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雲府的海蜃樓,不過此時樓內沒有昨日的歌妓舞女,偌大的堂上只擺了三張坐榻,周圍的屏風全部撒除,只垂了一道紗幕,四面一覽無余。
這倒是防止竊聽的好方法,無論是誰靠近海蜃樓都不可能不被發現。
而且樓內光线較暗,有層輕紗遮擋,里面盡可以看到外面,外面未必能看到樓內的情形,反而比一般的密室更安全。
雲棲峰已經在座,開門見山地說道:“三哥從南荒回來屢屢說起程公子。我們雲氏是商賈之家,凡事以利益為先,公子莫怪!公子所言的器物,一年有多少收利?”
程宗揚已經反復算過,胸有成竹地說道:“第一年銷量不會太多,但五年內必能行銷天下。一斤銅可以制作二十尺的鏈牙,每尺以一個銀銖計價,可得二十銀銖,所費銅料不過一百銅銖,利潤在二十倍以上。”
雲棲峰搖了搖頭,“一斤銅料價值為一百三十銅銖。”
程宗揚訝然笑道:“一斤銅制成銅銖也不過一百枚,如果值一百三十銅銖,那不等於銅比錢貴?作一百枚就要賠三十枚?”
雲蒼峰在旁插口道:“程兄有所不知。純銅色澤發赤,鑄錢容易磨損,因此銅銖鑄造時一般摻入鉛、錫,以銅六鉛三錫一的比例鑄成。在我們雲氏鑄造坊,一斤赤銅可以鑄造一百六十六枚左右的銅銖。”
程宗揚恍然大悟,這是青銅鑄造的比例。
與一般人以為的不同,青銅器剛鑄造出爐的時候呈現出漂亮的金屬白色,年代過久才出現青綠的銅鏽。
後世常見的黃銅則是在銅料中加入少量的鋅。
一般情況下,青銅比純銅硬度更高,並且隨著含錫量而提高硬度,用來制作武器也更鋒利。
“那鏈齒也不必全用純銅,用鑄錢的比例就可以,”
程宗揚從善如流地說:“這樣換算還是一樣的價格。”
“公子認為這器物可以用在何處?”
程宗揚毫不猶豫地說道:“靴、衣物、包裹,只要需要扣緊的地方都可以使用。拉鏈比系帶和鈕扣的密封性更好,而且更加方便。只要有足夠的原料和工匠,我可以保證兩年之內讓建康人都用上拉鏈。建康城二十八萬戶,人口超過一百萬,每人一尺就是一百萬尺,收利一百萬銀銖。”
程宗揚興致勃勃還要再說,雲氏兄弟齊聲道:“不可!”
程宗揚一頭霧水,只聽雲棲峰道:“公子拉鏈構思雖然巧妙,但不難仿制,一旦流入民間,不出旬月必然有人制造出來。到時數百個商家與我們爭奪銷量和原料,利潤必然大降,甚至還會拉高銅價。因此我與三哥和六弟商議,銷路僅限於軍中,優先保證利潤。”
程宗揚啞口無言,雲老五雖然拒絕市場營銷,但也不是沒有道理。
在這里提知識產權無異於痴人說夢。
拉鏈又不是什麼高科技產品,隨便一個工匠就能仿制。
話說回來,這東西也就是不需太高的技術,自己才有可能仿制。
高科技的東西自己帶的也有,草原里還埋著兩支手機呢,怎有可能純手工打造晶片。
雲氏把拉鏈推向市場,好不容易打開的銷售網可能幾個月就被人搶得干干淨淨!
這還不是最致命的,如果算上對銅價可能產生的影響,雲氏就要為這件小東西付出難以接受的代價。
晉國一半以上的銅銖都由雲氏鑄造,雖然目前有利可圖,但銅價一旦上漲,鑄錢必然出現虧損。
雲氏每年鑄錢都有定額,到時賠本鑄錢才是得不償失。
如果把原料換成其他材料,鐵容易生鏽,重量也更大;鉛更容易磨損。
如果是純錫,遇到寒冷天氣可能變成粉末,鋁就不用想了,要到十九世紀才被人發現。
在這個時代,金屬以外可以選擇的材料更少。
程宗揚心里嘆道,許多技術的失傳可能出於這種原始的知識產權保護意識。
但站在雲氏的角度考慮,維持小范圍、高利潤的制作銷售,也許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程宗揚雖然不甘心也沒有辦按,誰教自己不能白手起家,創造出一套完整的化工產業呢?
程宗揚想了半晌,最後無奈地說:“也只好如此了。”
雲蒼峰道:“其一,我雲氏商會出鑄銅作坊一處,工匠三十人,每年供應銅料五千斤,制作拉鏈十萬尺,將來如果不夠,還可按需求追加。制作之事由程氏全盤管理,雲氏不再插手,如何?”
這等於是雲氏提供工廠、技術人員和原料,由自己全權生產,條件不可謂不優厚。程宗揚當即道:“可以。”
“其二,作坊所有的產品由雲氏統一收購,以每尺十枚銅銖計價。程公子,你看怎麼樣?”
