向里近半分,怕是他這條命就保不住了。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因此也養成了有煩心事時揉一揉胸口這道疤的習慣。
不過到底是留了點後遺症,不但這心口一到陰雨天就悶痛得要命,更是騎馬久了便要死了一般臉色烏青地喘不過氣,而且隨著天冷入冬越發地嚴重了。
他身為主將,焉有借著傷病退避的道理?
此次時隔多年回京,除了探親,也是想借機尋了名醫來看看病。
只可惜,京城這麼多的大夫,都診不出個所以然來。
趙杏兒這麼年輕個小丫頭,真的能行嗎~~朱啟庸雖然內心懷疑,出於對姑母的尊重,卻也乖乖在太後桌前坐下,拉開衣襟給趙杏兒查看。
胸口一道猙獰的傷疤,顯然剛留下不久,新長出來的皮顏色明顯比周圍淺些,凹陷下去顯得無比駭人。
趙杏兒觸手摸了摸,又輕叩了兩下,耳朵貼在朱啟庸胸膛上去聽他的心跳。
一時間,趙杏兒發間的香氣,直直地向上鑽進朱啟庸鼻子里。
他低頭,望著趙杏兒頭頂烏黑的發,和睫毛投下的兩道濃黑,愣了片刻,尷尬地轉過臉去。
耳根卻是有些紅了。
周圍的人靜默著,等待趙杏兒聽診。
他們是見也沒見過貼著人胸口聽的,朱婷芸和謝凌雲二人看得有趣,謝析卻是顯而易見地臉色臭了起來。
至於謝鈞,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捏著酒杯的手指關節,卻隱隱有些泛白。
只是診個病而已,這時間未免也太長了吧?果然是淫婦,見到個長相周正的男人便要貼上去~~
足足一炷香的工夫之後,趙杏兒方才抬起頭來,臉色難得地凝重起來。
“朱將軍,你這個傷怕是~~”
正在她說話時,旁邊跳雜耍的戲子不知道是哪只腳沒踩穩,忽然從那腳下踩著的木球上掉了下來。
而他手里正玩耍的火劍,眼看著要直直地往他眼睛上落下去~~余光看到這一幕的朱啟庸,不等趙杏兒說完,一個飛躍便起身跳過去,一腳踹開那火劍,刻意磨鈍的劍頭,被他踹得竟然硬生生釘進了殿側實木的梁柱里去!
在場見證朱啟庸這一連串動作的人,無不鼓掌叫好起來。
而朱啟庸,站定身體之後,卻忽然捂著胸口,臉色白了一白,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來,仰頭倒在了紫宸殿中央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