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這里是哪里,四周昏暗看不太清,只覺得有股腐木味,又潮又悶。
我也不知道我是誰,為何會在這里。
我飄蕩在這小小的空間里,在無數次想觸碰周遭破爛的蒲團和木魚,又從中穿過以後,才後知後覺,我或許是死掉了。
可是我為什麼會死呢?
就當我努力回想,想把腦海中支離破碎的記憶拼合在一起時,有束光透進了這里。
是一個青年,推門而入,將外面的光帶進來了。
他風塵仆仆,衣發凌亂,雖說相貌英俊,可面色青白無血色,下巴生了雜亂的胡茬,眼下一片烏青,眼里又全是血絲,連帶著眼眶都通紅。
好怪的人。
我湊近他仔細打量,從他身上傳來一股說不出的花香味,陌生又熟悉。
他好像看到了什麼,喉中發出一聲嗚咽,像是小獸悲鳴。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一處,如同卸去了全身力氣般撲通一聲跪下,將什麼東西攥進手心,然後緊緊按到胸口處,高大的身軀弓起,整個人顫抖不已。
“啊————!!!”
青年發出了絕望又悲切的哭喊。
怎麼了?為什麼這麼難過?
我好奇地湊近他,只看到他雙眼緊閉,淚如雨下,不多時衣擺便被淚打濕。
為什麼要哭啊?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可以這樣哭,羞羞!
我伸出食指去戳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男人,意料之中的,手指穿過了對方的臉頰。
可他的哭泣卻停了一瞬,他直愣愣地抬起頭,淚珠還掛在臉上將落不落,顯得楚楚可憐。
他看向我的方向,聲音因為哭泣變得沙啞:“師尊……?”
師尊是什麼?啊不對,你看得到我嗎?
我在他眼前揮手,可他的視线只是穿透了我,並不在我身上,原來還是看不到啊。
他又低下頭去看手中的東西,自嘲一笑,語氣委屈脆弱:“你又在做夢了,宿華。”
宿華?是你的名字嗎?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他手中,是一條普通的杏色發帶,沾上了灰塵和汙漬,我在這里飄來飄去時常見到它。
他又抽泣了一會,才站起往外走。
這就要走啦?喂?
我有些失落,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我很喜歡。
雖說他只會哭,但有個人陪我在這個空蕩蕩的地方,我也少點無聊。
然後下一刻,我被一股大力從這里拽了出去!
咦?!
我錯愕地睜大眼睛,身後是連綿流雲,身旁是御劍而飛的青年,他的手中捧著一個小小的光球,里面靜靜漂浮著剛剛的發帶。
“師尊……”
他的聲音被風聲吹散,我聽得不太真切,卻覺得他的悲傷仿若有實質,將我包圍。
“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來一步,不……若我一開始就注意到他的不對勁,就不會讓你變成如今這番……”
“我只怪,只恨我自己…恨我竟然無法為你報仇…我的劍斬妖除魔,卻無法指向同門……我,我明明想讓他為你陪葬的……”
“枉我自矜對師尊在意上心,可我卻——咳!!”
他猛的咳出一口汙血,身姿搖搖欲墜,差點從劍上掉下去。
他隨意抬手抹去血痕,白衣上的鮮紅刺眼極了。
我的心好像被泡進鹽水里,有點酸,又有點痛。
我仿佛認識他,只覺得不該是這樣的,他應該是更加干淨清朗的人啊……
“師尊,莫怕,宿華來陪你。”
他珍重地低下頭,額頭抵著光球,嘴角微微扯出一個微笑的弧度。
可雖然是笑著,眼里卻淚水盈盈,悲傷又寂寞。
不知過了多久,他到了一處高崖,這里氣溫灼熱,岩石呈灰褐,沒有一絲綠意。
來這里做什麼呀?
這位叫做宿華的青年下了飛劍,慢慢地往前走,聲音溫柔的不像話。
“師尊於我,有知遇之恩,再教之恩,救命之恩…”
他哽咽了一下,又努力勾起嘴角:“他說師尊做了錯事,說因果報應……可不論師尊做什麼事,宿華都不會覺得師尊做錯了。”
“我惡師尊所惡,愛師尊所愛。”
“弟子本是廢物,是師尊不嫌棄,拖著我這種累贅踏上修道之路……”
他像是想起什麼,笑了笑,又忍不住落淚:“師尊若是聽我這般說,定會覺得我道心不堅……可我的道心,就是師尊啊……”
“宿華此生,不證大道,不求長生,只願師尊平安喜樂。”
“……宿華仰慕師尊,傾心師尊,但師尊是天上月,鏡中花,霧中仙,是宿華可望不可即的痴夢。”
他站定在高崖邊緣,腳下深不見底,只有風聲呼嘯,可他卻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似解脫一般!
