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羅賢在客房小睡,待得醒來後已是黃昏,忽聞院中傳來呼喝之聲,開門看時,便見田柔正獨自練劍。
此時夕陽西下,晚霞漫天,金黃色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給她全身披上了一層金紗,持劍揮舞跳躍間,猶如九天玄女下凡,羅賢倚在門旁,不覺看得呆了。
田柔聽得開門聲,轉頭見羅賢正目不轉睛看著自己,莞爾一笑,忽而手腕一抖,身形一變,長劍直奔羅賢而去。
羅賢一驚,不知何故,已是來不及躲閃,眼睜睜看著劍尖直刺胸前。
唰的一聲,劍尖在離羅賢胸口三寸處停下,田柔看著他,忽而又收回長劍,跟著轉身,長劍斜著劃出一道弧线,身形隨著長劍不斷跳躍,時高時低,猶如穿花蝴蝶一般。
羅賢見了不由暗自嘆道:“原來這劍法竟然如此好看,只是不知威力如何?”說到此時,田柔似乎知道他心知所想,劍勢猛然一變,劍招一下變得極為凌厲。
唰唰唰三劍劃出,一劍比一劍更快。
院中一角有棵大樹,枝繁葉茂,就見田柔縱身一躍,半空中劍光閃動,便聽咔嚓一聲,一節碗口大的樹枝只一下,便被長劍橫削成了兩斷,落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
田柔轉身面向羅賢,手腕一抖,點出數朵劍花,笑道:“你看我這劍法如何?”
羅賢一介書生,怎知她劍法好壞,又想起日間在飯堂鬧的笑話,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說,怕鬧了尷尬再惹人發笑。
田柔見他傻愣愣地不說話,故意將面孔一擺,道:“看你不說話的樣子,應該是嫌棄我三清宮的劍法不入眼了?”
羅賢見她生氣,急忙辯解:“田姑娘,在下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在下一介書生,從未踏足江湖,又哪里知道什麼劍法好,什麼劍法壞,況且在我眼里,只要是各類武功,都是很好的,也都是我想學的。”
田柔聽羅賢這樣說,笑道:“你一個書生,心思倒挺大,還想著什麼武功都要學上一學。你可知江湖中門派繁多,每個門派都有各自的絕學,或一二種,或五六種,這些加起來就有上百種了。你想要全部學一遍,只怕要活個幾百歲才行了。”她又舞了兩朵劍花,方才將長劍插入劍鞘,看著羅賢,收斂笑容,認真說道:“況且習武一事,貴精而不貴多,學得多不如學得少,你學得再多再雜,就算沒日沒夜地苦練,也不如專學一樣來得好。而且不管哪門武功,都需要下苦功,學得越久,得到的領悟越多,威力也就越強。若到了那時候,你再去學其他武功,也可事半功倍,少走很多彎路。”
羅賢聽著田柔的話,方知自己又鬧了笑話,他躬身對著田柔深深施了一禮,道:“多謝田姑娘教誨,在下一定銘記在心。”
田柔看著他的樣子,莞爾一笑,道:“你這個書生,說話文縐縐的,一點也不像我那些師弟。今日天色已晚,你我先去吃了晚飯,待得明天早上我再來找你。”
二人用罷晚飯,各自分道揚鑣,田柔回了房間,卻見不知何時老道已經在房內,見她進來,笑道:“柔兒這是打算親自去教那個羅賢了?”
田柔聽老道這樣說,裝出一副氣呼呼的樣子,道:“師父既然不肯收他為徒,那就只有我來教了。只是我武功不精,把他教成個三腳貓,到時讓別的門派見了,倒要笑話我們三清宮了。”
老道哈哈大笑,手捋長須,道:“你這丫頭,又用激將法。我且問你,你為何對這羅賢如此上心?”
