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以為是病人的病情復發,才導致了她掌握不住平衡,走過去幾步,才發現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也沒什麼不妥的神情,倒像是太無聊了,自己在玩一個平衡游戲。
鞋子丟在地上,赤足踩在石凳邊緣,等到身子快跌下去了,就努力往後靠回去,然後再向前栽。
“小心摔下來!”我對她說。
她抬頭瞟了我一眼,明顯的不是很友好,甚至有幾分戒備:“多事……”
這才看清楚她的臉,偏瘦的瓜子形,小巧的五官,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地眨著,眉頭微蹙,帶著一絲稚氣和任性。
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被寵壞的小孩兒。
“你應該聽醫生的話。”
我把手插進衣兜里:“我是就是醫生,聽我的話才行,這樣病才會好得快,你才能早點兒出院。”
“我永遠出不了醫院……”
女孩順手從身邊掐了一朵花,然後一瓣一瓣地往下扯:“早晚死在這兒!你是醫生又怎麼樣?神仙也救不了我。”
她口氣冷淡淡的,滿不在乎的樣子,完全沒有病人常見的那種憂心忡忡。
我有些意外,忽然覺得她神態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見到過。
正想著,遠處一個穿護士服的女人已經跑了過來,邊跑邊喊:“既然既然……你這孩子,怎麼又跑出來了?”
“既然既然?”
我有些奇怪,沒明白護士話里的意思。
只見女孩從石凳上跳下來,拍了拍手,彎腰拎起地上的鞋子,避開了迎面過來的護士,光著腳就朝大樓里去了。
護士就停在我身邊,無奈地看著她的背影直搖頭,嘆了口氣:“這孩子,真不讓人省心。”
看她大約三十來歲,白淨的臉龐,頭發挽起束在護士帽里,脖頸顯得格外纖長,一身白色的護士服潔淨得一塵不染,給人的感覺只有“干淨”兩個字。
“她得的什麼病?”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女人看了看我,臉上有些疑惑,大概是覺得我面生,但還是回答說:“慢粒白,已經加速期了,再拖下去,這孩子怕是就可惜了……”
後面的語氣低沉了下去,透著感慨:“小姑娘招人愛,身世挺可憐的,父母都沒了,姐姐再一嫁人,就剩她自己了……”
我一時間沉默了,作為醫生,明白慢粒白加速期意味著什麼,那是慢性白血病的一種,過了加速期,基本已經沒有了治愈的希望。
“你是新來的?”
女人又問了一句,打量著我,善意地笑了一笑。
“嗯,剛過來。”
正要介紹自己,遠處已經有個護士模樣的人在叫:“梁醫生,陳醫生叫您過去一下!”
女人恍然的樣子,眉角兒彎了起來:“哦!是你啊,我說看著怎麼面熟,自己偏偏又不認得,原來是電視里見過的……”
伸出了一只手掌:“蘇晴,住院部的,歡迎大英雄!一定得握個手……”
走到走廊拐角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說不清什麼原因,從心底覺得這個叫蘇晴的女人有種親切感,就像是個早就認識的朋友,已經存在於我的生活里面很久了。
這時候她的人已經走到大樓入口,就在我收回視线的瞬間,也回了下頭,高挑是身子旋即隱沒在玻璃門後面。
下班之前,給病人做了術後復查,一出病房,就看見蘇晴迎面走過來,手里提著蛋糕,上班穿的衣服已經換過,看見了我,腳步就緩了下來。
我向她點點頭打招呼:“蘇大夫,下班了?”
蘇晴把手里的蛋糕舉了舉,糾正說:“我不是大夫,是護士長!”
她特意把“護士長”三個字加重了語氣,然後輕快地笑起來:“我是下班了,不過現在不是回家,還有一項重要的任務,今天我的特護病人生日,我去給她慶祝。”
“特護?”
我怔了一下,有些迷惑。
蘇晴不等我反應過來,就朝我揮了一下手,說:“走吧,我這個特護你認識的,她喜歡熱鬧,咱們一起去給她祝壽!”
“誰?”
我還是沒會過意來。
“既然。你們不是在下面見過了?”
