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到位於三港公司宿舍樓的那個家前,白莉媛已經自行醒了過來,當她發現自己坐在一輛陌生的帕薩特小汽車內時,首先感到是有幾分不適應與尷尬,因為這種小汽車她從未坐過。
白莉媛長這麼大,坐過的最高級車輛,不過就是當時在城里流行過一個時期的小面包車,那些國產的劣質小面包車有著咯吱咯吱響的聲音,以及狹小的空間里擠進去的三排座椅,在人多的時候還會在門口加兩個塑料小板凳,讓那些拼命擠上去的乘客蹲在門口。
很顯然,坐在這種小面包車里,談不上什麼舒適可言,因為每次司機都要接上很多乘客,才肯發動車子。
然後里面就是人擠人、肉貼肉,你的耳朵貼著我的嘴巴,他的大腿架在誰的胳膊上,別提多難受了。
白莉媛從小就討厭跟很多人擠、跟很多人搶東西,這種環境對於她而言不啻於受罪,所以她平時出行最多還是坐公交車,為數不多的幾次搭面包車,還是因為兒子生病了,她需要盡快送他去醫院。
而那些正規的出租車,以他們家的經濟條件,是坐不起的。
所以,當白莉媛坐在這輛窗明頂闊、寬敞舒適的帕薩特內,屁股下方是柔軟的真皮沙發,這種待遇讓她惴惴不安,讓她誠惶誠恐,甚至有些尷尬。
令白莉媛尷尬的,不僅僅是這輛超出她的階層的車子,還有坐在後座另一頭的男人。
因為這個男人是她亡夫單位的領導,他手里頭管著幾萬號的員工,他的喜怒可以決定哪些員工們的人生,就連自己棲身的宿舍也是屬於這個單位所有的。
雖然嫁入亡夫的家庭已經十年多了,但白莉媛與這位大領導接觸的機會並不多,除了新婚那晚的喜宴上敬酒以外,最多就是逢年過節慰問發紀念品的時候見過幾次,但都沒有什麼深入的談話。
畢竟,人家是高高在上的領導,白莉媛只是一個普通工人的妻子,他們之間的階層差距太大了。
對於呂江這個大領導,白莉媛最大的認識只在一些員工大會上,聽過這個人作報告一般的講話,她對這個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很會說,講話很有力度,但表情也很嚴厲,嚴厲到令人生畏。
不過這些天里,白莉媛對這位大領導的認識又加深了一點。
自從丈夫出意外後,平日里一向很冷漠的單位組織突然變得溫情脈脈起來,要不是由黨政辦上門慰問,要不是就由工會來幫忙治喪,為家庭經濟捉襟見肘的白莉媛減輕了不少負擔。
就像今天這場葬禮一般,三港公司不但承擔了所有費用,還組織了一群員工來送別,甚至公司大領導呂江都親自前來悼念,這種規格、這種對員工的人性關懷,在三港公司歷次因公傷亡的事故處理中並不多見。
只可惜,自己太不爭氣了,竟然在亡夫的墓地前暈倒,還要連累公司大領導的車子送自己。
想到此處,白莉媛就覺得很不好意思,她連連向大領導致謝,呂江卻滿不在乎地揮揮手,還很關切地問:
“莉媛啊,感覺好點了嗎?要不我們去醫院檢查一下。”
雖然呂江的面容和藹、眼里充滿了善意,但白莉媛看到坐在前排的兒子,滿眼期待的盯著自己,她還是搖了搖頭,柔聲道:
“謝謝呂總關心,我真的沒事,可能是沒休息好吧,回家躺一躺就行了。”
雖然她這麼說,但呂江還是不放心地提了幾次,直至看到白莉媛態度十分堅決,這才作罷。
帕薩特很快就將白莉媛母子倆送到了目的地,下車後的呂江,重新穿上那件藍色西裝,整個人高大筆挺、精神奕奕,一看就是大領導的范兒。
走進白莉媛的小屋,或者確切點說,是三港公司前職工高嵩的宿舍,呂江首先感覺到是局促。
三港公司的家屬樓只有五十平方,並沒有太多的空間可以浪費,進門就是唯一的客廳加餐廳,門左手邊是簡單的炊具,燒的還是那種便宜的蜂窩煤,還沒有用上煤氣;門右手邊是一張簡朴的木質沙發,那是高嵩用單位碼頭的邊角料自個打造的。
沙發前面擺著一張可以折疊的矮桌,吃飯的時候就支起桌子當作餐廳,吃完飯後可以給小孩子當寫作業的書桌,平時家里來客人的時候可以折疊起來放在牆角,這樣就能給客人多擺兩張可以坐的凳子。
沙發對面的牆邊放著一個手工制作的木櫃子,櫃子下方收納了一只老舊的電飯煲,平時不煮飯的時候就收進櫃子,煮飯時就拿出放在地板上,櫃子的上方擺著一台黑白電視機,電視機的天线有些壞了,男主人用可樂罐做了個差不多的,信號反而加強了不少。
沙發的右手邊牆角擺著一台老式的縫紉機,那應該是女主人的嫁妝之一,矮桌和木櫃子上都鋪著女主人手工縫制的花格桌布,女主人和她的兒子身上衣服可見的縫補痕跡,也都是這台縫紉機的貢獻,時至今日,這台縫紉機還在為這個薪資微寒的家庭成員提供遮衣護體的廉價方案,同時也可見女主人的心靈手巧。
