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惜凡是喝砒霜死的,葬禮很簡單,裴離風操辦的,那天林九州沒去,前方戰事吃緊,數十萬人馬都沒有攻下衛國,楚輕寒又發了高燒,內憂外患,他實在沒時間過去。
其實,或許他是不敢去,誰知道呢。
這場戰爭一直持續了三個月。
林九州去過前线一次,結果被季君澤以死相逼給逼了回來。
那一次過去,季君澤瘦得很厲害,常年不變的娃娃臉第一次消瘦得只剩皮包骨。
他的副手告訴林九州,第一仗打完之後,原本按照計劃,他們設下陷阱,巡回漸進的話,可以用比較柔和的辦法拿下衛國,但那天晚上季君澤好像瘋了一樣,一定要晚上攻城,不料叛軍早有提防,那一次季君澤帶著三千步兵陷入包圍,最後在士兵的保護下終於得以突圍,但卻滿身刀傷,差點一命嗚呼。
林九州默默聽著,事後也只當不知道,他相信季君澤。
果然,三個月之後,季君澤凱旋……
……
他再次成為了英雄,但是這位英雄此時看上去並不十分高興。
凱旋而歸的當天晚上,接風宴之後,御書房內,季君澤匯報著戰事情況。
“……根據最後統計,這次我方死亡五萬余人,重傷七萬,輕傷若干,王,雖然我們勝了,但其實只能算是慘勝,那些叛軍都瘋了,只要最後還有一口氣,一定會拼死拉一個下馬。臣有錯,那一夜若不是我一意孤行,結局絕對不會是這樣,我願意接受懲罰!”
說著季君澤就跪倒在地。
這件事林九州知道,但他並沒打算怪他,不料這小子死心眼,一定要一五一十的說出來,周圍還有周培若、張顯、嚴禁城他們,也不好直接包庇。
雖說本來可以功過相抵,但為了穩定人心,這功勞是必須給的,給所有人看,換句話說,這罪過也一定要承受。
周培若翻著白眼,死命給他打眼色,但是季君澤只當沒看到。
林九州沉吟片刻,忽而一挑眉:“這樣好了,這次死傷的撫恤金,你付一半,就算是為自己還債吧!”
季君澤一愣,還想說話,卻被再也忍不住的周培若一把給拉住了:“還不謝謝王?”
季君澤無奈,拗不過,只得重重的拜了下去:“臣,謝主隆恩!”
說完之後在林九州的示意下重新坐了回去:“還有,敵方人數並不是八萬,而是足足十八萬大軍,這次我方斬敵十萬,另外的八萬大軍只有兩萬願意投降……”
“你還是把他們都殺了是嗎?”
林九州輕飄飄的插了一句。
季君澤一愣,抬起頭看過去,軒轅王臉色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若是以前,別說殺人,哪怕分屍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對敵人,軒轅王一向可以比任何人都殘忍。
但是,自從他登基之後,季君澤隱隱就覺得軒轅沒有以前那般嗜血了。就像現在,他雖沒有表現出不滿,但是他就覺得他似乎在不高興。
答應了一聲“是”,季君澤解釋道:“那些人不能留!若不是之前相信了他們的投誠,現在也不會給他們叛變的機會,機會一次就足夠了!”
林九州敲擊著桌面,輕輕點了一下頭。
“……只是,最後還是有近四萬人跑了,他們看勢不妙,最後關頭趁亂逃出了衛國,等我方發現後卻已經追不上了。不過臣覺得他們不可能再構成威脅,王大可放心!”
林九州沉默,收回放在桌子上的右手,終於輕輕勾起了唇角……
……
同一時刻,琉璃閣內,也同樣進行著不為人知的對話。
莊鍾是第一次踏入這里,施施然走進來,只見楚輕寒一人正坐在桌邊,桌子上擺放著一壺清酒,兩只藍釉小杯立於桌上。
看他進來,楚輕寒放下手里的書軸,挑眉淡笑:“我以為你前些天就會來……”
莊鍾冷笑著坐下,把玩著小杯子:“你真是好手段啊,那個人硬生生被你逼死了。”
楚輕寒臉色一白,自他手里拿過酒杯,低頭滿上,在抬頭時依舊是那副運籌帷幄的淺笑:“我沒想他死,只是想趕走他罷了,卻沒想到他會那麼蠢,平時看他挺聰明的……”
“你說得沒錯,燕惜凡的確很聰明,但只要對方是王,他並不比三歲小孩高明多少。”
“哦?那你現在是在可憐他嗎?當初可是你要求我……”
“但是同樣,我也沒想他死!”莊鍾打斷他,冷哼道。
“是嗎?”
楚輕寒低頭抿了一小口清酒,搖搖頭繼續說,“……呵呵,莊鍾啊莊鍾,你可知道,我最討厭是就是你現在這副模樣!在軒轅面前,你也一直都是這樣的吧?”
他話說得毫不留情,莊鍾臉色一變,“嗖”的一下站起身,俯視著全然不顧的楚輕寒:“你什麼意思?我警告你,不要挑戰我的忍耐力!”