我才恍然,原來那個小女孩叫“既然”,先前幾次聽蘇晴叫過,都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奇怪的名字。
蘇晴好像知道我心里想了什麼一樣,伸出了一根纖細的手指在空中劃動著寫給我看:“這個既然的‘既’是季節的‘季’,不是既然的‘既’,明白了吧?她的名字是叫季然……”
忽然發現說得太拗口了,自己又笑起來:“她爹媽怎麼給她起了這麼個名字,怕是天天要給人解釋的!”
看她的年紀,大約和我相仿,全身都透著爽朗和坦率,有種能夠感染人的活力。
我幾乎沒有猶豫就跟在了她身後,摸了摸口袋,發現錢包忘在車上了,試探著問蘇晴:“要不……我下去拿錢包,給她買件禮物?”
“不用了,你給她買了她也不要,小妮子犟得很,個性十足,不貪財……”蘇晴頭也不回地說。
推開門就看到季然跪坐在床上,仰著頭,雙手把一本書舉到了頭上看。
我有些愕然,向蘇晴望了一眼,蘇晴給了我一個無辜的表情,聳了聳雙肩,說:“你看看,就這性子,能安安穩穩地坐著就不是她了。”
快步過去把她的書收了,輕輕在她背上拍了一掌,板著臉說:“你又作什麼怪?哪有你這樣子看書的?是不是要人把你綁在床上你才會安生?”
季然也不還嘴,扯住蘇晴的胳膊抱在懷里,人就膩在了她身上,小聲嘀咕了一句:“我無聊。”
蘇晴被她纏住了,雙腿靠在床邊,身子卻被拽得俯向了床,腰身拉長了去,短衫隨之向上滑了起來,露出了腰間一截兒細白的肉色。
她努力保持著自己身體的平衡,一邊急著把手里的蛋糕往床頭放,嘴里嗔怪著:“死丫頭!快放開,快放開我,再拉我就倒了。”
好不容易掙脫開了,伸手幫季然整理了一下散亂的瀏海,說:“知道你無聊了,這不來陪你過生日了嗎?喏,還給你帶來位客人。”
衝我努了下嘴:“這是梁醫生,快叫叔叔。”
季然斜了我一眼:“見過,很愛管閒事的家伙……”
“不許這麼說。”
蘇晴趕緊截斷了她的話:“梁叔叔可是個醫術很高明的大夫呢!大家都很尊重他的。你不知道,他剛從四川回來的。”
邊說話,邊打開蛋糕,往上面插粉紅色的小蠟燭。
可以看得出來,蘇晴對這個女孩不是一般的關心,她的目光落在季然身上時充滿了濃濃的愛憐,就像嫣看嘉嘉的時候一樣。
“你真去過四川?”
季然跪在床上探著脖子看蠟燭一根又一根地被點亮。
“好了,別動……”
蘇晴打開季然試圖去沾奶油的手:“先閉上眼睛,許個願。”
女孩果然就安靜地閉上了眼,蘇晴在旁邊輕聲哼著《生日快樂》的調子。
燭光搖曳著,氣氛溫馨而輕松,我第一次有種全身放松的感覺。
這些天,幾乎每分每秒我都在煎熬中渡過,身心俱疲,有時候,甚至覺得反應也變得遲鈍,思考問題也越來越費力。
“告訴我,許了什麼願望?”
吹完蠟燭,蘇晴笑著問。
季然沉默了一下,說:“希望……明年還可以過生日……”
她的臉上沒有悲傷也沒有恐懼,很淡然,有種和年齡不相稱的豁達。
旁邊的蘇晴表情僵了一下,眼里就有了水光,抿了抿嘴唇,說:“別說傻話,一定……可以的!”
“那里……一定是天底下最悲傷的地方吧?”
