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數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一轉眼就到了年底,今天是學生返校拿成績單的日子,李丁站在講台上分發著成績冊,他的配班老師因為有事請假沒有來,今天全靠他一個人忙前忙後。
學生拿到成績冊後的表情各有不同,有興高采烈的,那是考得好,有哀聲喪氣的,那是考的不好,不過更多的是無所謂,農村中學的學生很大一部分並不是為了升學,主要是拿到初中文憑然後跟父母外出務工,在和興鄉這種比較貧窮地區是非常常見的。
對於這種狀況,李丁也是無可奈何,所有的學生中唯有一名女生今天顯得格外的不同,她的左臂上綁著一塊黑布,顯然是家中有人去世,這名女生名叫劉思巧,是班里成績最好的女生,也是最漂亮的一個,雖然李丁對她沒什麼特殊的想法,畢竟只是個身體單薄的小丫頭,完全不符合他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不過養眼可愛的女生總是比較討人喜歡,平時對她總是莫名的多三分關心,只是這女孩沉默寡言,連笑容都很少見,李丁來了一個學期,總共也只見過她笑兩三次而已,每次都是淺淺的微笑,眉宇間總是聚攏著不該屬於花季少女的愁容。
李丁翻閱過劉思巧的家庭記錄情況,她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一直跟著瞎眼的奶奶生活,有一個親姑姑在外面打工,除此以外就再無其他記錄,李丁也嘗試過開解少女,試圖讓她融入到集體中,可是半點成效都沒有,小女孩面對說教只是沉默不語,沒有搖頭也沒有說好,待李丁說的口干舌燥後,就安安靜靜的走開,很是讓他無語。
交代了一下寒假的注意事項,李丁剛說放假,全班頓時就沸騰了,齊聲喊道:“老師再見。”接著就呼啦一下,教室里響起桌椅板凳的撞擊聲,兩道人流迫不及待的從前後門噴涌而出。
李丁痛苦的揉揉腦袋,這幫小東西,說了多少次,要守秩序,不要衝撞,結果依然是照舊。
把手中的書在講台上磕了磕,李丁環視了下四周,除了幾個留下來打掃衛生的學生,就只有劉思巧還靜靜的坐在椅子上,他遲疑了下,大步走過去,說道:“劉思巧,家里出事了?”
劉思巧靜靜的,仿佛沒有聽到老師的問話一般,雙眼無神的盯著桌面,讓李丁一陣尷尬,好在旁邊還有學生,一人插話道:“李老師,劉思巧的奶奶去世了。”
“哦,”李丁了然的點點頭,從小相依為命的奶奶去世,確實是對劉思巧的精神造成很大的衝擊,想到這,李丁坐在少女的對面,安慰道,“思巧,奶奶已經去了,你再悲傷也於事無補,相信奶奶也不希望自己的孫女生活在痛苦中,對不對?我相信她一定希望你生活的平安快樂,對不對?”
李丁的話似乎觸及到劉思巧的心靈,她回過神來點點頭,小臉蛋滿是令人揪心的哀傷,讓李丁不由自主的想起家鄉的小妹,小時候,家里的大黃被山里的野狼咬死時,她也是這種哀傷,不由的憐意頓生,說道:“思巧,不要擔心,如果你有什麼困難的話,盡管跟我說,老師會幫你的。”
劉思巧聞言眼神有些波動,仿佛有什麼話想說,但是還是吞了回去,默默的不說話,就在這時,一聲不合時宜的咕嚕聲在兩人之間想起,少女頓時滿臉羞紅,李丁揮揮手里的書本,笑道:“我早上沒吃早飯,現在餓得要死,思巧,老師請你這個狀元吃頓飯吧,這次你可給我張臉了,比隔壁班的最高分還多了三分,呵呵,你沒看一班的王老師看到你分數時的表情,呵呵。”
劉思巧聞言微微笑了笑,這種混雜著哀傷的笑容格外的讓人憐惜。
李丁站起來,說道:“走吧,老師窮,只能請你吃門口的大碗面,你不介意吧。”
劉思巧搖搖頭,順著李丁的意思收拾了下書包,很破舊的單肩黃軍包,即便是在鄉中學也是獨一份的老古董。
小姑娘一路跟在李丁後面,垂著頭不說話,待到面館坐下,李丁叫了兩碗大碗面,在等待的過程中,兩人都未交談,直到面上來,李丁才說道:“吃吧,快點趁熱吃吧。”
劉思巧點點頭,握緊筷子,趴在面碗上大口的吸吮,李丁見她狼吞虎咽的模樣,心中猜想,這摸樣不會是幾天都沒吃東西了吧。