田柔聞言面色一紅,不由露出一副扭扭捏捏的小女兒姿態,口中支支吾吾,卻是說不清楚。
老道看著好笑,道:“你可是看他與你那些師弟不同,你那些師弟,說話粗魯直爽,與他那副文縐縐的樣子不同,而且他一個讀書人,有學問,明事理,更加不是你那些大字不識的師弟可以比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老道說的這些話,都直擊田柔心底。
田柔自幼在三清宮長大,身邊接觸的都是一些五大三粗的江湖漢子,又何曾見過如羅賢這般的讀書人。
那日她見羅賢在房中讀書,那般專注的模樣落在她的眼中,讓她頓覺這個人是如此與眾不同,在她心里留下了極度深刻的印象。
她以前終日與那些師兄弟一起,這三清宮中也沒有幾個女人,再加上她是掌門最鍾愛的弟子,整個三清宮中的人都對她畢恭畢敬,甚至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而羅賢不同,昨日被潑了一盆水後,竟然沒有低聲下氣,反而一時衝動便要離開,這更是讓田柔產生了一種異樣的心思。
老道見田柔沉默著不說話,面色卻越來越紅,知道說中了她的心思。
他嘆了口氣,道:“柔兒,不是師父不願收他,實則也有難處。你也知道若要習武,便要從小開始,可羅賢年紀已經接近三十,再來學武,只怕也學不了多少。而且這兩日下來,我見他也頗為懶散,學武講究一個苦練,若像他這般懶散,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還能學到什麼。”
田柔聽老道這麼說,又想起一事,急忙說道:“羅賢雖然懶散,年紀又大,但他心志堅毅,為了尋找師父,在山中整整找了一天,若不是我出手,只怕已經葬身鬣狗肚子里了。”
老道看著田柔,眼神中似乎有一點心疼,又勸她道:“羅賢只是要報仇,所以才會一直尋我。況且我三清宮收徒,不求資質,但求一個‘俠’字,他若是學了武功,再去濫殺無辜,那我三清宮豈不成了他的幫凶,日後傳到江湖上,讓武林同道如何看待我們?!”
田柔一時有些沉默,她見老道始終不願收羅賢為徒,且又說了這些在她看來頗為聳人聽聞的話,想了想,道:“既然師父不願收他,那就算了,再過幾日我就送他下山吧。”老道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隨後便離開了。
田柔看著老道離開,有些黯然神傷,合衣躺在床上想著心事。
又過了半個時辰,卻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在整個三清宮內隨意行走。
她是掌門最鍾愛的弟子,宮中各處地方皆可以去。
她也不去管自己到底要去哪,只是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胡亂走著。
田柔一邊想著心事,一邊隨意亂走,對於路過的各種人和物皆是看也不看一眼。
三清宮的弟子們一向又懼怕她,見到她恨不得繞路,又哪里敢出聲和她說話。
田柔就這樣自顧自走著,不知不覺,竟然到了客院的門口。
所謂客院,乃是三清宮專門開辟出的一個大院子,里面又分成了數間小院,每間院子里皆有數間客房,供來客居住,羅賢便住在門口左手邊的一間小院子里。
田柔抬頭看著面前客院的大門,不由愣了一下,繼而苦笑一聲。
她本想就此離去,又不知為何,鬼使神差推開了大門,緩緩步入其中,又下意識走入了左邊那間小院子中。
小院不大,但卻頗為清雅,小條石板小路直通盡頭三間平房,小路兩旁種了各色花草樹木,一角更有幾棵翠竹,迎風發出嘩嘩的聲音。
田柔沿著小路向前,見其中一間平房中尚且亮著燈火,走得近了,還能隱隱約約聽到陣陣讀書的聲音。
不知為何,這聲音便如天籟一般,久久圍繞在她心間,一直不曾散去。
田柔站在門外,幾次三番想要舉手敲門,卻始終沒有落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這樣一個只認識了兩天的男人動心,或許師父說的是對的,自己只是貪圖一時的新鮮感罷了。
田柔嘆了口氣,轉身便想離開,也罷,不如就斷了這個念頭,以後每日在這山上,好好習武吧。
然而人一旦動情,也如何能夠輕易舍棄,田柔轉身只是走出一步,終於忍不住,回身一把推開羅賢的房門。
羅賢正自在屋中讀書,突然見房門被人從外面大力推開,不由吃了一驚,再見田柔站在門外,眼神火熱看著自己,不由後退一步,一句“田姑娘”尚未出口,便見田柔嚶嚀一聲,快步奔向自己,一頭扎進了自己懷里。
羅賢大驚,一時之間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雙手不知該放在哪里。
如此好一會之後,田柔方才輕輕推開羅賢。
羅賢看她臉上似有淚痕,不覺問道:“田姑娘,你怎麼了?”