“呵,這樣弄羞成怒的樣子更加討厭了……”
看莊鍾拂袖就要離開,楚輕寒眼中閃過一絲嘲諷的笑意,聲音卻逐漸柔和了下來,故作神秘的招招手,低語道:“好了,坐下吧。我們該談一談下一步計劃了,你知不知道那些叛軍的領頭人是誰?”
“嗯?你知道……”狐疑的看他一眼,莊鍾最終還是坐了回去。
“當然!不過我也是今天才得到的消息。那人叫做鍾離崢,原鍾離國都統,你應該有印象吧?呵呵,他可是帶著四萬人跑了哦……”
仰頭喝了一口酒,楚輕寒笑得像只老狐狸。
“你是說……”
……
戰事匯報完畢,大家告安後准備各自回府,林九州卻在最後關頭喊住了季君澤。
季君澤疑惑的看著林九州,只聽林九州慢條斯理的說道:“明日我會在早朝時給予你賞賜,說說看,你想要什麼?”
季君澤一愣,隨後恍然,不由得有些感動。
若軒轅直接在朝堂上這麼問,季君澤肯定不會提要求,若是他直接賞賜,又覺得給得不夠,怕賞賜的不是他想要的。
現在私下問問,相當於是給他機會,哪怕最後林九州不同意,也大概可以知道他想要什麼。
季君澤抬頭,剛想開口說他並不在乎什麼東西,但是張開嘴巴,腦海里卻忽然浮現一個人的樣子,鼻頭忽的就是一酸,他輕輕顫抖起來,也不知是激動還是什麼其他,沉默片刻,忽然就從座位上走下來,雙膝一矮,直直的跪了下去。
“你這是做什麼?想要什麼開口就是,還怕我不給麼?”
林九州見狀,略微有些不滿,“你知道的,我把你留下,就是問問你的意願。站起來說……”
季君澤卻全然不顧,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了,賞賜,若是他……
先前想也不敢妄想的問題忽然就占據了他整個思緒。
搖搖頭,再次抬起時雙眼一片堅毅,他不想放棄這個機會。
再次重重磕了兩個響頭,他慢慢開口了……
林九州臉色變冷,想要說話,但是季君澤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怎麼都無法動彈。
仿佛回憶般喃喃自語,季君澤神色飄忽起來,林九州和他相識數十年,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王,您還記得嗎,六年前,我和您一起前往吳國參加吳國大王的壽辰……”
提這個干什麼?林九州輕輕皺起眉頭,耐心的聽了下去。
“……那一年,我們把一個孩子帶回了軒轅國……王,你知道嗎,我一直不敢說,其實我也一樣喜歡上了他……,但我也知道,他眼里從來只有您……”
林九州愣住了……
季君澤卻是匍匐在地,憂傷的聲音不間斷的從地下傳來,林九州看不到他的臉,那瀑布一樣的長發直直鋪散開,就像暈染的墨。
“……我一直把這件事埋藏在心底,什麼人都不敢說。只要偶爾能夠看到他,看著他幸福也就夠了……,我是個粗人,我也相信王可以給他想要的東西,但是……”
他的聲音悶悶的,逐漸變輕,卻又淡淡的抽泣聲,很微弱,好像只是幻覺。
林九州靜靜等待著,好一會兒才聽他繼續說道:“……我並想要什麼賞賜,王,如果可以,我只希望王能答應我,讓我帶他回家……”
抬起頭,季君澤臉上白白淨淨,什麼痕跡都沒有,只是那樣倔強的眼神,卻忽然讓林九州產生一種愧疚的感覺。
“回家?燕兒的家?”他端坐在高高的書桌後面,喃喃低語。
“是啊,這些年我早就調查清楚了,燕惜凡的確是燕國人,不過並不是什麼落魄王族,他只是一個普通人罷了,他的父母也都健在,小時候被人販子擄去,所以才流落青樓。王,我想送他回去……”
說著再次磕了幾個頭。
林九州直愣愣的看著他頭上那一片紫紅,好一會兒才輕聲問道:“你怪我嗎?”
季君澤搖頭:“我尊重他的選擇……”
短短五個字,卻讓林九州再也說不出一句反對的話來。
他應該說你是我的將軍你不能走,或者說燕惜凡理應葬在京城,哪有回鄉安葬的道理,再或者說即使要送他回去也不該是你去……
可是,可是……
目送著季君澤有些蹣跚的背影,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直到季君澤徹底消失的視线中,林九州才忽然想到,那一夜他發瘋一般攻城,恐怕正是因為得知燕惜凡身死的消息吧。
他並不恨自己,只能發泄在戰事上,那麼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去懲罰他?!
幽幽嘆息一聲,他輕輕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的早朝,沒人再見到本該接受賞賜的季君澤,更不會有人知道,他懷抱著燕惜凡的骨灰,一人踏上了前往吳國的道路。
送他回家,是他唯一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