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太平洋某處。
一輛“巨鱷”在海上平穩行駛著,先進的懸浮技術讓這輛龐大的載具如履平地。
雲茹穿著她的外骨骼,安靜的坐在乘員艙內,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兩條黑絲長腿並攏在一起側放著,雙眼平靜的看著對面,看起來十分乖巧。
“呃,嘿,雲博士?”
但對譚雅來說完全不是這樣,從上車開始雲茹沉默的目光就一直聚焦在自己身上,把她盯的有點發毛,不知不覺中,她開始用更為疏遠的方式稱呼對方。
“啊,怎麼了?”
“沒什麼,我發現你一直在看我,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雲茹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態,輕咳了兩聲轉移了視线。
“不好意思,其實這個時候我一般都是盯著自己的電腦,在沃克網上處理一些工作,但是嘛……你知道的。”
“我很抱歉。”
譚雅也不好說什麼,她的一個優點就是從不過問政治,所以她才能從白宮令人窒息的權力傾軋中幸存。
不過這並不代表著譚雅對陰謀詭計一無所知,相反,她在這方面有著很強的直覺,自從那次莫名其妙的叛亂以後,她就留了一個心眼,開始調查起焚風內部的異見者——但調查還沒出來結果,她就與雲茹一起被送到了西太平洋,去執行這個幾乎是流放一般的任務。
譚雅自己倒是無所謂,但她卻十分心疼雲茹。說到底,這個被排擠的創始人在失去了所有耀眼光環以後,也只是個小姑娘,她原本應該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卻在時代的裹挾中逐漸成長為了一名軍人,現在她甚至要被迫成為一個肮髒的政客,來與那些利欲熏心的委員們進行斗爭。
“雲,我會把你完好無損的帶回去的。”
譚雅忽然握住雲茹的手,無比鄭重的說到。
“我會用我的生命來保證你的安全,等到我們回去的時候,咱們再和那些混蛋好好算賬。”
“譚雅……”
被突然立誓守護的雲茹愣了一下,然後扭過頭去,似乎是不敢與她對視。
“……謝謝你。”
“嘿,這是我應該做的。”
譚雅聳了聳肩,毫不在意的說著。
“這也算是一種將功補過吧,畢竟咱們前兩次可是鬧的不太愉快。”
“是啊,呵呵……”
雲茹尬笑兩聲,然後轉移了話題。
“說到這,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你盡管說好了。”
“譚雅,你覺得人和人的生命有差別嗎?我過去不理智的行為曾導致有些人因此而死,但大家一致認為我做的是正確的,我的生命比他們的更重要之類的……”
雲茹短暫的沉默了些許,隨後又緩緩開口。
“在我建立焚風的時候,我從未想過有一群人會以我所捍衛的人類‘自由意志’的名義把我斥為‘獨裁者’,剝奪我與沃克網的一切聯系,僅僅是因為我沒有與他們同流合汙,所以我在想……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我是不是真的不該和那些愚蠢之人一同分享焚風的權力?”
——
時間倒轉回五天前。
“所以你們居然懷疑我?”
寬闊的會議廳內,異教抱著肩膀站在角落,看著在馬蹄形會議桌中間憤怒地揮舞雙手的雲茹,微微搖了搖頭。
“我他媽的是反抗軍創始人!我為什麼要反對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組織,你們都瘋了嗎?”
“雲茹女士,很遺憾,不是我們刻意針對您,但最近十幾起泄密文件都曾經遭到了您的訪問,所以我們不得不采取必要措施……”
“那就只降低我的訪問權限就好,禁網是什麼意思?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蠢事?”
