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石城,雲津渡頭。
在劍陣引發力量的旋渦中心,持握在那些士兵手中的十數柄長劍,由於失去了既定目標,立時在一片金屬交鳴聲中撞在了一塊,劍斷刃折聲立時散落了一地,由此可見這劍陣巨大的威力。
待靖雨仇長笑一聲消沒在遠處圍觀的人群後,這些士兵才從目定口呆中回過神來。
他們正不知所措間,岳紅塵略帶威嚴的嬌喝聲傳來,“師千戶,還不著你部下把世居雲石城的良民們給我客客氣氣的請回來,要是因你的怠慢而使他們生出半份怨言來,小心我把你打回原形去。”
師捷愕了愕,順著岳紅塵略現詭異笑痕的目光望過去,雲石城城牆東側有一窪三角池形狀的漁市,市路上數十道車轍碾過的痕跡,由近而遠通向漁市外的一條驛道,顯示出不久前這有一番人馬爭道的熱鬧情景。
車馬在這堅硬的泥板路上碾過的轍痕本非很明顯,但在熙熙攘攘過往漁民們灑落一地的水跡的幫助下,兼有陽光的透視,遠遠望去,便顯示出一道道清晰有力的轍跡來,蜿蜒的向前延伸而去。
“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記著適當多領些人馬去。”
岳紅塵的聲音再度響起,顯是怪師捷等為何還待在原地,故而雖示以好心卻略帶不悅的催促了一聲。
“謝謝岳將軍提點,末將定不負使命。”
頓時恍然過來的師捷概然應諾一聲,才踏蹬上馬,帶著十數紛紛翻上馬背的士兵,匆匆領命而去。
由於有馬代步的關系,加之漁民們攝於他們的氣勢早避在一邊,自動的讓出一條道來,師捷一眾很快的便穿出那片本就不大的漁市。
一出喧鬧而顯偏仄的漁市,眼界立時開闊起來。
在先前視线可及的那條驛道外,又從左旁分出一條向北掠走的岔道來。
岔道和那條不知通向何處的驛道被數千米外夾在兩道中間的一片密林連在了一塊,然後又彼此沿著各自的軌跡緩緩向天際遠處延伸。
在兩條驛道邊,是彌望去一馬平川般的田野。
由於是春耕季節,不論是有自留地的自由民還是租種封建主土地的佃戶農奴均在田野里紛繁的忙碌著,或大或小的人影由近而遠,傳遞出豐富多采的層次感來。
來到兩條驛道分合處的師捷,勒馬停了下來,輕喝了聲,率先翻下馬背,然後俯身細數著驛道上的蛛絲馬跡;眾人一見之下,慌忙下馬,學著其上司俯身在地面上細細巡視。
眾人在兩條驛道逡巡了數個回合後,彼此一臉迷惑的相互對望了數眼,待見其上司師捷有些不解的向他們望過來的時候,終忍不住大笑起來,師捷見他們笑得前仰後合,本想發作,旋而他自己也捧腹狂笑出來。
原來在他們的檢視下,結果發現兩條驛道上均留下了十余道由車馬碾出的淡淡轍痕,這令他們很難判斷早先由城內外逃出去的那幫富商們究竟揀了那條路,更讓他們犯難的是,在約數百步後,由於沾在車轍上的水跡完全散發了的緣故,本還微略可識的轍痕竟然完全自他們視线中消失了。
現在師捷頗有些後悔自己逞一時之強,沒聽岳將軍的勸,多帶些人馬來;那樣的話,他或可以分兵搜索,但現在只憑這已經少得可憐的十數人,如果再分成兩路的話,恐怕即使追到目標,也鎮不住對方,更糟的情形是,勢單力薄下還有可能反被對方做了。
因為在以武立國的大武帝國,其子民以尚武為榮,因此幾乎包括婦孺在內的每個人都練有幾分把式,一者可以作強身之用,二來也可防身。
在大武帝國,那些略有條件的人除了學取到家傳招式外,更可利用殷實的家財聘些稍稍高明的武師,以求在武技的修為上能高出人一籌:其中商人就居屬此列,所以大武行商幾乎均有各式配劍護身。
早聽遠古有歧路亡羊的傳說,現在輪到他了。
哎,憶起那該死的方士判給他的百戶運了,回心想想,還真不乏道理。
靖雨仇甫沒入人群,忽地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扭頭向生出感應的方向望去,恰好捕捉到一個正要逸出他視线外的背影,阮公渡?