這一下是獅子大開口,以每尺一枚銀銖的價錢算,等於雲氏拿走百分之九十的收入,只給自己留百分之十。
程宗揚抗議道:“這也太少了吧?我不說五五分成,至少也要四六分成。”
雲蒼峰道:“我們雲氏出作坊、工匠和原料,等同承擔所有的成本,讓程公子坐收漁人之利。三者相加,成本至少占五成,所得利潤不過五十銅銖,程公子平空拿走兩成已經不少了。”
雲蒼峰與自己交情深厚,程宗揚相信自己向他要個上萬銀銖,他眼都不眨地就拿出來,白送也沒什麼關系。
但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一談到生意,雲蒼峰就露出商人本色,錙珠必較。
這會兒自己如果太大度就是將交情和生意混為一談。
程宗揚笑道:“雲執事算得也太精了吧?五千斤銅制作十萬尺拉鏈,相當於十萬銀銖。原料占一成,三十名工匠,每人每月二十枚銀銖工錢,不過七千二,作坊我便是租用,每月也不超過二百枚銀銖,三者相加,成本最多只占兩成。八成利潤我拿四成,等於三十二枚銅銖。再去兩枚算交情,一口價,每尺三十枚銅銖。”
雲蒼峰笑咪咪道:“鑄銅作坊哪里是隨便能租來的?不瞞程公子說,那處作坊便是鑄造銅器,每年還有一萬銀銖的收益。僅此折入成本就有一成,何況還有運輸、損耗的費用,雲某說成本占五成,並不算多。”
程宗揚打起精神,與雲蒼峰、雲棲峰反復爭辯,甚至聲稱自己建造作坊、招募工匠、采購原料、銷售貨物,算下來也能把成本控制在四成以內,還能淨拿六成利潤。
雲蒼峰則道,白手起家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不要說作坊不是一時半刻可以建成的,單是熟練的鑄銅工匠就不易尋找。
雙方你來我往,一邊爭論,一邊互相讓步,最後把收購價定在二十枚銅銖一尺,超出五千斤的產量則是三十枚銅銖一尺,並且由雲氏承擔作坊及工匠的所有開支。
敲定細節後,雲蒼峰親自擬定契約,雲棲峰則喚來仆從款待程宗揚。
三人談論時都是並膝正襟危坐的架式,雲家人還好說,程宗揚頭一次跪坐這麼久,這會兒松懈下來只覺兩腿發麻,爬起來道:“雲五爺,我在院子里走走不妨事吧?”
雲棲峰笑道:“不妨,程兄便當這里自己家,盡管隨意走動。”
程宗揚也不客氣,到了樓下看周圍無人,立刻逾牆而過,按著上次的路徑,熟門熟路找到那處院子。
院門仍然緊鎖,牆角的翠竹隨風搖曳,發出沙沙的輕響。程宗揚抬指在門口的花瓶上一敲,指下發出一聲清響,然後拾階而上。
那個披著狐裘的少女坐在樓梯盡頭,水一樣的眸子靜靜看著他,然後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輕聲道:“你來了。”
程宗揚笑道:“你知道是我?”
“每月望日前後,這個院子是不能進人的。”
程宗揚看了看周圍,小心道:“我來沒什麼關系吧?”
“沒有。”
程宗揚挨著少女腳邊坐下,“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少女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如瑤。”
程宗揚夸張地拍了下手掌,“真是好名字!喂,你別笑,這名字真的好聽。
我要有個女兒就叫她程如瑤。”
“你不是姓蕭嗎?”
“哦,我是說順口了,讓女兒跟母親的姓。”
少女哦了一聲。”原來蕭公子已經有妻子了。”
“妻子倒談不上……喂,說說你自己吧,為什麼別人不能進來?還有,穿這麼厚的狐裘難道不熱嗎?”
少女慢慢道:“我幼年時得過一場大病。每到望日前後就通體發寒,時常聽到有人走動就會昏厥。”
“竟然還有這種病?”
程宗揚好奇地說道:“你現在是不是好一些了?”
雲如瑤搖了搖頭。
“那你這會兒為什麼沒有昏倒?”
“我也不知道……”
雲如瑤輕聲道:“有時說話就會睡過去。”
“昨天你沒事吧?”
“睡一時就好了。有一次我昏了四天,五哥把棺材都准備好了。還是三哥請來一位高僧把我救轉過來。”
“你三哥是雲蒼峰?”
“你認得他?”
程宗揚訕訕道:“難怪雲丹琉叫你姑姑呢,沒想到雲老哥還有個這麼小的妹妹。”
雲如瑤低聲道:“我是庶出的。”
嫡出是正妻所生,其他姬妾生的都是庶出,兩者雖然同出一父,但在家族和社會上地位相差極大。
程宗揚對這些毫不在意,大伙兒都是爹生媽養,能有什麼區別?
“你身上好香,是不是用了龍涎香?”
