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她有時候會做夢。
夢到自己在幼兒園老師又忘了給她打飯,她餓的哇哇直哭,然後有一個比她高很多高很多的人出現在她面前,像變魔術一樣的給她變出一碗鋪滿紅燒肉的米飯。
她看著那碗米飯就漸漸停下哭泣,啜泣的抬起頭,發現這個人好高好高好高。
有多高呢?
高到她抬起頭就覺得眼前這片天都被他撐起來了。
這個人是她的爸爸。
此刻她抬起頭看到他的時候,不是恍惚也不是幻覺,而是再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夢里的那份感覺。
“老師。”她恍惚間聽到自己突然開口,她想她應該神志不清了,“我好難受。”
“老師?”那男朋友又是什麼?她媽媽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這身高不搭年齡看起來更不搭的兩人,板著臉看向她:“樂音!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先送軒軒去醫院!這亂七八糟的事後頭再說!”
軒軒奶奶抱著軒軒像看垃圾一樣看著她和他,回頭催著自己兒媳婦,“你看看軒軒,這手全紅了!”
軒軒的手臂被奶奶扯過去展示,疼的小孩子又尖叫起來,那邊立刻一陣安撫,而他全然不理旁邊人的動靜,先安撫的摸摸她的腦袋,隨後又認真細致的對她做了一番簡單的傷情檢查,手伸到她背後找著地方輕輕按壓詢問她的痛感。
她媽媽一邊給軒軒手臂呼呼,一邊想和軒軒奶奶說“等會兒”,沒想到余光一瞥就瞥到這邊——
一個陌生男人的手在自己女兒背後胡亂摸,她媽媽立刻放下軒軒的手,幾個步子衝上前一把拿來他的手,怒斥:“你做什麼呢!”
“媽媽!”她情急之下扯住女人的衣角。
生物老師大概沒想到這個女人真是她的媽媽,原本沒什麼表情的臉因為她這一喊,眼立刻眯起來,神情也變得異常嚴肅,轉頭就看向那個抓著他的女人,盯著對方的眼神陰沉沉的極嚇人。
冷冷的抽開手,他語氣不善道:“樂音家長?”
樂媽媽被他這忽然的氣場轉變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嘴上直接就回了個“是。”
他腮幫微動,靜靜的觀察了眼前這幾個人一遍,最後看了一眼她才轉頭說話,語調平淡,但那聲音聽著就像老師訓學生一般,聽的人身心緊張——
“她剛剛被撞到桌角,請問你知道嗎?”
不等她媽媽應聲,生物老師強勢而快速的繼續說道:“就剛剛粗略的檢查來看,她有軟組織挫傷,但根據對她的痛感和能活動的部位的觀察來看,不能完全排除有骨裂的可能。這種時候,你一個做母親的在做什麼。”
這話一出,一直叫叫嚷嚷“快走快去醫院”的軒軒奶奶都停了下來。
幾個人瞬時安靜了,唯有軒軒抱著奶奶的脖子不停的哭喊,小臉髒兮兮的委屈的看著眼前的大人,不明白為什麼媽媽奶奶都不看看自己,而且他的媽媽還張大了眼去看他的姐姐。
“哎喲我的天呐,有這麼嚴重啊……”軒軒奶奶真是沒想到自己那輕輕一推有這麼嚴重,抱著軒軒晃悠著,軒軒奶奶眼神往她這邊瞄,皺著眉說:“樂音啊,奶奶實在是著急,真是不小心的,你看你給弟弟燙的,我能不著急嘛……”。
她媽媽則是躊躇著想靠近她,“音音……”
她低下頭,默默的往生物老師懷里靠,不想被她媽媽碰到,更不想看到她媽媽看自己的那個樣子——
一個母親對女兒受傷不知情的愧疚。
尤其那雙眼,滿滿都是不由自主的矛盾糾結和歉意。
歉意。
又是歉意。
她此刻最不願,最不想的,就是看到她媽媽又一次的對她表示對不起,然後轉身離開,拋下她一個人。
等下次再來,再對不起,再離開。
盡管她內心渴望能聽到否定的堅定的回答,但剛剛那一瞬,她看到的,依舊是歉意,歉意,歉意。
反反復復,她以前習慣了,現在,她開始承受不起這種對不起了。
軒軒的大哭在這個時候再次爆發,叫嚷著疼,要媽媽,扯著嗓子一個勁的吼,吼得軒軒奶奶抱著他左右搖著猛哄。
而她,果然看到她媽媽臉上神情的變化——
掙扎,痛苦又內疚的掙扎。
軒軒奶奶抱著軒軒衝過來就要離開這,“楊詩音啊!先趕緊帶孩子上醫院!帶上樂音一起走走走!有什麼話去醫院再說!”