田柔擦了一下眼角,又吸了一下鼻子,搖了搖頭,露出一個笑容,道:“我沒事,你在這里安心住著,過幾天我再送你下山。”
羅賢聽得田柔的話,不由又是一驚,急道:“田姑娘,怎麼回事,掌門昨日還讓我在這里住下了,怎麼好端端地又要我下山了?”田柔只是搖頭,卻不說話,被問得急了,只說了一句:“三日後我送你下山。”隨即便頭也不回離去了,只剩羅賢一人在房中,愣愣地站在那里。
田柔走後,羅賢也沒了心思讀書,原本的希望再度落空,羅賢一時也有些心灰意冷。
他躺在床上,看著屋頂出神,想著如此下去,什麼時候才能報仇,莫非自己今生便只能這樣了?
!
他如同先前的田柔一樣,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索性起身在院里閒逛,又走到一棵翠竹下,抬頭望著銀色的月盤,感受著徐徐吹過的山風,耳畔聽著翠竹發出的沙沙聲,不由嘆道:“家仇未竟三尺劍,故鄉空隔萬重山。”
“好一個家仇未竟三尺劍,故鄉空隔萬重山。”一個聲音從院外傳來,羅賢吃了一驚,急忙看去,便見一個身影緩緩走近,待看清了,正是那老道。
羅賢急忙施禮,道:“不知掌門駕到,未曾迎接,羅賢失禮了。”
老道擺了擺手,隨手摘下一片竹葉,問道:“羅公子客氣了,聽公子方才說的話,似乎不是平昌縣人士?”
羅賢笑了一下,笑容中充滿了苦澀,說道:“在下家鄉離此有上千里路,只是因為屢次落第,方才到平昌縣謀生。”
老道點了點頭,邀請羅賢在一旁的石桌邊坐下,又道:“羅公子的事,你先前曾與我說過,柔兒也與我說了一些。老道有一事不明,還請公子賜教。”羅賢忙道不敢,老道笑了一下,又道:“我三清宮雖然立足江湖已久,但在市井之中,卻是名聲不顯。我先前遇到公子時,公子口口聲聲說一直在找我,只是不知公子從何處得知我的存在?”
羅賢聽得老道的問話,暗自松了口氣,這對於他來說也不是什麼秘密,遂將如何在余甲家中隱匿,他又如何告知自己一事和盤托出,在他看來,這種事情完全就是無關緊要。
不想老道在聽了他的話後,便一直皺著眉頭,羅賢見他如此模樣,還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神色也變得有些緊張。
老道抬頭見他這般模樣,笑道:“公子不要誤會,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罷了,天色已晚,我也不打擾公子休息了。”說著便起身離去。
此後幾天,田柔似乎一直在躲避羅賢。
羅賢雖然有意找她,卻一直都無法如願,眼看三天之期已近,羅賢也終於斷了念頭,准備好了行囊,等著田柔送自己下山。
三日之後的清晨,羅賢早早起身,將包裹背在身上,打開房門,便見田柔已經站在了院門處,與之前的熱情不同,此時的田柔面容已經變得冷若冰霜,看見羅賢出來,只是禮貌性地點了點頭,隨即便往外走。
羅賢急忙跟上,他看著走在前面的田柔,幾次想要開口,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化成一聲嘆息。
二人一路沉默著往外走,客院離三清宮的大門不遠,只有幾十步的距離。
可就是這點距離,二人卻足足用了一刻鍾的時間。
待走出三清宮的大門,羅賢分明聽到田柔幽幽地嘆了口氣。
二人一前一後下山,三清宮在荒莽山的山頂,要下山的話得走上整整半天。