本欲立時追步過去的靖雨仇心頭一動,裝著毫無所覺的朝阮公渡逸離的反方向掠去,心下卻全力運轉起胎息心法,緊攝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以高明自居的阮公渡尚天真的以為對方沒有發現自己的存在,心頭立時舒了口氣,不知靖雨仇武功已然非同日而語的阮公渡當然不是顧及他,而是怕因此惹來岳紅塵及其流民大軍的注意,以至壞了自己的全盤計劃。
雖說如此,阮公渡還是小心的兜了數個圈子,直到他確信沒被人跟尾,才迅疾如飛的朝雲石城的西郊掠去。
安然坐於一棵大樹樹冠處的靖雨仇從密亂的枝葉縫隙間看到恍如驚弓之鳥的阮公渡的狼狽神態時,差點忍不住的大笑出來,只恨適非其時,但從其臉頰肌肉的運動,便知他忍得辛苦之極。
落在阮公渡身後十數丈的靖雨仇在雲石城的郊林潛行了近兩刻鍾的時間,阮公渡急走的身勢忽地緩停了下來,他心知應是到了阮公渡秘密巢穴所在,遂伏帖在一棵足夠三人合抱的古樹後,靜觀對方的下一步行動。
“咄咄咄”阮公渡屈起他略顯干枯的手指,然後在用指尖其近旁停下的一棵樹干上剝啄了數下,傳遞出一種與用指節敲打出的聲音有異的節奏。
靖雨仇方在推想阮公渡的下一個行動時,那棵參天大樹竟然應指下橫移了兩尺有余,露出一個可容一人穿行大小的洞口來。
在靖雨仇反應過來時,阮公渡已然倏地一聲閃入洞去,他不算矮小的身形剛剛隱沒,橫移開的大樹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快得好象從未移動過那樣。
靖雨仇悄悄的掩到阮公渡適才站立的位置,只是略略使力推了推那棵在阮公渡的戲法下居然能夠開合自如的大樹,一如自己所料的那樣紋絲不動。
靖雨仇緩緩蹲下雙腿,扒開掩在樹底四周地面上的一層厚厚的枯敗樹葉,然後俯身細察,大樹伸入地底下的根部與四周的泥土吻合的天衣無縫,沒有一絲松動或者曾有開裂的跡象。
早知如此,便趁阮公渡不防一把制住他,不愁這貪生怕死之徒敢不吐出實言。
靖雨仇有些後悔的在心底嘆了口氣,同時也不由暗暗佩服起這堪與徐希秀比擬的黑道第一土木大師,可恨他未能確知阮公渡有何不軌前,不敢學對方般敲打樹身,因為若他強勢而為的話,以阮公渡門檻之精,定會有所警覺。
而他剛才的那門獨特手法連在阮公渡曾教給自己的一身奇門陣法中都未曾提及,顯然不是對方在以前藏了私,就是對方新近創出的得意之作。
不過他可以肯定的是,對方或者還有其同黨肯定就在附近的位置。
靖雨仇靜待了會,無計可施下,他運起胎息心法中的“衝淡”一式,在這光线很暗弱的密林中,靖雨仇忽地感覺視聽覺比以往靈銳了許多似的,很多平時忽視了的聲色,在此時的靖雨仇看去,像是多出了一種動人至不能形容的玄妙之感。
靖雨仇心下一喜,知道在無意中,自己的心神嵌進了這這靜空無言的節奏里,再難分彼此,這比以前蓄意而為所獲致的止境更高出了一籌。
林內遠近的陰影和暗斑,靖雨仇竟然直視無礙。
就在此時,一把陌生中透著一絲熟稔的粗厚嗓音傳至。