“因為沃克網正是您的造物,對您來說,限制訪問權限這樣的懲罰根本不存在,不是嗎?正因如此,您的技術團隊也一樣要接受處罰。”
“這就是我說的蠢事!你們為了擠兌我甚至不顧將沃克網和焚風作為代價!難道你們以為就憑你們那三腳貓的網絡水平能抵擋住……”
雲茹忽然扭頭瞥了一眼異教所在的位置,接著又轉回頭去,粉白的發辮一陣抖動。
“算了,也許你們需要一些教訓才知道團結一致的重要性。”
——
回到休息室後,不出異教所料,他剛剛關上門,雲茹就立刻轉過身。
“我想請你幫個忙。”
“你猜我會不會答應。”
“除非你瘋了或者傻了,否則你不可能不答應。”
雲茹後退兩步,栽倒在柔軟的椅子上,似乎對自己的判斷十分有把握。
“剛才你都聽見了,沒有了我,他們的技術水平根本無法保護龐大的沃克網不受黑客攻擊,只需要一個關鍵漏洞,就可以堤潰蟻穴,瞬間摧垮整個反抗軍的通信指揮系統,這樣的機會,你作為‘異教’可能不接受嗎?”
“哦,所以你要告訴我你手上就恰好有一個這樣的漏洞,只要我投入一點點兵力和算力,就能完全攻破你苦心經營三年的最後堡壘……”
異教的目光移向了雲茹雪白脖頸上的黑色項圈,後者臉上自信的表情忽然一僵。
“不要侮辱我的智商。除非我真的瘋了或者傻了,我才會信你的鬼話。”
“唔……可是……我沒理由騙你,不是嗎……”
雲茹的臉上此時布滿了情欲的潮紅,她正在用雙手無力地拉扯著項圈。
“你都看見了,我做出這一切只是為了清理內部的叛徒……嗯嗯……就算我真的在騙你……你也損失不了什麼……再說了,你不是會讀心嗎,試試看就知道了……”
面對她軟糯的如同撒嬌般的辯解,異教沒有任何反應。
“認真的?你不會那麼慫吧?白給的機會都不要?”
他越淡定,雲茹反而越心里沒底,先前那種勝券在握的自信也開始逐漸抽離,不知何時項圈的電流已經消失不見,她重新站了起來。
“你不會要看著我眼睜睜被那幫人排擠出決策圈,甚至委員會吧?那樣你就算得到了我又有什麼意義?”
異教忽然發出一聲嗤笑。
“你終於裝不下去了,其實我對你利用我的想法一點都不反感,但你在玩弄權謀時心里卻一直在口口聲聲的說‘這是為了人類的未來’,這讓我實在是有些反胃。說白了,這明明就是一場肮髒的政治游戲,而你就是里面那個渾身沾滿髒汙卻總認為自己更‘正義’的玩家,用一些空虛的口號自我催眠,然而最終的目的還是大權獨攬,甚至為此不惜出賣焚風的利益給敵人,難道不是你嗎?”
“……好吧,我承認,我確實想利用你……但是你對我顛倒是非的評價我不會接受。”
雲茹知道他當然會讀取自己的思想,實際上她一直在腦海里復讀口號也是為了遮掩自己真實的想法,但她沒想到異教的反應會這麼大。
“你怎麼說我都不會動搖的,我知道自己是正義的。”
“哈哈哈哈哈……”
沒想到異教聽完她的話以後突然一改冷漠的風格,捧腹大笑起來。
“‘正義’的雲茹小姐,你知道我最欣賞你哪點嗎?就是這種哪怕已經一敗塗地,還要自我催眠說‘優勢在我’的嘴硬。”
他止住了笑聲,夸張的拭去一滴眼角的淚水,意猶未盡的說道。
“所以,讓我們來面對現實吧,你認為自己仍然站在對的一方,是因為你堅信等你取得勝利以後,總有人會看到你所承擔的一切,他們會原諒你的所作所為,但在正常人眼中,你們所謂‘委員會’的決定才是正常的,任誰都能看出來你和那些文件泄密之間根本脫不開關系,沒把你抓進監獄甚至還讓你擔任原本的職務,已經是法外開恩了。反倒是你這個不知羞恥的婊子,一直在引誘我滲透你們的沃克網,一副得不到就要都毀掉的失敗者模樣,你覺得他們會站在哪一邊?”