除了客廳牆壁上掛著的一把木制的劍鞘外,這個家里就沒有太多的裝飾品了,但細心的女主人卻用瓶瓶罐罐裝填了僅有的牆角空間,一些開啟過的餅干桶里栽上了白色的百合花,幾個用過的糖水罐頭的玻璃瓶里養著嬌嫩的水仙花,房間里到處可見的綠色植物,給這個老舊而又狹窄的房子增添了不少色彩。
雖然這個屋子很小,屋子里也沒有什麼值錢的家具,但整個屋子卻被收拾得十分干淨整潔,空氣中迷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氣,不知是因為屋里擺著的那些花草,還是女主人身上獨有的體香。
在白莉媛那個局促但卻溫馨的小屋里呆了幾分鍾,呂江一眼就把這個殘缺家庭的窘迫收入眼底,他輕輕喝了口白莉媛送上的茶水,很誠懇地對著這個新寡小婦人道:
“莉媛啊,你自個拉扯個小孩,生活很不容易,如果有什麼不便,或者遇到什麼困難,歡迎來找我,單位一定會為你做主的。”
看著呂江如此溫情的眼神,聽著他富有人性化的語言,白莉媛對眼前這個大領導的好感又多了幾分,她感動地道:
“謝謝領導關心,單位已經幫了我們娘倆很多了,我很知足,你們的恩情,我不會忘記的。”
呂江呵呵一笑,臉上露出和藹的神色道: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每一個員工都是公司的財富,老高給公司做了很多貢獻,他的妻兒我們理應照顧嘛。”
聽到丈夫的名字,白莉媛臉上閃過一絲傷痛的神色,低垂著臻首,默默無語。
呂江見白莉媛情緒比較低落,再看看旁邊那個小男孩看著自己的眼神也有些不善,他自己覺得也差不多了,便站起身來告辭。
白莉媛熱情地送到了門口,呂江自然而然地又抓住她柔軟的纖手,說了一堆噓寒問暖的話。
自己的手掌被大領導握在手中,白莉媛覺得有些別扭,雖然呂江的表情和姿勢看起來沒有別的意思,而且他年紀這麼大了,又是單位的領導,對下屬妻子的關懷也是正常的。
但呂江畢竟是個大男人,白莉媛平素又是最在意自己人妻身份的女人,自己剛剛死了丈夫,就被一個大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握著手說話,這要是給好事的人看到了,不知他們會在背後嚼什麼舌頭。
幸好三港公司宿舍樓的鄰居大多都去給高嵩送葬了,他們返回的公交車肯定沒有呂江的帕薩特走得快,這時候宿舍樓里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但白莉媛總覺得有雙眼睛在暗中盯著自己,盯著呂江握住自己的雙手。
這讓白莉媛十分為難,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呂江卻抓得比較緊,看上去沒有放手的意思。
但她又不敢用力,也不敢直接對呂江說出來,如果人家領導只是純屬客氣,那自己這麼做不是太失禮了嗎?
所以白莉媛糾結了,她只好無奈地將自己那只手留在了呂江手掌中。
呂江握著白莉媛那柔軟纖細的小手,一邊說著話,一邊不住地在那光滑細膩的手背上摩挲著,這樣維持了大概一分鍾的時間,眼看鄰近人家的住戶開始逐漸歸來,呂江這才松開了白莉媛的纖手,雙目依依不舍地在這個嬌俏的小少婦身上轉了轉,這才坐入帕薩特的後座,揚長而去。
雖然呂江已經走遠,但白莉媛依舊呆呆地站在門口,她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白淨纖細,指節很長,但卻沒有什麼血色,她弄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看起來很和善、很慈祥的大領導,為何會抓著自己這雙手不放,直到兒子的叫聲打斷了這段遐想。
“白莉媛,爸爸真的不會回來了嗎?”
看著兒子烏溜溜的眼睛盯著自己,那張可愛的小臉蛋上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白莉媛的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
她蹲下身子,將兒子緊緊地摟入懷中,像是撫摸著自己身上的肉一般摩挲著兒子的後背,把臉貼在他的耳邊,柔聲道:
“石頭,你別怕。你還有白莉媛,白莉媛會一直在你身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