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或十一歷來是結婚的旺季,十八年前的五一並沒有黃金周,但仍然不妨礙很多戀人們選擇在這個日子結婚。
那時候的結婚比現在要簡單,特別是在中小城市里,至少不用照結婚照,新房也不用大肆裝修,一般簡單地粉刷一遍也就差不多了。
十八年前四月中旬的那一天,已經定下五一結婚,一連幾天自己在粉刷新房的白啟宏,呆坐在即將粉刷完工的空蕩蕩的新房地板上,茫然失措。
白啟宏的手里拿著的是一張幾個月前的舊報紙,他本來打算用這報紙做一個帽子戴在頭上,以防粉刷屋頂時白漿落下弄髒自己的頭發。
然而就是這張報紙,讓他徹底失去了繼續粉刷新房的心思,甚至開始打消他結婚的念頭。
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寒冷的冬季里,在一個山村的小學校,屋頂有著厚厚積雪的破敗的教室突然倒塌,一位年輕的姑娘被壓在下面,永遠地閉上了美麗的雙眼。
她是這個小小學校里唯一的老師,剛剛從師專畢業兩年,她是在畢業時候主動要求到那最偏遠最貧困的山區去教書的,她死的時候,手里還拿著粉筆,還有自制的教案。
報紙上有姑娘生前的照片,那是一幅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照片,一張青春而美麗的臉龐,一雙清澈的眼睛里充滿著喜悅,還有堅定而執著的眼神……
白啟宏認得這張照片,不僅認得,而且他還悄悄珍藏了一張同樣的照片,因為當時拍下這張照片的人正是他自己,而照片中的人,曾經,而且其實至今仍是他心中的最愛。
是一種注定嗎?一切的事情,都是從這張照片之後開始的……
2“再照幾張,還有幾個月就畢業了,我要在學校多照幾張做紀念,以後還可以給我的學生看看他們老師大學時代的風采。”
兩年前一個天氣晴好的上午,站在校園里一株桃花盛開的桃樹旁,映雪顯得比桃花更嬌艷動人,讓她面前拿著相機的白啟宏看得怦然心動。
“映雪,等下再照好嗎?我想先跟你說個事情。”
白啟宏走到映雪身邊,猶猶豫豫地說。
“你怎麼了?”
映雪發現了白啟宏的不對勁。
“我……我畢業後不想當老師。”
白啟宏終於鼓足勇氣說了出來,“你也別當了,行嗎?”
“為什麼?”
映雪的臉上有了不解的神色,“我們不是約好了嗎?這不是我們的理想嗎?教書育人,做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是,我們是約好了。但那不是我的理想,是你的。如果我們都能夠留在市里的學校,我願意跟你一起去教書,可是,你為什麼要求到最偏遠最貧困的山村去呢?而且還是教小學。那能有什麼前途?又能有什麼回報?”
“回報?你要什麼樣的回報?桃李滿天下不就是回報嗎?能開啟最蒙昧的心靈不就是回報嗎?到最需要我們的地方去不是才有真正的事業嗎?怎麼會沒有前途?你說的前途是什麼?當官還是發財?”
映雪的臉因激動而染上紅暈,令身邊的桃花都黯然失色。
跟映雪一起相處三年,她這樣的語氣和神態是白啟宏再熟悉不過的,曾經也是最吸引他的。
但是,白啟宏總覺得理想不能當飯吃,而一個女孩有著這樣狂熱的理想主義,更讓白啟宏覺得是一個異數,照理說,女孩的考慮應該更現實一些才對。
“不是,映雪,我也不是說拋棄理想,但理想總得跟現實相結合吧?就算教書,你為什麼不能留在城市里呢?”
白啟宏耐心地說。
映雪在這里說了我們,白啟宏知道這我們中包括了他在內,映雪是以兩個人的名義主動要求去那個山村小學的。
“要去你去,我是真不想到那山村里去教小學。”
白啟宏也有點沒好氣了。
“你……白啟宏,你這是背叛我們當初的諾言,背叛我們的理想,也背叛我們的愛情!我一定會去那里教書的,你放棄那里,就是放棄我。”
映雪轉身而去,留給無奈的白啟宏一個倔強的背影。
3畢業的日子轉瞬即至,白啟宏最終沒有跟映雪去山村小學,分別之前,他把那天替映雪照的唯一一張照片送給她。
接過照片,映雪忍不住哭了出來,無論她多麼堅強,她畢竟還只是一個花樣年華的姑娘。
映雪追尋理想的征程還沒有開始即遭受沉重打擊,以為可以相伴一生的伴侶,以為是最堅定的同盟軍,在最後的關頭背叛了她。
映雪的舉動已經遭受很多不解甚至嘲諷和非議,但是因為有心愛的人相伴和支持,映雪不在乎其他任何人的眼光和言論。
現在,這最後的,也是最大的支持突然間失去了,映雪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抽空了一樣,再也找不到任何依靠。
但是除了流淚,倔強的映雪一言未發,緊緊抿住的雙唇仍然透露出她堅定的心意。
看著映雪流淚,白啟宏的心揪成一團,他只是不想去山里當小學老師,他並不想放棄映雪。
問題是,他不去山里就等於放棄映雪,映雪不能容忍白啟宏的兩面三刀,不會接受一個不與自己志同道合的伴侶。
映雪那張淚水漣漣的容顏是白啟宏對她最後的印象,但他當時又怎麼可能知道這一點?