季然遞給我一塊切好的蛋糕,問:“一定到處都有人在哭泣,每天都有人在尋找自己的親人……”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我拍了拍她的頭:“大家會有一個默契,會小心地繞開那些不開心的話題,然後互相鼓勵著繼續生活……”
季然換了個姿勢,將背靠依著我的肩膀,安靜地吃蛋糕。
就在這一瞬間,這個和我剛剛認識的小女孩,就奇妙地用她對生命的理解明白了我的意思,同時也用自己的方式接納了我。
蘇晴坐在床邊,一只手托著腮,看著我們,笑。
從病房里出來,天已經黑了,出了大門,我問蘇晴:“你住哪里?要不……我送你回去好了,你等下,我去取車。”
她搖了搖頭,指著旁邊一棟樓,說:“不用,我住在醫院,你取車回來,我就可以到家了。”
我有些意外,她指的地方,應該是醫院的職工宿舍,像她這樣歲數的女人,住在醫院里的,應該很少。
“那麼,明天見。”她說。
我沒有回答,因為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看見了一個人正從外面走進來。
身形很高大,穿了件紅格子的襯衫,下身穿一件綠色的緊身褲。
佟!
只覺得頭“嗡”的一聲響,我突然間就失控了,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緊握拳頭衝了過去。
身後,是蘇晴詫異的叫聲:“梁醫生,你干什麼……”
佟開始沒注意到我,在我衝到他身邊的時候,被嚇了一跳。
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一拳揮了過去,正打在他臉上。
他“哎呀”叫了一聲捂住了自己的臉,然後下意識地退了幾步,才認出我來,有些慌張地叫了一句:“你干什麼?”
我一聲不吭,又一拳打過去,他雖然在後退,可沒我的速度快,胸口又挨了一拳,然後才不甘示弱地迎了上來,和我扭打在一起,接連給了他幾拳,我臉上也挨了他幾下,火辣辣的。
他個子比我高,體格力氣卻比我差很多,一接觸,他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不妙,為了防止我再揮拳,就緊緊抓住我的手臂,一邊把我往後推一邊叫:“你瘋了?你有病啊……”
我抬膝連續撞了他小腹幾下,他痛得松開了手,轉身就跑。
我一直追到醫院門口,他卻已經鑽進了自己車里,我在車門上踹了幾腳,指著他罵:“王八蛋你出來……”
佟忙著發動車子,同時警惕地從車窗後看著我。
路邊是一個賣茶葉蛋的小攤,我端起盆子砸了過去,臉盆摔在車門上,“乓乓”地落在地上旋轉著,跟著我拎起煤爐甩了過去,砸中了車窗,玻璃“嘩啦”一聲碎了一地。
而佟已經發動了車子,轟鳴了一聲衝走了。
人都圍了過來,攤主揪住了我的衣服要我賠錢,我鐵青著臉站在那里,突然覺得自己份外狼狽,像個被人圍觀的小丑。
這時蘇晴才跑過來,趕忙掏錢給攤主,邊急著問我有沒有事。
拉我到了她住的宿舍,打來水,擰了把毛巾遞給我,問:“怎麼回事?”
我默不作聲地拿著毛巾,什麼話也不想說。
蘇晴就去抽屜里翻藥水,過來給我擦臉上的瘀青,動作小心輕柔,說:“你都多大了,怎麼像個孩子一樣跟人打架?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解決的?打傷了人,你自己不要負責任的嗎?”