可生物老師這麼大一只就堵在這過道,軒軒奶奶抱著孩子,腿腳不便,也不好過那邊空桌子,便只好在她媽媽背後催著,“不是說骨裂了嗎,快上醫院啊,還聊什麼聊!”
生物老師只看著她媽媽,“我現在帶她去檢查,不勞您費心。另外……”
他不理那邊老太太的罵聲,從褲兜里掏出一張便簽,另一手取出掛在襯衣胸口袖邊上的筆,飛速在紙上留了個電話號碼和名字,遞給眼前的人,“這是我的聯系方式。您叫我覃廉,小覃都行。作為樂音的男朋友,我理應跟您做個正式拜訪,但眼下她的身體最重要,所以您現在對我的任何疑問或者不滿,有什麼想問想說的,在她檢查過後,隨時歡迎。”
最後留了一句“抱歉,告辭”,他抱起她幾個大步便離開了。
軒軒奶奶氣的看著他們出去,抱著軒軒上前,“這什麼男的啊這是,一副我們欠了他幾百萬的樣子,真是難看,算了算了……”回頭看到旁邊人的樣子真是忍不住要噴火:“還看什麼看,快拿上包去醫院,當媽的沒點用,女兒也不正經。”
抱著一直哭鬧的軒軒,軒軒奶奶直接拋下軒軒媽媽就出了店門。
軒軒媽媽遲了足足半分鍾,才趕緊抹了下眼睛,拿上包出去。
生物老師帶她去了附近不遠的一家骨科醫院,仔細的讓人給她做了後背的檢查。
最後診斷結果是軟組織挫傷,在醫院做了個局部治療後,醫生給開了點活血化瘀的藥還有口服的消炎藥後就讓他們回家了。
回去是生物老師開的車,她坐在副駕駛上安靜的看著窗外,司機先生則時不時的轉頭看看她。
她全心偏頭靠在車窗上望著外面發呆,直到屁股底下有震動她才有了點別的動作。
是新消息提醒。
拿出手機一看才發現有四個未接,兩條短信,除了最後這則新短信是剛剛發來的,其他都是她在做檢查的時候打來的,她沒看到。
兩條消息都來自媽媽。
生物老師方向盤一個右拐,頭也順勢往這邊看了兩眼。
小姑娘認真低頭看手機的樣子……看起來好像快哭了。
他看著前方的路況,沒有再看右邊。
沒過兩個路口,哭聲便出來了。
他聽著這哭聲,車開的開始有些心不在焉,超車超的又快又猛,最後沒辦法受不了了,打了轉向燈,偏離了剛剛的路线,一路向北。
在她肩膀開始因為哭泣抖得不能自已的時候,車慢慢停了下來,她也沒一絲察覺,頭反而垂的更低,渾身都在抖。
忽然那人就側身把她從副駕上抱過來,小心翼翼的不扯動她的傷處,讓她並腿側坐在自己大腿上。
她正哭到傷心處,一到他懷里,這份傷心好像一下擴大了十倍,加了一百倍的委屈在里頭,紅著眼趴到他胸膛上,她哭的嗓子都嘶透了:“老師……”
“嗯。”他左手攬著她,右手輕輕把她沾到嘴邊的發絲撥到耳後,“怎麼了。”
她沒有說怎麼了,只是不間斷的哭著喊了他十多遍,他也不再應答,只是默默的順著她的頭發摸著,撫著,低頭在她頭頂落個輕吻,由著她,等她終於不喊了,他也不著急出聲,不急著詢問,不過是繼續剛剛的動作,輕柔的撫摸著她。
停下剛剛沒有意識的呼喊後,她靜靜地靠在他懷里,一下一下的抽噎,目光無意一瞥,一雙眼忍不住轉過去看,鼻子還一抽一抽的,但聲音越來越小。
車前擋風玻璃很大,視野很好,可以看到外面一片空曠。
這是河邊。
他們這座城市,緊靠沿海一线城市,卻是個沒看海的命的小三线城市,和隔壁星光璀璨高樓林立的大城市相比……
好在他們還有條橫穿西區的長河。
老一輩的人就說這條河是這座城的脈,因它地理位置好,地勢好,從不發洪,水面漲的再高也不會傾岸,還有的說,這河下藏著神,是有靈性的河……
種種說法,都是往好往美說了去的。
她看來就是條普通的河,河面寬廣,水面較高,不過這兩年市里積極建設,把沿岸翻修美化了,做成了一條沿岸風光帶,把這條普通的河變得賞心悅目了點。
現在這好看一點的河上,漁船油船相向而過,這會兒正是下午四點多,河邊游人稀少,那河道上船的劃水聲,篤篤聲遠遠就在空中傳開傳過來,悠長空曠,聽的人心寂寥卻又有點舒服。
寧靜的舒服。
漸漸忘卻了哭,她後腦勺靠在他身上,遠遠望著那邊的河、船、行人,眼淚干在了臉上扯得皮發干,恰好他扯了兩張紙給她收拾眼淚,一邊還打開了天窗和兩邊的窗戶,河邊的風大,一下灌進來,兩人衣服颼颼的響。
他和她,在這風里,一起靜靜的看著這處景。
在這安謐的空間里,她漸漸的平息了所有東西,也慢慢有了想說話的念頭——
