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侍郎?”
唐寧正要走出去的腳步一頓,清算完畢的賬冊已經交了,方哲找他有什麼事情?
即便他來戶部這幾天,一直都相安無事的,但他心里可沒有放松警惕。
方哲是戶部左侍郎,穩坐戶部第二把交椅,雖說實際上坐第二把交椅的是韓侍郎,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沒權的侍郎,也不是他一個主事能碰的過的。
換一個角度想想,如果他是方哲,曾經毆打過他的人正好是他的下屬,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如果他是方哲,得罪他的主事早就涼了。
換了無數種角度,唐寧覺得,這一趟不能去。
“你去告訴方侍郎,就說我已經下衙回家了。”
唐寧揮了揮手,快步走出度支衙,踏出大門的那一刻,看到方哲背著手站在前方,回過頭看著他。
“這麼巧,我正要去見方侍郎……”唐寧腳步頓住,看著他問道:“不知道方侍郎找我有什麼事情?”
方哲看了看他,淡淡道:“進來說吧。”
唐寧一臉晦氣的跟著他走進一間值房,韓侍郎不在,應該是已經走了,值房中只有唐寧和方哲兩人。
方哲等他走進來了之後,就隨手關上了門,唐寧對此並不在意。
方哲要是想在這值房里動手,無非是自取其辱,他也不擔心方哲在這小小的值房里埋伏了人,放眼望去,就算是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藏滿了人,他也無所畏懼。
他打不過唐夭夭是事實,但對他來說,整個戶部沒有一個能打的,也是事實。
“度支衙清算的賬目,已經交給錢尚書了。”方哲在自己的位置坐下,說道:“計算賬目的過程中,沒有遇到什麼問題吧?”
“沒有。”唐寧搖了搖頭,說道:“度支衙只負責算賬,不負責查賬,沒有來龍去脈的數字,能遇到什麼問題?”
方哲看著他,淡然道:“你或許不知道,韓侍郎是端王在戶部的暗子。”
唐寧吃了一驚,戶部右侍郎韓明對他還不錯,雖說他知道戶部還有一個端王的暗子,但卻並不確定是錢尚書還是韓侍郎,而無論是朝中還是民間,對此甚至沒有一點點的傳言,方哲在翰林院睡了十四年,怎麼可能比蘇媚的消息還要靈通?
即便蘇媚從來沒有和他明說,但自上次一事之後,他猜也能猜到,天然居在京中,一定有一個龐大的不可思議的情報網。
他看著方哲,問道:“方大人是怎麼知道的?”
“只要是這世上發生過的事情,就一定會有一些蛛絲馬跡。”方哲目光望著前方,說道:“看的仔細些,總能發現一些東西。”
誰知道方哲是不是在誆他,韓明既然是端王的人,端王恨他入骨,他在戶部的這些日子,又怎麼可能平安無事?
似乎是知道唐寧不信,方哲隨手遞過來一個冊子,說道:“這是興元二十年到二十三年,度支部計算的各州府賦稅賬簿,你看看。”
唐寧接過賬簿,這上面記載的,是這四年陳國各州府的稅收情況,既然方哲讓他看看,就說明這賬簿有問題,但唐寧的腦子又不是電腦,沒辦法看上一眼就分析出這賬簿是不是有問題,而且這只是部分數據,在數據的不足的情況下,他懂得的方法也沒有什麼用武之地。
連他都看不出來,如果方哲能從這一堆數據中找出問題,唐寧就承認,他真是個禽獸。
方哲抿了口茶水,繼續說道:“你看看博州,相州,衛州這三州近年的賦稅數字。”
唐寧目光在紙上掃了掃,說道:“博州,相州,衛州怎麼了,這幾年稅收平穩,有升有降,但幅度不大,再也正常不過,有什麼問題?”
方哲放下茶杯,說道:“《陳書》,博州志,卷五十三,第十節。”
《陳書》是翰林院修撰的一部史書,詳細記載了陳國的制度與風俗,包括各州府每年發生的大事小事,都會記錄在內,崔琅在翰林院就是干這個的,這一套書,唐寧在翰林院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最新修撰的地方。
“博州志,卷五十三,第十節……”唐寧在腦海中回憶片刻,喃喃道:“興元二十一年,六月,河北道輕旱,博州、相州、衛州尤甚,民流亡……”
方哲看著他,面色微異:“周學士說你有過目不忘之能,看來他所言不虛。”
虛不虛的暫且不談,唐寧發現他完全跟不上方哲的節奏,他說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他到現在還沒有明白,他說了這麼多,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意思。
他目光掃過手中的冊子時,看著紙上的數字,終於發現了什麼,表情微怔。
“興元二十一年,六月,河北道輕旱,博州、相州、衛州尤甚,民流亡……”,《陳書》上是這麼寫的,但問題是,興元二十一年,這三州的稅收,居然是近四年里最高的。
百姓都跑了,這三州的官府找誰收稅?
通常情況下,這種可能是不會發生的,除非是有人在賦稅數字上動了手腳,卻忽略了這三州的實際情況。
興元二十一的稅收數字高於臨近三年,說明這三年的賦稅都被動過,直接在稅收上動手腳,這是膽大包天啊!
博州、相州、衛州只是河北道的三州,所有的州府加起來,怕是也比不上江南富庶之地的一個州,平日里不被重視也正常,戶部在清賬的時候,也不會想到這些,畢竟這幾年的賦稅相差無幾,誰閒的沒事干,會查一查這幾州是不是發生了旱情……
事實證明,還是有人閒著沒事干的。
能從陳書中犄角旮旯的只言片語,推斷出有人在博州、相州、衛州三州的賦稅上動了手腳,這種人太可怕了,以後必須要和他保持距離。
唐寧還有一事不解,看著他,繼續問道:“河北道的賦稅是韓侍郎負責,此事與他脫不了干系,但即便如此,方大人又怎麼推斷出,韓侍郎是端王的人?”
“端王與背靠滿京權貴的康王不同,端王的背後是唐家以及朝中屬於唐家一系的文官,文官的特點就是窮,所以端王的財力,理應遠遜康王,但事實卻正好相反,端王之財力,乃是諸王之最。”
方哲重新抿了一口茶水,繼續道:“韓侍郎所犯下的罪行,是夷族的大罪,他一個清貧侍郎,沒有那麼大的膽子,也沒有足夠的理由行此險事,更何況,他若是真為自己,這些年貪墨的巨額財富,都去了哪里?”
唐寧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潤潤喉嚨,韓侍郎膽大包天,直接對朝廷的賦稅伸手,已經不能讓他震驚。
貌似忠厚老實的韓侍郎,居然是端王在戶部的暗子,也不能讓他的心里掀起多大的波瀾。
讓他感覺有些頭皮發麻的是,方小胖的爹,僅憑《陳書》上的一句,“興元二十一年,六月,河北道輕旱,博州、相州、衛州尤甚,民流亡……”,就推斷出戶部右侍郎韓明是端王的暗子,並且貪墨了朝廷大量的稅銀,包括稅銀的去處……
他抬起頭,看著濃眉大眼,風度翩翩的方哲,忽然間感覺有些毛骨悚然……
這他娘的才是妖孽!
真正的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