“師兄,我已著人知會梵人松。他允諾申時來此與我們會面。”
是阮公渡的師弟石公山。
靖雨仇身形倏地拔起,循著聲音揀了株特別高大的古樹,待一踏足於樹梢,頓覺眼界一闊,林內沉悶的憋氣一掃而空,神情氣爽,連平素別無二致的空氣都那麼好聞。
登高望遠,靖雨仇發現林外數百丈的地方就是今午紅塵賴以抵達雲石城的元江;從靖雨仇的這個方向望去,他左前方的林地距離江岸百十步的位置處有一片方圓十余丈的空闊地。
靖雨仇猜測阮公渡必然在其四周布下了林陣,保管非是精擅此道的人從外面任何角度都發現不了這片空地。
聲音由空闊地處傳來,靖雨仇朝四周略一打量,然後身勢倏動,立時朝在空闊地近旁揀定的一棵戰略方位絕佳的大樹靠貼過去。
與先前那個完全隱蔽於地下的洞口有異的是,空地的西角處有一高起於地面的大洞口。
乍一看去,還令人以為是遠古洞穴人的宅居,靖雨仇卻知道這必定是地洞的另一個出口。
阮公渡與石公山就在洞口前兩塊亂石上相對而坐。
耳內一絲不漏的接收到阮石兩人的聲音。
“他已然同意和我們合作了。”
阮公渡的語氣中顯得有些漫不經心,顯是這結果在意料之中。
待石公山默然點了點頭,阮公渡長嘆了聲。
石公山望了眼阮公渡,立時把握到這個師兄的心思,其實他心里又何嘗好過。
他們水源軍在與流民軍的屢次交鋒中,均占不了太多的優勢,尤其在其四員統軍大將被靖雨仇悉數擊殺後,更是不堪,結果淪落到現在這等殘境,不僅苦心孤詣建立起的水源軍覆沒無余,連唯一可以賴身的據地雲石城都被對方兵不血刃的攻占了去。
敗軍之將,尚且不可言勇,何況現在的他們充其量是一只喪家之犬。
形勢逆轉下,尚有何資格和在魔門中除邪宗外無人敢攖其鋒銳的花音派之主梵人松談條件,論合作?
在目下的交易中,他們心知肚明絕占不到任何便宜,因此他們也絕不提任何要求,只求能令流民營受到最大的損害,他們便感到絕大的快意。
而梵人松在今晚的行動中,成則可趁機大大擴張花音派的勢力,即使不成,以他的身手,全身而退應不是什麼問題。
梵人松這只老狐狸垂涎雲石城這天然良港已久,不是看在有機可乘,他才懶得搭理他們,甚至還要遠遠避開他們,以免沾上了兩人的晦氣。
加之他們天演門由於水源軍的兵敗解體而亦要自動宣告散伙,隨之而來的,他們今後的立場立時成了一個問題,從此雌伏絕跡江湖嘛,他們絕不甘心;而以魔門一代宗主的身份投身於花音派又或邪宗的話,從此和兩人的手下並行並坐,那教他們老臉放於何處,除非是法帝曹天泰重新執掌魔門牛耳;但若獨立獨行的話,他們這數十年來結下的夙敵數不勝數,那與趕著去送死亦沒有兩樣分別:但舍此以外,他們又能何去何從呢?
“梵人松擬定一待今晚成功刺殺了岳紅塵那賤人後,他會立刻盡起精兵,表面上說是克復雲石城,替我們報一箭之仇,哼,說的比彈唱的還好聽。”
石公山說到岳紅塵的名字時,特別加重了語氣,而聲音中透出的恨意令人感覺到在與流民軍交鋒中岳紅塵讓他吃了大虧。
饒是已有心理准備的靖雨仇亦是聽得暗暗吃驚,這著確實夠毒辣的,若是岳紅塵被刺殺身死,隨之而來的,刻下流民營在雲石城的萬余將士又有幾個能逃生存活呢?