“當然是我,他們只是被蒙騙了……”
雲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那天她親手殺掉的第一個人,也就是那個叛軍領袖對她說的話忽然回響在她耳邊。
“蠢貨,你就是一個和厄普西隆一樣的獨裁者!心理扭曲的婊子!”
“不,我不是,你在偷換概念!犯錯的不是我,是你,把那些文件泄密出去的是你!”
她忽然開始激動起來,語無倫次的反駁著。
“他們當然都會明白,我沒有失去理智,我只是為了反抗軍不遭受你的毒手才被你……玩弄到現在……如果我當時就屈服了,那些算計我的廢物下場只會更慘,至於那些泄密,換誰來都沒辦法阻止的啊……誰能阻止你獲取那些情報……再說了,那些人身上的罪行難道就比我少嗎?不!投敵,走私軍火,私自簽訂停戰協議,都是他們的所作所為,你明明都知道的!不對,你肯定參與了一切!他們才是真正的敵人!”
雲茹越來越激動,與此同時,她開始撕扯捶打起頸部的項圈,可惜就和往常一樣沒有效果,這次項圈連電流都懶得發出。
“誰的敵人?我嗎?”
異教可憐地搖了搖頭。
“你要讓我在你們的委員會面前自首,還是幫你洗刷罪名?別傻了,根本就不會有任何人意識到你經歷和背負著的一切,他們只會從背後議論你的過錯,你的失責,你‘為什麼不做到更好’,乃至你最終失敗,被我殺掉,他們也會說,‘是雲茹能力有限’,‘是雲茹過於天真,她的理想根本無法實現,委員們才是更務實的行動者’,他們會在你倒下的屍體上大快朵頤,而你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也會從人人敬仰的創始人變成一個心理扭曲的婊子獨裁者,這才是現實,你已經知道但不願面對的現實。”
“……那也無所謂,只要我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戰斗……”
“真的無所謂嗎?想想那個差點把你強奸的叛徒,他說的沒錯啊,人類又沒求著你救他們,你根本就是自我感動嘛,婊子,再想想你出來時那些士兵看你的眼神……”
“閉嘴!給我閉嘴!!”
雲茹捂住自己的耳朵,歇斯底里的尖叫起來,她的內心深處傳來了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然而異教似乎鐵了心要繼續摧毀她最後的防线,他強行掰開雲茹的手,繼續對她耳語著:
“所以我不僅不會幫助你進攻以暴露他們的無能,我還會在你被彈劾的這段日子里命令厄普西隆軍隊收縮防线,營造出反抗軍沒有你的帶領也足夠強大的假象,讓他們放下最後的顧忌,徹底把你從反抗軍中擠出去,再拼命的給你潑髒水,讓你的罪行徹底坐實,再無翻案的可能——這樣我根本不需要動手,我只需要在最後把你推給那些曾經尊敬愛戴你,發覺自己被欺騙後憤怒又瘋狂的士兵,他們就會親手為你送上最後的結局。你覺得如何?”