劉思巧呼呼啦啦的把一大碗湯面吃了個底朝天,這才抬起頭,一看李丁正好奇的在對面盯著自己,不由的一陣羞澀,又低下頭,卻接著就看到一碗熱騰騰的面推到自己鼻子底下,耳邊傳來李丁的輕聲話語:“再吃點吧。”短短的四個字,卻仿佛是四柄鐵錘般,擊碎了少女一直固守的防线,她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無聲的順著臉頰流下來,滴落到碗里。
看到少女的肩頭在抽搐,李丁哪里不知道她在哭,伸過手扶住她的肩頭,堅定的說道:“思巧,有什麼難處,你跟我說,我一定會幫你。”
“老師!”劉思巧抬起滿臉淚痕的俏臉,哽咽的喊道,“老師,我不想嫁人,我想讀書。”
李丁聞言頓時愣住了,說道:“什麼嫁人,你還是孩子,嫁什麼人?”
劉思巧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淚水,斷斷續續的說起來,從她哽咽的話語中,李丁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三天前,劉思巧的奶奶病危,當夜就去世了,第二天趕回來奔喪的姑姑在稍微料理下母親的後事後,就把劉思巧拉到一邊,說已經給她找好了婆家,過年前就把她嫁出去,劉思巧當然不願意,姑侄二人爭吵了起來,但是她人單勢弱,也沒有經濟來源,以前她和奶奶是靠著姑姑每個月寄錢回來養活,雖然只有一百多塊錢,但是加上兩畝薄田的產出,也能勉強維持生計,現在奶奶去世後,姑姑威脅如果劉思巧不同意,就斷絕經濟支持,讓她自身自滅,劉思巧實在沒辦法,只能答應了下來,這兩日,一來是傷心奶奶的去世,二來是可憐自己的身世,竟是一口沒吃,強自靠著精神支撐,要不是李丁及時讓她吃點東西,小姑娘怕是撐不到晚上就得餓得暈死過去。
聽完學生的話,李丁氣得火冒三丈,勉強壓住心中的怒火,說道:“你再吃點,不用怕,老師幫你出頭,只要你自己不放棄,我一定會幫你。”
劉思巧使勁點點頭,哭泣道:“老師,我想讀書,我不想嫁人。”
少女哭泣的模樣格外惹人聯系,李丁心中泛酸用力的點了下頭,說道:“放心吧。”
“嗯。”劉思巧喜極而泣,數天的彷徨和無助讓她心里憔悴,這會兒終於找到了可以遮陰的大樹,她再也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大聲哭起來。
哭聲驚動了四周的食客,他們知道李丁是學校新來的老師,見劉思巧哭成這個模樣,不由的把疑惑的目光投到他的身上,李丁感到周圍凝聚過來的視线,趕緊稍微解釋了下,周圍人一聽,不由的齊聲痛罵起劉思巧的姑姑來,不過痛罵歸痛罵,他們最多也不過就是精神支持下劉思巧,真要為個陌生的小女孩出頭,名不正言不順哪里會有人願意,也只有李丁願意攬下這個苦差事。
劉思巧少年老成,周圍人的態度哪里分辨不出,離開面館和老師去取自行車的路上,她神情恍惚的一直盯著李丁的背影,心底說不出的滋味。
李丁的自行車是到教書後花45塊錢買的二手車,80年代的長征大杠車,結實耐用省勁就是它的代名詞,加上車主人一直細心保養,二十多年下來,騎起來依然是非常給力。
離開學校前,他順便回了趟宿舍,從床底下摸出一個牛皮信封揣到上衣棉夾克的內口袋,這才帶著學生離開。
劉思巧的家離學校有十來里地,和興鄉是丘陵地帶,一條村級公路到處是上坡和下坡,騎起來非常費勁,為了疏解學生的情緒,一路上李丁嘴巴沒停,說起在大學時聽來的各種笑話趣事,他本就是個很有口才的人,這些笑話從他嘴里說出來也是頗為有趣,這是後座上個聽眾很不捧場,一直到了地頭,都沒聽到她笑一聲。
在村口下了車,有些郁悶的李丁對沉默寡言的劉思巧問道:“我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劉思巧聞言看了老師一眼,然後又快速的低下頭去,說道:“好笑呢。”
李丁一手推車自行車,一手撓撓頭,說道:“我都沒聽到你笑呢。”
劉思巧停止腳步,仰頭仔細的看著李丁,平靜無波的臉龐突然像綻開的花朵一般,露出甜甜的一個大笑臉,說道:“我一般要是笑都是在心里笑,以後我會改的。”
李丁忍不住被少女天真甜美的笑給震撼住了,這還是拿個沉默寡言,天天面無表情的劉思巧嗎?