我跟著極速墜了下去,有些茫然地看著他,想問問他,為什麼呢?
他將光球抱在懷中,像是擁抱住了最珍貴的事物。
“這人間花團錦簇,可若師尊不在,又有什麼意思呢?”
他的衣袂紛飛,獵獵作響,馬尾上扎著的杏色發帶,突然就散開了,一個向下墜,一個向上飄。
白袍散發的青年,在落入深淵的最後一刻,一字一句地說道:“寥寥,你在哪,我就在哪。”
……
我睜開眼睛,眼淚止不住地落。
宿華出現在我視线中,青年臉色蒼白,眼中有細微的血絲:“可算醒了。”
他替我拭去眼淚,聲音有些沙啞:“不哭了,不哭了。”
我茫然若失:“宿華……”
宿華扶著我坐起身,又倒了杯茶水放進我手中。
窗外黑漆漆的,隱約傳來幾聲蟲鳴。
我低頭飲了口茶水,心中那種空洞洞的悲傷感還未消散,我卻不知道是為什麼。
好像是一段記憶,又好像是一個夢,我不記得所有內容,只覺得難過。
宿華替我撩過額間的發絲,收走茶杯,將我摟在懷中,輕輕地拍打我的後背:“弟子在呢。”
我將腦袋在他胸前蹭了蹭,悶聲悶氣地問:“你怎麼在這里?”
“心有所感,便過來看看。”
青年順著我的頭發:“師尊做噩夢了嗎?”
我搖頭:“我不知道。”
說著,我抓緊了對方腰間的衣料,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你能不能陪我一會?在我睡著之前,先不要走。”
宿華好脾氣地點頭:“好。”
可對方答應我了,我卻睡不著。
我將被子拉高蓋住半張臉,只露出眼睛盯著床幃發呆。
宿華背對著我端坐在床邊,我看著他的馬尾,鬼使神差地抬手抽脫了他的發帶。
墨發如瀑般散開,宿華扭頭看我:“嗯?”
他散了發後,氣質更加溫潤,這一幕莫名很熟悉,仿佛我在哪里見過。
手中還捏著發帶,我仿佛做壞事被抓包:“那我給你扎起來?”
宿華哭笑不得:“夜深了,不扎也沒事。”
我鎖回被子里,想了想又掀開一角:“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我只是覺得他坐在那里我睡不著,青年卻因為我這句話紅了臉。
宿華難得對我皺眉:“師尊,男大女防。”
他不說還好,一說我也後知後覺地察覺不妥——我與旁人的接觸不多,一直都是和宿華在一起,早就習慣了彼此相處,久而久之便模糊了性別概念。
現在對方突然提起,我也猛然意識到我和他都不再是少年時。
我將被子蓋過頭,內心譴責自己。
身側床褥突然陷下去一塊,下一刻杏花氣息撲鼻,宿華隔著被子松松環著我的肩膀,讓我貼近他的胸前。
青年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與平時不同,帶著點執拗:“除了我,不能讓別的男人這樣靠近。”
我被他惹笑:“除了你哪個敢這樣抱我。”
宿華頓了一下:“白日的時候,師弟就這樣抱了。”
我想起闕鶴的一杯倒:“哦那個啊……”
“不對,他不是這樣抱的。”
宿華突然打斷我的話,一手扣住我的側腰,一手托著我的後背,將我抱緊了。
青年湊近我,在我耳邊低低開口:“他是這樣抱的。”
好,好危險…
我僵在那里一動不敢不動,只覺得心中砰砰狂跳。
還好我包在被子里,他看不到我的表情,應該也聽不見我的心跳。
“師尊,安心睡吧,我陪著你。”
宿華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好像哄孩童入睡一般,哼哼著一支南方安眠小調。
我哀嚎一聲,隔著被子推開他:“不用陪了!你快回你的屋子去!”
“師尊?”
“男大女防!你說的!”
我整個人包在被子里,全身上下都是抗拒:“快走!”
宿華沒有回應,過了幾息才起身:“好,那弟子告退。”
待到門扉關閉的聲音響起,我才從被窩里探出頭。
這種突如其來的心悸,是什麼意思?
應該不是那種……吧?
我抬手撫上胸口:趙寥寥,你清醒一點,那可是宿華啊!你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