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那男人站在流浪漢的身邊,用渾厚的男中音說道:“你們今天晚上就住在這里嗎?”
躺在地上的流浪漢看上去很年輕,透出一份老實與忠厚,有些靦腆地笑笑,沒有回答。
“你們是哪兒人?”那中年男人繼續問道。
“河南。”流浪青年帶著豫音說道,天下遭致罵名中,河南總是首當其衝。
“河南?你們到上海來做什麼?”中年男人問道。
“做工。”
“做工怎麼在這地方呢?”
“找不到工作。”流浪青年干脆了當地說道。
那中年男人無言地望著地上的人,似乎一時啞然。
他的表情甚是和藹,在這樣的時刻,關注起無家可歸的人,倒使人對他的身份產生了一點懷疑。
小穆也覺得好奇,側過身去,看著這中年男人與地上的青年的一問一答。
那中年男人掉過頭,朝小穆笑笑,有些無奈。
他的寬厚的笑容,倒使小穆失去了戒心。
人們都說,南京路上是藏龍臥虎的地方,這里的看上去窩囊邋遢之人,也許是滬上一個著名的人物。
小穆倒不由自主地對這人動了這麼一點猜測的心思。
那中年男人抱歉地聳了聳肩,他的身上透出一股熱情的勁兒,很是感染人。他轉過身,對小穆問道:“你呢,你是上海人嗎?”
小穆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不是上海人。”
“那你是出差,還是來玩的?”那中年男人問道。
“不,我在上海打工。”
“打什麼工?”那中年男人單刀直入地問道。
“我……電腦。”小穆突然感到有一些心慌,發覺這個男人的提問真有一股穿透力,臉上頓時升起滾熱的紅潮。
“對上海的印象如何?”
“也就是這樣了。還好。”
“你對五卅紀念牆有什麼看法?”
“這個……還算可以吧。”小穆有些茫然地望著那一堵抽象的紀念牆,他還沒有留意對它們作著評價。
“你有沒有覺得還有什麼不周全的地方,比如什麼說明之類的。”
“這我倒沒有感覺到。無所謂了。”小穆有些輕描淡寫地說道。
“你知道五卅的來歷嗎?”中年男人溫和而深入地問道。
“算是知道一點吧,不就是一個打工者被打死了嗎?”
“噢,你有這樣的看法?”
“這是為紀念一個打工者死去而建造的牆。然而,現在這個城市卻不是屬於打工者的,多少年前倒在血泊里的是一個打工者,今天的打工者依舊躺在露天地里。打工者奪取了城市,今天依然有另一批打工者在這里流浪。”
小穆一時失言地說道。
“噢,你這小伙子倒有這些看法。”中年男人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小穆不由有些警戒起來,“我看你是記者吧?”
“不完全是。”
“那你是搞寫作的?”
“寫一點東西。”
“那你問這些干什麼?”
“我在高校里,正在接手一個城市建設的調研項目。一個非常大的項目。”
“什麼高校?”
“復旦大學。”
“那是教授了?你在調研的是什麼樣的項目呢?”、
“就是調研一下上海的建築是否能適應人們的需要,比如一些紀念性的標志,是否與這里的地域特征、城市環境相適應,比如我提到這個五卅紀念碑,南京路上還有一個標志,你知道吧,是否有一些太高了。就是這些。還有比如晚上游客是否能找到休息的地方,下雨了是否有足夠的避雨的空間。主要是調研這一些。”
“原來如此。”小穆一時邁不開腿,聽著那教授侃侃而談。
莎比在邊上見小穆陷了進去,擔心他言多必失,便果斷地走了上去,拉住小穆的手,“天不早了,我們走吧。”
剛才泠漠的莎比突然對小穆顯現出特別的熱情,令小穆有些喜出望外,他像一塊鐵被磁石吸引,傾斜著向莎比偎去。
那個教授意猶未盡,很高興能找到小穆這樣的一個交談者,望著兩個人親熱的神情,說:“小伙子不錯,找到一個上海的女朋友。”
他開朗的笑聲在後邊傳來,剛才被莎比冷漠拒絕了小穆感到一種自尊的滿足。
男人的虛榮是以身邊的女孩為衡量單位的。
雖然小穆知道莎比並不一定願意與他有特別的發展,但他還是以與這樣一個時尚的上海女孩走在這樣的曖昧的夜色里感到榮耀。
小穆與莎比套著手臂,走進了人民路地鐵中轉站,在即將步入地下通道的時候,莎比把手放了下來,剛才的親熱無間的神情蕩然無存,她冷冰冰地說道:“不要與外人多搭訕,儂曉得伐?”
她的聲音中含著一種特別的責怪,但上海語的特別發音,倒使得她的音調里蘊含著一種撒嬌的親切,小穆沒有感到她指責中的批評力度,倒有一股令人承受不起的軟軟的溫存,便乖乖地應承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