他眨眨眼睛,認真的點點頭,說道:“思巧,這個一定要改掉,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劉思巧聽了頓時臉一紅,李丁也察覺到話語中的不當,趕緊岔開話題,說道:“你家在哪里?”
劉思巧伸手往前方一指,說道:“前面第三間。”
這是一個很破舊的泥巴房,用黃泥和竹篾做牆體搭建而成,時間稍長就需要不停的修補,所以現在農村很少有人在蓋這種泥巴房,劉思巧住的房子已經爛了幾個大窟窿,就用化肥袋在里面遮住,勉強遮風,不過保暖性就不能指望了,李丁小時候住的也是這種房子,深受其害。
劉思巧感到有些發窘,她自尊心還是比較強的,雖然家里條件很差,衣服也是有不少補丁,但每次都是洗的干干淨淨,看到李丁打量自己的家,多少讓她感到有些窘迫,不由自主的又把腦袋瓜低下去,卻聽到李丁笑呵呵的說道:“我以前也住這種地方啊,真懷念,沒想到你們這里也有這種房子。”
劉思巧聞言頓時感到輕松了許多,抬起頭見到老師笑吟吟的看著自己,眼神溫柔的讓她的心不爭氣的劇烈跳動起來,不由自主的又展露歡顏,衝著老師甜甜的一笑。
李丁見狀不由的在心底說道:“這小妮子,平常不笑,乍一笑也太好看了點吧。”
“走吧,我們去見見你的姑姑。”李丁平復了心中的情緒,輕聲說道。
劉思巧遲疑了下點點頭,跟在李丁後面推開柵欄院門走了進去。
“有人嗎?”李丁正在院里中喊道,他打量了下四周,見房子的正門門頭上掛著一朵白紙做的花,還有兩條黑布垂在兩頭。
“誰呀?”很快,房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接著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她額頭纏著一塊白布,身上穿著麻布孝衣,容貌與劉思巧頗有四五分相似,端是頗有幾分姿色,只是缺乏保養,頗顯老態,與李菲那種善於保養自己的美婦根本沒辦法比,想到李菲,李丁不由的有些心中發苦,這兩年來,他不僅沒有忘記,反而愈發的思念。
這婦人正是劉思巧的姑姑劉梅,見來人是個陌生的年輕男子,不由有些納悶,問道:“你找誰?”
李丁左右看了看,卻不見劉思巧的人影,回頭再一看,原來是躲到了自己的身後,心中嘆了口氣,閃到一旁,扶住少女的肩頭,說道:“我是劉思巧同學的老師,今天我是來家訪的。”
見到侄女,劉梅頓時明白了幾分來意,見李丁這麼說,劉梅只好點點頭,故作歡迎道:“原來是巧巧的老師啊,快請進,外面冷,進來坐吧,正好我們也有事要跟老師說呢。”
李丁點點頭,和劉思巧一同走進屋內,房屋的中間擺著一個大火盆,四個男人和兩個女人正圍著烤火取暖說著話,見進來一個陌生人,頓時停住交談,互相看了看。
“老師,請坐。”劉梅拿了張凳子遞了過來。
李丁搖搖手,說道:“不用客氣,我來是想了解下情況。”
劉梅聞言放下手中的凳子,撩了撩耳邊的頭發,說道:“嗯,好的,您有什麼想知道的?”