襯衫扣子被扯掉了兩枚,袖子也撕破了,手肘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擦破了一塊皮,血滲出來,在白色的衣服上留下一道血痕。
蘇晴讓我等著,說要去幫我找件衣服去。
我搖搖頭,說:“不用了,我回家再換。”
從她房間出來,有些茫然,走到停車場門口,看到幾輛車堵在那里,兩個人還在理論,似乎因為刮擦起的爭執。
就在旁邊的台階上坐下來,腦子里一團糟,說不清楚是哪里難受,總之整個人都不對勁。
呆呆地坐著,不知過了多久,等回過神兒來,車庫門口早已經沒了人,周圍靜悄悄的。
找到了車才發現車鑰匙不在身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丟的,一路找回去都沒有,仔細回憶了一下,想起在蘇晴的屋里曾經掏過口袋,就返回她宿舍去找。
宿舍樓是新蓋的,蘇晴住在最上面一層,住在這層的人似乎並不多,走廊里連燈也沒裝。
剛走到她門口,我就聽到里面傳出蘇晴的一聲輕叫,那叫聲有些異樣,有經驗的人一聽就會明白里面在干什麼。
果然,隨後里面又傳出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操!別撓我行不?抓出印兒來回去被看到了,又得和老婆干架。”
緊跟著的,是一陣“吱吱呀呀”的響動。
我知道那是鐵床發出的聲音,就在剛才,我還在那張床上坐過。
蘇晴原本給我的印象,應該說是極其溫雅的一個女人,柔和親切落落大方,行為得體待人真誠,真的無法相信,看上去這樣端莊知禮的女人,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不再有人說話,床還在響個不停,隱約可以聽到肌膚碰撞的輕響和粗重急促的喘息。
那些細微瑣碎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誘人之極的曖昧,在黑暗里撲面而來。
走廊里靜悄悄的,響聲在空氣中回蕩,繚繞在我周圍,彷佛在嘲笑我對女人的無知。
我突然有種想踢開門的衝動,闖進去,對這一對偷情男女大聲斥責,咒罵他們的淫蕩和恬不知恥。
我知道這和我沒任何關系,我要做的,只是站在這里等他們完事,然後進去拿回我的鑰匙。
可那聲音卻像針一樣刺著我,似乎在提醒我:嫣和那個混蛋,也曾經像里面的人一樣,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做同樣不顧羞恥的事情。
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值得信任的人?
究竟有沒有值得相信的感情?
聲音變得密集起來,夾雜著女人的呻吟,肉體的碰撞也更加清脆,預示著里面的情欲正一步步地走向高潮。
我的手機這個時候卻突然響起來,在寂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刺耳,我趕緊掏出手機按下接聽鍵,一邊往回退一邊接聽。
而房間里面的響動也馬上戛然而止,好像被人猛然間扼住了喉嚨。
隨後,是蘇晴接近惶恐的聲音:“誰?”
我沒有回答,退到了走廊的拐角。
電話是嫣打來的,問我什麼時候回去,我告訴她很快就回家,然後電話里傳來女兒的聲音:“爸爸……”
嫣就在一邊教她說:“叫爸爸回家,吃飯,吃飯飯……”
剛掛了電話,蘇晴的門就開了,慌慌張張地出來一個矮胖男人,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還諂媚地衝我點了點頭。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在樓梯拐角消失,就像看一條落荒而逃的喪家犬。
門開著,從里面射出的光,在黑暗的空間里切出了一條斜長歪曲的立方體。
然後是蘇晴探出半個身子,朝我所在的方向張望。
我猶豫了一下,對她說:“車鑰匙……”
她應了一聲,轉身進去了。
等了好久也不見她出來,我走過去,看到她坐在床邊,身上套了件及膝的長衫,手里拿著我的車鑰匙發呆。
我沒有進去,也沒催促——如果開口的話也許會更尷尬。
又過了一會兒,她才抬頭,看著我,問:“為什麼不進來?”
我說不出原因,又覺得如果自己不進去,大概會被她誤會成是一種輕蔑,停頓了一下,還是進去了。
床上很凌亂,床單皺成一團,枕頭橫放在床中間,床腳邊垃圾簍里的最上面是明顯剛放進去的紙巾,空氣中還彌漫著淫靡的氣息。
我緊閉著嘴唇,克制著自己說話的欲望,我怕一開口,會說出讓她更無地自容的話來。
她把玩著手里的鑰匙,過了一會兒,說:“剛才在這兒的,是我們醫院的謝主任。”
“嗯。”我說。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淫蕩?”
她抬起頭,直視著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我是個不喜歡撒謊的人。
但她還在看著我,似乎很在意我的答案。
我想了想,說:“你為了什麼呢?是想要刺激嗎?”
她站起來,去抽屜里翻動,臀部翹起來,長衫被扯高了一些,從我的角度看過去,豐滿筆直的兩條腿一覽無遺。
线條優美的臀部上,薄薄的衣服貼著皮膚,欲遮還露地展示著她弧线完美的身體。
之前,我還沒注意過,大方優雅的衣著下包裹著的,是這樣一具欲望四溢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