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阿冥走後,小火關上門,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覺。一天下來,她的確感有一些疲倦。
第二天早上,她老早就起了床,在地下,幾乎沒有陽光的概念,但生物鍾總是能穿透鋼筋水泥的密封,把真正的由太陽決定的每一天送到地下深處。
小火在晾衣繩上找了一件休閒裝,稍微梳洗打扮一下,就走出了屋門。
一走出地面,才知道這個世界仍然活著。一切都按照原有的井然秩序,紊絲不亂地運行著。
小火今天興致很好,也許是因為睡眠充足的緣故吧。
她在路口跟上公共汽車,走了三站多的路,下了車。
她的家離現在住的地方不遠,但她很少回家。
這里是閘北的棚戶區,肮髒、臭氣熏天是它的代名詞。目前,它是日新月異的上海發展大局中最後一塊正在剿滅的死角。
城市正與這個時代一樣,進行著觀念、精神、導向上的全部轉軌。
周邊那些說它像春筍一樣升起倒不如說像男根一樣勃起的城市高樓毛胚,像這個城市不由分說的強力衝動一樣,威脅著這一塊沉迷在舊上海惡夢中的棚戶區。
而這里依然維持著城市最後的搖搖欲墜的殘夢。
青石板的高低不平的小路,如果一個外來人,肯定要會磕磕絆絆地跌跟頭,但小火走在上面,卻富有彈性而舒坦。
這條小路上,走過她的少女時代,她的無憂無慮的童年。
石板路上似乎永遠沒有干爽的感覺,它們像女人的那種永遠濕漉漉的隱秘部位,維持著那種見慣不驚的自然狀態。
整個小巷是一種乏味的沉重的黑色,屋頂上的黑瓦片,依然是那樣無精打采,但卻能屹立不動。
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各類雜貨點,像毒瘤一樣,寄生在小巷中,使巷道光怪陸離,竟然沒有一種完整的感覺。
一般人家的屋門都敞開著,把家里的所有秘密都一覽無余地呈現出來。
短促的進深,使得街道也是家里的一部分。
在那些一閃而過的門洞里,老人就像是里面的唯一的守護者一樣,把他們的蒼桑的面孔與無神的目光投射到道路上來。
小火從那些老人身上想到了自己的奶奶,她的腳步更快了。
小時候,這些犬牙交錯的棚戶區是她的快樂的天堂。
與鄰居的孩子們,在天黑時巷口的垂頭喪氣的路燈的映照下,他們像老鼠一樣穿過棚戶區的千瘡百孔的漏洞,在那里捉迷藏,躲蒙蒙找。
當她的青春開始覺醒的時候,小火才知道她生活的是上海的“下只角”,是真正的上海的邊緣地帶,那時候,小火才知道,真正的那個上海,還是蘇州河南那一片高樓大廈占領的區域。
傍晚的時候,那里的天空被一片地震光似的色彩覆蓋,似乎那里熊熊燃燒著永不停熄的大火。
而小火所在的小巷里,只是一片昏黃無力、病懨懨的小火。
這是否就是父母給她起名小火的原因呢?她的正規學名叫秦嫻火,但自小到大,人們都稱她叫小火。
在小火的青春期來臨後的心里,她突然開始向往南方那一邊真正屬於上海的大火。
然而,小火很快知道與真正的上海之間的大火之間的距離。
小火的父母像上海閘北大多數的外來移民一樣,來自於蘇北。
在這里他們講蘇北話,行使著蘇北的風俗,當小火在真正的上海的同學中間,說她的那些土里叭嘰的蘇北話時,她受到了那幫孩子們的嘲笑。
所以,小火討厭她的整天忙忙碌碌的父母,恨他們給了她一個不是真正的上海人的身份。
小火討好那些會講上海話的同學,她也學用上海話進行日常的交流,小火並不笨,她能說一口流利的上海話。
她想融入到那個屬於大火的上海。
然而步入青春期的小火,卻無論如何感到自己的頭腦不夠用。
她無法學上那些書本上的內容。
她恨自己的腦袋,也恨父母沒有給她一點聰明的遺傳。
在家里的油膩膩的飯桌上,小火學習很認真,但是效果甚微。
一只八支光的日光燈在頭頂上閃爍著黑乎乎的光线,小火必須吃力地睜大眼睛才能看到書上的內容,但她沒有抱怨。
天氣暖和的時候,她情願到外面的路燈下,借著那同樣有氣無力的燈光來學習。
她有一個弟弟,但父母並沒有不喜歡這個女兒。
其實在農貿市場賣肉的父親更喜歡她這個女兒。
因為小火除了脾氣倔一點,但卻很乖巧聽話。
只是奶奶更喜歡弟弟。
小火自小到大是與奶奶睡在一起,她已經習慣了奶奶那骨頭生硬的身體,像一個架子一樣,卡在她的睡眠時的身體上。
奶奶總罵她是死丫頭,罵她笨,罵她懶。
雖然被奶奶罵過,但她在晚上,還是覺得睡在奶奶的腳頭,是她童年時的最大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