李丁說道:“今天劉思巧告訴我說,你作為她的姑姑,想把她嫁掉,是不是?”
劉梅和一個男人對視了一眼,坦然的點點頭,說道:“是的,沒錯,她奶奶不在了,沒人照顧,我總得找個人照顧她不是,再說了,女人總是要嫁人的,巧巧年紀也不小了,正好有人上門提親,我琢磨著是個好事,就答應了,怎麼,現在的老師連這個都要管。”
劉思巧一聽,眼淚頓時又開始流淌出來,李丁冷冷的說道:“不小?哼哼,她才十五歲,剛剛初二,你們這麼做是在觸犯法律,你們懂不懂?”李丁嚇唬道。
哪知劉梅笑道:“老師,你別拿法律說事,這算什麼屁大事,在我們農村這種事情多的是,你管得了那麼多嗎?”
李丁斬釘截鐵的說道:“別人的事情我不管,思巧的事情我管定了。”
這時,火盆旁的幾個男人站起來,為首的一個中年男人說道:“他媽的,你小子是活膩歪了是吧,我們家的事哪里輪得到你這個外人插嘴,你要是再唧唧歪歪,老子讓你站著進來,橫著出去。”
李丁冷笑道:“你可以試試。”
“操你媽的,打死這個王八蛋,算我的。”中年男人喝罵道。
“轟。”四個男人頓時衝了過來。
李丁從小到大在山野里野慣了,從小學到高中,在打架方面一向不落於人後,到了大學以後才變得收斂起來,四年沒動過手的他見到此情此景,仿佛是回到了高中打群架的時候,那時候他以出手重不要命著稱,時隔四年,他依然沒有變。
剛剛還叫囂著的四個中年人,此刻就像是四條死狗一般抱著肚子躺在地上,只留下三個膽顫心驚的女人,還有一個看傻了的小女生。
李丁揉了揉清淤的胳膊,一對四不受傷不可能,他又不是什麼武林高手,手臂和大腿因為格擋被結結實實的重擊了幾下,不過冬天衣服厚,只是造成了一些皮外傷而已。
李丁向劉梅那邊走幾步,駭得她驚恐的一屁股摔倒在地上,尖叫道:“別,別,你別過來,再過來我就報警啦。”
李丁冷冷的說道:“叫什麼叫,我是老師,不是流氓,現在我告訴你,劉巧梅還會去讀書,不會嫁人,你明白嗎?”劉梅趕緊點頭。
李丁也點點頭,接著從夾克里掏出牛皮紙信封,很是不舍的到處一疊人民幣,這是學校年終發的獎金和第十三個月工資,農村中學福利比不得城里,加在一起只有一千八。
劉梅不知道這個剛剛如同凶神惡煞的年輕人干嗎掏出這些錢來,只聽對方說道:“劉思巧是你侄女,這些年也多虧你的接濟,所以你現在干的事情不地道,不過欠的總是要還的,這一千八就是還你的,不許嫌少,懂我的意思嗎?”
劉梅哪里敢說個不字,趕緊點頭。
“還不接。”李丁催促道。
劉梅之得硬著頭皮拿過這些錢,看著這些錢離開自己的手心,李丁是心痛的要命,氣呼呼的說道:“既然拿了錢,就請你記得,劉巧梅不再欠你什麼了,如果真的懂的話,就點點頭。”
劉梅趕緊點頭說道:“懂了懂了,真懂了,你放心,以後巧巧就是你的人,我們絕對不會阻撓。”
姑姑的話,讓一旁關注著的劉思巧頓時羞了個大紅臉,李丁又氣又好笑,喝道:“你胡說什麼呢?”
劉梅心道,你若不是看上我家巧巧,又何必給我這些錢,真是奇了怪哉,但她也不敢多問,李丁其實只是想借著這筆錢,讓劉思巧沒有負擔,與薄情的家人劃清界限,哪想劉梅不僅想偏了,還說出來,真是好生尷尬。
誤會是越解釋越深,李丁干脆什麼都不解釋,對劉思巧說道:“把東西收拾收拾,老師給你找地方住,你奶奶不在了,一個人住太危險。”
劉思巧乖巧的點點頭,很快就把很少的幾件東西打包弄好,又帶了一些書籍,跟著李丁離開了生活了十五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