此時的雲茹已經跪趴在地上,雙手支撐著自己不堪重負的上半身,粉白的頭發低垂著,伴隨著粗重的呼吸一陣陣的顫抖,讓人看不清她的臉和表情。
直到異教重新站直身體,她才低著頭說了一聲:
“當初……你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
她的喉嚨發堵,聲音也有些悶,忽然她抬起頭,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重復了一遍。
“你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
她崩潰的大喊一聲,拿出自己藏在枕頭下的小刀,朝異教用力擲去。
“因為我們是敵人啊,親愛的。”
異教輕松接住了小刀,坐下來抱住了雲茹。
“對於敵人,我會用我最卑鄙的手段折磨她,讓她陷入絕望,精神崩潰,享受一個痛苦而緩慢的死亡。”
雲茹就像斷线的玩偶般任由他抱著自己,兩行冰冷的淚水不自覺地從她的眼角流下。
“放過我吧,給我一個痛快。”
“不,還記得我對你說過什麼嗎?不要對這世道投降,這一切不全是你的錯。”
男人不依不饒的聲音幾乎讓雲茹崩潰。
“你媽了個……異教,算我求你了,虧我還一度把你當成值得依靠的人,天知道我是不是被你折磨瘋了……你想殺了我也好,想肏我也好,我都依你!只是……千萬不要把我交給那些渣滓……我不想承受你說的那個結局,算我求你了……”
“啊,當然不會,聽別人說話要聽完。”
異教扳過雲茹的腦袋,只見她側歪著頭,原本靈動的雙目如一潭死水,兩行清淚汩汩流下,從中看不出任何情感波動。他輕撫著她的臉頰。
“那些手段只是我對‘敵人’來用的,你忘了你還有另一層身份嗎?”
雲茹呆滯的眼中閃過一道轉瞬即逝的光芒。
那道光是紫色的。
“……主人?”
她用細若蚊蠅的聲音叫了一聲。
“你,你還是我的……主人……所以你,不會這麼對我,是嗎?”
“是的。”
雲茹不自覺的靠近了異教,雙手抓緊了他背後的衣服,哪怕她知道正是眼前的男人造成了她現在如此狼狽不堪的境地,但她卻又如此依賴著他。
“所以,我親愛的奴隸,告訴我,你想讓那些叛徒付出代價嗎?”
雲茹輕輕點了點頭。
“那就親口告訴我,你那個小計劃的真正意圖是什麼。”
雲茹沒有回答。
一秒,兩秒,三秒……
到三十秒的時候,她抬起頭,掙脫了異教的懷抱,重新跪在他的面前。
“如果你……主人您答應了我的方案,我就會把您的黑客部隊引到沃克網內部的一處特殊域名中,那里有我埋下的保險裝置,一旦那處網絡被攻擊,沃克網就會立刻被重置,我就可以趁此時間利用我的計算機,重新接管沃克網和它控制下的所有焚風作戰機器人。”
“嗯,計劃不錯。”
聽見異教的夸獎,雲茹不由得挺了挺纖腰。
“那些人有一點說對了,作為沃克網的建立者,不管他們怎麼把我與沃克網割裂,都無法阻止我重新獲得管理員權限,因為我與它的連接……很特殊。”
“這確實是一條很有價值的情報,不過,還不值得我幫你掃清障礙。”
異教像撫摸小狗一樣摸著她的腦袋。
“因為我什麼都得不到,如果你想得到我的幫助,就要拿出足夠的誠意。”
“主人說的誠意是指……”
雲茹看向他,又看了看自己順從跪坐的雙腿之間,似乎除了自己依然保守著的處女,她也已經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了,難道他最終還是……
“誠意就是你的下一個任務,雲茹博士,我要你將譚雅雙手奉上。”
——
“呃,這個問題我很難回答。”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這句話的意思與“我不認同你的觀點”是一樣的。
“雲,你沒有什麼錯,你只是……太單純?”
“單純?”
“是的。”
譚雅面露難色。
“作為一個組織的領袖,和你的人打交道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博士,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並不像科學研究那麼簡單……”
雲茹歪了歪頭。
“所以我哪里做錯了嗎?”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譚雅連忙擺手。
“但是,我是說,但是,您確實不擅長這方面……或許您可以嘗試放權給可以信任的人,比如拉什迪,優萊卡他們掌握大局,這樣你就可以重新集中精神在科學上……”
譚雅嘆了口氣。
“畢竟,政治總是肮髒的,因為它根植於最卑劣的人性,你無法根除它,只能不斷化解它的陰暗面。”
“……是這樣啊。”
雲茹把頭轉向南方,看著天際线上如晚霞般的紫色陰影若有所思。
不知不覺間,她黑色的瞳孔中忽然也開始倒映出淺淺的紫芒。
“或許也不是完全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