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場時已經是深夜。

　　迫近十二點，池照影坐在後座上，忍不住開口催促司機，迫切地要趕回酒店。

　　手機上的時間愈發逼近，池照影愈發心焦，所幸她酒店訂得近，終於在還剩十分鍾時，她打開房門。

　　呼出一口氣。

　　她撐著門框緩了緩，而後走進房間。

　　不要說卸妝了，就連身上的禮服裙也來不及換下，她翻出手機支架，在茶幾上把手機支好，燈光、角度，一點點調整到位，直到取景框里的景象恰如人意。

　　池照影側坐在地板上，魚尾裙的裙擺連綿嬌嬈，猶如深夜海岸上掀起的浪潮。

　　她靜默下來，長發被捋至一側，隨著她低頭的動作搭落下來，卷發大開大合，遮擋了半片燈光，打落的陰影覆在她側臉上。

　　眼角的亮粉也遮掩不見了。

　　只一張紅唇若隱若現。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池照影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不言不語。

　　房內的燈給得很亮，可客廳正中的女人，卻一動不動，哀傷好似實質成黑氣，一絲一縷漫出，時刻環繞在她周遭。

　　屏幕上的時間變化成零點，池照影陡然動了。

　　她揚起唇，紅唇艷麗，眉眼彎彎。

　　方才捆縛成繭的哀傷霎時消彌，女人明艷的笑仿佛拂散開厚雲，換來天光乍現。

　　池照影伸手點擊拍攝界面中的紅色快門，伴隨著拍攝開始的音效，她眉目愈發溫柔，笑容愈發明媚。

　　萬般的繾綣柔軟，有十萬分的熱情與親昵，都被她錄於鏡頭里。

　　“郁離，生日快樂。”

　　“還好趕上了，我還怕這次趕不上呢。”

　　“天氣變熱了呢，你一定不喜歡，但也不可以貪涼，空調不能開太低了，你身體不好……受不得涼。”

　　“這次想跳一支舞給你……你喜歡的那支曲子，《月光、晚櫻、你》，練了幾個月，可惜我沒有跳舞的天賦。”

　　說至此，池照影輕輕笑出聲，眼尾眯起，笑意便顯得愈加溫柔。

　　“大概是四肢不協調的程度。”池照影伸手比劃了一下，形容她的不協調有多嚴重。

　　池照影笑意愈深，看著鏡頭里的自己，她忽然怔住。

　　此時鏡頭里的自己，對著已經不在的那人訴說，竟是露出不符年齡的神情。

　　天真、純粹，到了稚嫩的地步。

　　就像是青春年少的少年人，情竇初開，滿心滿眼念著心里那人，從而不自禁地露出真切笑意。

　　誠摯、熱忱。

　　是可以大聲說出那句喜歡，說出內心愛意的清朗無畏。

　　就連說著自己的糗事，也笑意滿面，手舞足蹈，再不帶陰郁。

　　如今她27了。

　　反倒是幾年前的自己，深沉、懦弱、畏畏縮縮。

　　她在最合適的年紀，遇見了最好的小玫瑰。

　　可她卻讓自己徒增煩惱，以至於弄丟了她的小玫瑰。

　　郁離不在了，她才找到自己該有的模樣。

　　池照影默然片刻，意識到那些濃厚的憂傷又要卷土重來，她換了幾口呼吸，斂下心緒，重新看定鏡頭。

　　“總之跳得很不好，你可不要嫌棄我。”她又道，笑意愈發親昵，隨後站起身來，鏡頭里納入她的身影。

　　她用電視音響播放了伴奏，熟悉的配樂響起，池照影吸了一口氣——

　　有些緊張。

　　但她要送給郁離生日禮物，要為郁離跳一支舞，這樣的決心驅使她放下那些矜持羞澀，她咬了咬唇。

　　恍惚間，忽然想起那年，郁離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為自己跳的那支舞。

　　那個羞澀的少女。

　　郁離是因為那舞過於熱辣而害羞，而自己……竟也感覺到幾分羞赧。

　　池照影稍稍低頭，動作開始前，睫尖悄然滑落一顆淚。

　　稍縱即逝，鏡頭都未曾捕捉到。

　　隨著樂曲的推進，池照影收腹提肩，開始跳起已經刻在身體記憶里的舞。

　　她的確沒有舞蹈天賦，練得再多，也仍舊磕磕絆絆，只堪堪到能看的地步。

　　好在這舞輕靈婉約，動作不多，跨度也不大，即便是魚尾裙的裙擺也不甚影響。

　　剪裁合宜的魚尾裙極好地勾勒出女人的身段，淺灰至墨紫色的漸變綴在裙擺的輕紗上，薄紗間點綴著若隱若現的亮片，隨著每一個旋身輕扭而搖曳，而熠熠。

　　曲子的風格有些曖昧，襯出舞蹈的溫柔多情。

　　Omega輕輕扭著胯，節拍有些緩亂，但動作柔軟，倒也添了幾分朦朧風情。

　　月光、晚櫻，和你。

　　和你。

　　池照影慢慢站直身子，天花板上的頂燈抖落一片細碎的亮光，落在她眼睫之上，池照影緩緩眨了眨眼。

　　她呼出一口氣，腰肢一軟，裙擺輕晃。

　　眉眼與身骨俱軟，她走上前，趴低身子，胳膊重新伏在茶幾上，下巴抵住手背，“郁離。”