那樣的話,無論是對於靖雨仇還是流民大營均是一個莫大的打擊。
若不是誤打誤撞下被自己識破這起陰謀的話,猝不及防下真的很有可能被他們得逞。
這麼一想下,靖雨仇不禁暗起殺機,盤算著是現在想辦法誘他們出來然後把他們擊殺,還是待梵人松來後才一起解決他們,來個一勞永逸?
才升起這個念頭,靖雨仇旋又失驚,自己為何竟會變得這麼有信心的?
心中隱然想到原因或來自先後與雪青檀和羽然真珠合籍雙修後,自覺功力大增,便很想找個人來試劍。
但事實上,阮石梵三人均是魔門一派之主,有哪一個是易與之輩,尤其是梵人松就他那天與其師弟候子期合力擊殺魔門三秀之“人秀”的卓天罡時所顯露出的功力,絕對較阮石兩人尤高。
這並非是他靖雨仇是否膽怯又或有無擊殺這幾大魔君實力的問題,而是他現在對此另有計較,況且因一時的快意,而貿然出手只會令自己陷入尷尬的境地。
靖雨仇趁他們沉默的當兒,在樹冠處找到一處若吊床般特別適於仰躺的所在。
頭以微側之勢仰枕於借枝椏反握的掌心間;大背挨入兩根特別粗大樹枝交合而成的縫隙處,不時騰出一只手來幫助嫩葉特別濃密的柔枝壓於背下,以減緩粗糙的樹身帶來的些許不適感。
調整了個睡姿,靖雨仇舒服的嘆了口氣。
待會悄然潛回去,待暗中布置好一切,再引他們入彀不是更妙嗎?
“師弟,浪人軍那邊情形怎麼樣?”
“浪琴生前的浪人軍尚且奈何不了流民軍,先是中了流民軍的離間之計,後麾其精銳水師沿滄江支流擊水抵達與之交匯的元江,雖逞一時威風,終還不是被流民營起步才不足半年的水軍攔在風起紫羅峽不得寸進。
“浪琴師妹一死,浪人軍頓時成了一群烏合之眾,有何作為可言?刻下浪人軍的三個統軍將領各自為戰,誰也不願意服誰的號令,結果被流民營有機可乘。
“上次我著人去寧州府,本想說動他們與我們水源軍推心置腹的合作,結果只一個辛捭點頭,其余兩個不知死到臨頭還妄想保存實力的鄙夫均拒絕了我們的誠意。這情形師兄你也應有所了解罷!
“在上次和流民營的決戰中,我們本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打個漂漂亮亮的勝仗。
“可是剛愎自用的辛捭不聽我的良言,在岳紅塵的戰略性撤退中,貪功冒進,結果被對方利用這數天來怪異的浪潮誘進死地,周旋良久未果,最後想起退兵時,卻發現正趕上退潮的尾聲,除了不足二十艘的戰船借浪潮逸回深航,其他百余艘包括其帥艦在內的戰艦全部被擱淺,眼看大勢不妙的辛捭正准備棄船逃生時,卻被率眾乘快艇趕至的水行風一刀砍去了腦袋。
那些無心戰事的士兵不是乖乖作了俘虜,便是學辛捭般逃跑時,被直立而起的巨浪摔死在了那犬牙交錯的巨石礁上。
而失去辛捭支持的水源軍殘部尚未及返航,則被岳紅塵帥眾追趕得憒不成軍,我不是借水遁,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哎——“石公山一席話下來,把浪人軍和水源軍覆沒的情形說得是繪聲繪色,如在目睹。靖雨仇聽的大感快意,同時暗嘆一聲,石公山這樣好口才,不去作說書先生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