“我其實很愛我媽媽,她可能不覺得或者知道一點,但我是非常非常愛她。”
故事說起來,其實也很簡單。
一個三口之家。
爸爸是警察,媽媽是國企上班人員,再加她這個小女兒。
她爸爸說自己運氣好,抓了個賊還順便救了個老婆。
可惜人一輩子走運走不過命。
她英勇強大的爸爸,在任務里受了傷——
高位截肢。
長期的病痛折磨和外人的眼色壓垮了她爸爸。
那個從來都是她心里最大的英雄的男人,開始喜怒無常,癲狂暴躁,她因為小,沒親眼見過。
然而多少次,她在夜里上廁所看到她媽媽坐在沙發上一個人流淚。
她從來沒說過這些,不論對誰,但那些夜晚的黑暗她也從未忘記。
爸爸的改變,她年紀小不懂,所以就怕,怕之後就逃避遠離,所以她爸爸就更加狂躁,因為孤獨,因為自卑,因為內疚,因為無奈。
但她覺得這都不是最致命的。
那最後一根稻草,是爸爸最好的兄弟,周毅。
爸爸死之前的那天,和她說了很多話,那神色語氣,正常的仿佛和截肢前的他一般,最後和她說的那幾句話,她永生不忘。
“爸爸希望你不要怨爸爸,也不要怨媽媽,爸爸媽媽最愛最舍不得的就是你。”
“如果爸爸走了,哭過了就別再哭了,一定還會有個更好的人來愛我們音音的。”
“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媽,別哭,音音。”
第二天,她爸爸自殺了。
再過了一年,她媽媽和周毅結婚了。
這些事說出來幾句話就說完了,生離死別聽起來慘烈悲苦,被時間一拉,也不過是這歲月長河里的一個小波浪,翻過就風平浪靜了。
他聽她的聲音,很平靜。
“我一點都不怨我媽媽,其實叔叔算是救了我們。”
可不嘛,一個失去頂梁柱的家,一個被迫下崗的母親還有兩家待養的老父母,外公外婆的相繼去世和奶奶的病逝讓她媽媽一夜之間白了一半的黑發。
可她現在想起來,能想起來的,全是那些時候她和她媽媽相依相靠最緊密的時候,想起來她只覺得幸福,“我急性腸胃炎,發高燒,全是我媽媽一個人半夜背我去找醫生……我多好啊,就算爸爸不在了,我還有媽媽可以靠,但是我媽媽沒有,她只有靠自己,那麼苦,那麼難,所以她和周叔叔結婚我很高興,我才沒有不開心,周叔叔很喜歡我媽媽,對她肯定很好……”
“只是軒軒,就是我弟弟,你今天看到的那個小孩子,他很可愛,但是媽媽好像比起我更喜歡他,我有點難過……”
她就這麼一直,一直的講著說著,也不知道生物老師聽的煩不煩,最後她倒是先說累了。
等周圍再次安靜時,生物老師低頭一瞧,小姑娘已經闔上眼,嘴還微張著,就這麼睡著了。
輕嘆口氣,大手在她耳畔摩挲著摸著,感受著她淺淺的呼吸,在她額上親了親,最後抬頭望向遠處,把窗戶都關了,只留了一邊窗戶通風,他抱著她靜靜的在這河邊坐了很久。
慢慢的黃昏來臨,沿岸風光帶的燈盡數亮起,河邊廣場人多了起來。
那輛停了一下午的車已經不見了。
家里。
他剛把她輕輕抱到床上,簡單給她擦了擦,換了個睡衣,她的手機就響了,連續震動,是有人來電。
他無意打擾她的隱私,但看到來電人是誰後,他看了眼床上睡著的人,然後去陽台接通了這個電話,幾句話說完,他過來給她拉了拉毯子,坐在床邊看了她很久後,下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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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過後,她就全心全意在養傷,之前的事情她也不再提,也沒想提,生物老師也一樣。
但她媽媽不知怎麼了,開始每個周末都來看她,有好幾次撞見生物老師抱著她出門都一臉淡定,竟然還溫婉的看著他們笑。
她還驚慌著呢,回頭看,生物老師正看著她淺淺的笑,於是她也笑了,笑得兩眼彎彎,和她爸爸所說的一樣——
她也有一雙好看的杏花眼。
生活就這麼平淡的繼續了。
每年定期都會播放《還珠格格》的美好暑假,也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