　　她輕聲叫出這個名字。

　　帶著些許氣喘，尾音亦是媚軟，竟是含著些霧氣繚繞似的撒嬌。

　　“郁離。”她又叫了一聲，對著冷冰冰的手機鏡頭，她稍稍偏頭，音調愈發軟噥，發絲輕軟地攏在她頰側，她雙眼稍稍彎起。

　　撒嬌之意更濃。

　　郁離……

　　似是叫不夠似的，她舌尖輕抵上顎，氣音溫柔，尾音帶霧，再度喚出這個名字。

　　她眯起眼，靜靜望著鏡頭，眼神里多了些許迷離。

　　愈發像是在撒嬌。

　　對著那個已經無法再見的人撒嬌。

　　“生日快樂。”靜了不久，池照影似乎意識到什麼，有些慌亂地眨了眨眼，斂去眸間思念，復又揚起笑，萬般明媚地道出這句祝福。

　　她把錄好的視頻保存，而後打開微信，點進那個三年來不再有回音的頭像。

　　對話框一拉開，聊天記錄都是池照影自己的碎碎念，她習慣性地點開下方的功能欄，把剛剛錄好的視頻發送出去。

　　【生日快樂呀。】視頻還在轉碼，灰色的圈圈不斷加載，池照影發了一條信息。

　　又跟了一個貓貓賣萌的表情包。

　　一只純白的曼基康，抬起一只小爪子，做了個wink的表情，搭配不斷綻開的卡通小花，說不出的可愛軟萌。

　　池照影捧著手機，等到視頻轉碼完畢，發送成功，她輕輕摩挲著手機邊框。

　　看著那個藍天清雲的頭像，眸光輕輕漾動，神情愈加柔和。

　　她看著手機屏幕，像是在看自己最深愛的人。

　　拇指指腹無意識地摩挲，好似輕拭過有情人的眼尾。

　　池照影手上仍舊沒有工作，即便她現在大爆，網絡上對於她的討論已經近乎空前。

　　粉絲數也是不斷攀升，簡直是乘風而起的好時機。

　　可池照影沒有助理，沒有團隊，孑然一人，維持著自己的步調，絲毫不在意自己的曝光度。

　　她回到老家。

　　家鄉盛暑炎熱，盛夏天全然比不上A市的涼爽，但她已經許久沒回家了。

　　她給自己買了個雲台，一路用手機拍起vlog。

　　無人觀看的vlog。

　　內容很簡單，她分享那鄉村里的山水，分享農民們收稻子的喜悅，也分享午後的蟬鳴，夏夜的螢火。

　　在家人眼中，她過得自在又灑脫，輕輕松松，隨心所欲。

　　氣質也變了不少，以往她總神色淡淡，不顯山不露水，靜默又深沉，此時倒多了舒朗的韻味，許是摸爬滾打幾年，很多事都看開了。

　　反倒更迷人幾分。

　　池望雲新養了一輪小豬仔，看著養豬場里白白嫩嫩的小豬仔，池照影把鏡頭對准在地上拱來拱去的小動物，然後對身邊的弟弟說。

　　“噗——你看那只，像不像你？”

　　她晃了晃手腕，示意那只拱得最歡的小豬仔。

　　池望雲一時沒反應過來，而後才意識到自家姐姐正在打趣自己，少年氣鼓鼓地聳起肩，“姐！說什麼呢！”

　　“不帶這樣的啊！”

　　“晚上不給你榨西瓜汁了！”

　　池照影笑得眯起眼，“不喝就不喝。”

　　“幼稚！”池望雲吐槽道。

　　池照影唇角含笑，身後的開窗有風拂來，帶起她的衣擺衣袖，她站在原地，看著剛剛拍攝的內容。

　　而後點開微信，發送給郁離。

　　【快看剛拍的小豬仔！可不可愛？】

　　抬頭時習慣性地眼底悲傷遮掩下去，她望向池望雲。

　　“走吧，爸爸現在應該在做飯了，咱們去看看晚上吃什麼好吃的。”

　　她說罷轉身，夏風帶起她柔軟的衣袖，晃晃悠悠地漾動不止，步子一墊一墊的，配合著輕晃的發尾與衣擺，格外輕松歡快的樣子。

　　少女般嬌俏。

　　池望雲站在原地，看著眼前姐姐的背影，方才與池照影打鬧的笑意漸漸隱去。

　　目露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