雲如瑤從袖中取出一個寒冬時節才用的手爐,銅爐的氣孔內正散發出奇異的芳香,懷中滿滿的都是馨馥香氣。
昨天見過一面,不知為何這個少女寂寞的容顏總留在自己腦海中。
一想到心里就軟軟的,禁不住想去呵護。
自己明知道這事是雲家的忌諱,仍忍不住過來與她說幾句話。
“你病那麼重,身上倒沒有藥味。”
“我不吃藥的。”
程宗揚玩笑道:“難道雲家請不起醫生?”
“三哥說,凡藥都有毒性。我秉性原本就弱,再服藥會傷了身子,平常只是吃些補品。”
也不知道雲家有什麼難言之隱,生怕被人知道有個妹妹身染重病,連對自己也隱瞞不說。恐怕雲如瑤生下來就沒離開這處院子。
雲如瑤抬起眼:“你為什麼會來這里?”
程宗揚道:“我是你三哥的朋友,陪人來談生意,想起昨天的事,專門來看看你。”
“談什麼生意?”
“算是銅器吧。”
程宗揚隨口說了幾句,雲如瑤靜靜聽完,問道:“我可以看看嗎?”
程宗揚把背包遞過去,少女拉了幾下,想了想道:“你算錯了。”
“什麼?”
“銅器坊的鏈牙做不了這麼小,每顆鏈牙做下來大概寬三庫、長八壓,一斤銅料分量約為三合,制成鏈牙約長七尺四寸。如果鏈牙做得更大,長度會更短一些。”
雲如瑤輕輕道:“你應該按重量計價才公平的。”
合是六朝使用的容積單位,約等於五十分之一升。
自己只是大概估計一斤銅料能做二十尺,五千斤等於十萬尺,一年能拿兩百萬銅銖。
雲如瑤卻對銅料的容積、銅器坊的制作水准如數家珍,按照她計算的結果,自己的收入銳減三分之二,一年能拿到三百多金銖的收入就不錯了。
“雲三哥竟然玩這一手來陰我?”
雲如瑤小聲道:“三哥哥並沒有算計你。鏈牙都是以澆鑄法鑄成,大小雖然不同,但制作所費時間相差不大。蕭公子原本計算一年耗銅五千斤,制十萬尺。
仍以十萬尺計,耗銅就不是五千斤,而是一萬三千六百斤。前五千斤可制三萬七千尺,收入七十四萬銅銖;後面八千六百斤可制六萬三千尺,以每尺三十銅銖計價得一百八十九萬銀銖,合計為二百六十三萬,算下來每年還多拿三成有余。我想,五千斤之後另外計價這一條是三哥哥添上的吧?”
程宗揚驚訝地看著她,這一串計算中牽涉到銅料密度、體積的換算,從鏈牙的體積推算出尺寸,再根據銅器坊的生產能力得出產量,最後分別計價,算出最終收入,讓自己來算,就是拿著計算機、列好公式,至少也要十分鍾。
沒想到這個病懨懨的少女卻有著電子計算機的心算能力,上百萬的數字隨口道來,沒有半點遲滯。
程宗揚呼了口氣。”你說得沒錯。那一條是雲三哥主動說的。哈,你是不是學過速算的方法?能算這麼快。”
“沒有。”
雲如瑤小聲道:“我只是無聊時拿書來看,那些仆婦不識字,有時拿來的是帳本,我也只好一條一條讀下去,慢慢就會算了。”
原來是這樣……這也夠天才了。讓自己看帳本大概只會睡著。
雲如瑤眼睛一亮:“你好像讀過很多書?”
“……讀過一點。”
“能給我講講嗎?”
“嗯……”
程宗揚想了一會兒,“有三個人,一個白臉的,一個紅臉的,一個黑臉的,三人一個頭磕在地上,從此成為兄弟……”
“是桃園三結義嗎?”
“你看過?哦,後面是三兄弟從地上爬起來,然後保護唐僧西天取經。”
雲如瑤綻出一個笑容:“不對,那是西游。”
程宗揚笑道:“你都看過,我還講什麼?”
“說個我沒看過的好嗎?”
一時半刻從哪兒給她找故事?
揚臉想了半晌,程宗揚發現只有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看的一部小說記得還挺清楚,內容也挺長。
至於合不合適……
講個簡版的好了。
程宗揚咳了一聲:“從前有一個人,叫約翰法雷爾……”……他一刀把自己的好朋友干掉,然後流淚轉過身。”
雲如瑤駭然笑道:“他是個壞人啊。”
“不能說很壞吧,就是有一點點好色……哦無恥。”
“後來呢?”
“他殺了那個叫巴比的朋友,然後去向公主謝罪……哎呀!時間不早了,雲三哥還等著我去簽文契。”
程宗揚急忙站起來跳下樓梯。一回頭,只見雲如瑤潔白如雪的面孔掩在狐裘間,唇角帶著一絲笑意,靜靜看著他輕聲道:“你還會來看我嗎?”
程宗揚只是想看她昨天昏厥後恢復得怎麼樣,畢竟她是未出閣的姑娘,自己不好沒事就溜過來看她。
不過程宗揚這會兒不假思索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當然!只要你不覺得我討厭就行!”
“謝謝你,蕭公子。”
好吧,黑鍋就讓那小子背到底吧。程宗揚搖了搖手,飛也似的離開小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