其實,白啟宏偷偷多洗了一張映雪的照片留了下來,他相信過兩年等映雪平靜一些,他一定有辦法把她從山村接下來,至少能讓她接受不進山的他。
白啟宏心想,到那一天就不再需要為今天的事情解釋,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然而,命運的車輪會把自己帶向何方,是白啟宏無法預知,更無法安排的。
映雪走後,白啟宏還是沒能逃脫當老師的安排,更沒能留在市里,一氣之下,他放棄了分配的工作,干起了個體戶。
白啟宏要掙錢,他相信掙了錢之後,就可以去接映雪下山,或者,讓她接受自己。
命運再一次捉弄了白啟宏,那個年代最火的倒賣服裝的生意,在白啟宏手里卻玩不轉,雖然看著別人都做得熱火朝天,似乎人人都賺了錢,但是白啟宏卻在一年間將借來的五萬塊本錢虧空殆盡,在那個時候,那是一筆巨款!
更讓白啟宏難過的是,一年間他發給映雪的數十封信件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被生意弄得焦頭爛額的白啟宏沒有時間去一趟映雪所在的山村,生意的失敗也使他覺得沒有顏面去見映雪,那些日子里,白啟宏的心情糟到了極點,他覺得命運和映雪一起在懲罰他的背叛。
一個同做服裝生意的姑娘幫白啟宏還清借款之後,白啟宏接受了她,雖然他知道自己並不愛她,甚至還能感覺她也未必愛自己,白啟宏並不太清楚姑娘為何選擇自己。
但這一切有什麼關系呢?
姑娘想結婚,白啟宏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而白啟宏呢?
他什麼都無所謂了,如果不是跟映雪在一起,那麼跟誰又有何關系呢?
何況他欠了姑娘很大的人情,何況這姑娘並不討厭。……
4“可是,你最終還是沒跟那姑娘結婚,對吧?”
張一鳴環顧著白老師這徒有四壁的陋室猜測道。
白老師點點頭,“映雪更嚴厲地懲罰了我,在我即將和別人結婚的時候,映雪將自己的死訊以冥冥之中的方式傳遞給了我。我想,她是要我背上一輩子的愧疚,她用自己的生命在懲罰我。”
“可是,你這樣又對不起另一位姑娘了,我是說准備跟你結婚的那位。”
“是啊。都到了那個時候,突然說不結婚了,她的生氣可想而知。但是,就算對不起,也是最後一次了。我已經決定來坳里小學再不出去,把一切的恩怨情仇,都留在山外面。留在她心中的傷痕總會被時間撫平的,其實,我們之間並沒有稱之為愛的東西,我們打算在一起,那只是在錯誤的環境下,錯誤的時間里所做的一個錯誤的決定,事前糾正總比事後彌補要好。是不是?”
是嗎?不是嗎?張一鳴沒有回答,作為一個外人,他不知道該如何評判這件事情。就讓一切留在當事人的心中,讓他們自己去慢慢回味吧。
“這位映雪老師就埋在後山?”
張一鳴問。
白老師點頭。
“我明天去看看她,行嗎?”
“當然行。”
白老師笑笑,“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去看她的外人。”
第二天,張一鳴到了映雪老師的墓上。
墓地周圍被修整得非常整潔,顯然白老師經常來打理。
但是,在這肅殺的冬季,枯草連天的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墳塋,仍是顯得有些淒涼。
看著這情景,張一鳴的心中不禁有些莫名的酸楚起來。
也許,該在山花爛漫的春天前來,就像那首歌唱的那樣,待墳前開滿鮮花,開滿映雪老師曾經多麼渴望的美麗!
看著那漫山遍野的芳菲,映雪老師還會覺得孤單嗎?
墳前的墓碑上,鑲嵌的正是那張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照片,碑上的紅字鐫刻著“愛妻梅映雪之墓”落款正是白老師,白啟宏。
原來映雪老師姓梅,張一鳴心中一嘆,這本該是一朵傲立寒冬,笑映風雪的堅強的梅花,卻在寒冬里,在風雪的壓迫下凋零了。
“不必難過,她的生命從此永遠停留在了盛開的季節,未嘗不是一種安慰。”
白老師盯著墓碑上的照片,臉上有一絲淡淡的笑意,張一鳴突然發現,黝黑的白老師的鬢角,已經染上如霜的華發。
是啊,只有生者,才經歷著年華的老去,而美麗的死者,將永遠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