一路上山風嗚嗚吹著,道路兩旁的樹木不斷被山風吹得嘩嘩作響。
二人一聲不吭,都在默默想著心事。
走至一半,田柔突然停下腳步,跟在她身後的羅賢一愣,剛想開口問她。
卻見田柔一下轉過身來,面色激動且帶了一絲不安,又快步走到羅賢身後,不斷向來路張望著,待確認了沒人之後,方才回頭,對羅賢說道:“我和你一起走吧。”
羅賢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大吃一驚,道:“田姑娘萬萬不可,你若是和我一起走了,被你師父察覺,定然不會饒你,我們還是就此分道揚鑣的好。”說著他背起行囊,大踏步往山下走去,也不再理會身後的田柔。
羅賢走了半日,方才到得山下的小鎮,他回頭張望上山的路,心中無限感慨,卻猛然發現田柔竟然就跟在他身後,見他回頭,還露出一絲笑容。
羅賢苦笑一聲,道:“田姑娘,我已下山,你還是快回去吧,日後有緣,我們自會相見。”不料田柔卻是不依,只是一直跟著羅賢。
羅賢又恐老道以為自己拐騙了田柔,三番四次要田柔離開,田柔只是不說話,但卻一直緊緊跟著他。
羅賢見甩不脫田柔,只得帶著她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鎮上的人們兩天沒看見他,正自著急,突然見他回來,自是欣喜,又見其身後跟著的田柔,均是笑著向他道喜。
羅賢雖然知道鎮民們誤會了,可一時也解釋不清,只是不斷苦笑。
如此過了數日,田柔始終沒有離開,到了夜晚,羅賢睡床,她便合衣坐在椅子上,好在她習武慣了,倒也沒什麼大礙。
日間羅賢教書,她便在院中練劍,只是二人交流依然不多,羅賢問她話,她也只是點頭或者搖頭。
直到三日過後的清晨,羅賢起身正欲前往鎮上教書,忽見一人站在院中,手持長劍看著自己。
羅賢一驚,見來人穿著三清宮弟子的服飾,剛想出聲,便見來人手腕一抖,長劍直刺羅賢胸口。
羅賢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又如何能躲得開這凌厲劍勢,只後退了兩步,便一屁股跌坐在地,眼看著長劍即將插入胸口。
便在這時,就聽吱呀一聲,田柔從房內躍出,長劍出鞘,只是一下,便將對方長劍格開。
那三清宮弟子見了田柔,喊了一聲‘師姐’,便即住手。
田柔冷冷看著他,道:“你回去和師父說,我不回去了。”
“柔兒,你這又是何苦呢?”話音剛落,一個身影緩緩走進院中,正是田柔的師父。
老道看了眼跌坐在地上的羅賢,又看了眼田柔,嘆道:“柔兒,你還是跟為師回去吧。”
田柔眼見師父親自出馬,她自是不能反抗,卻又不甘心就此離開羅賢。
不知為何,雖然她只與羅賢相處了短短幾天,心里卻滿滿都是他的影子。
田柔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抬頭看著老道,眸子里滿是倔強,道:“師父,你養了徒兒二十五年,教徒兒學武,可徒兒不能一輩子呆在山上,徒兒也想要自己的生活,想要和自己愛的人一起,師父,您就成全徒兒吧。”
老道長嘆一聲,他看著田柔,滿眼都是心疼,又道:“柔兒,你想要自己的生活,師父當然不會阻止你,可你跟著人羅公子,又怎麼知道羅公子的想法,怎麼知道他願不願意接受你?”說著他轉頭看向羅賢,道:“羅公子,我且問你,你對柔兒可有什麼要說的?”
老道本意是要羅賢來勸說田柔回山,然則這幾日羅賢幾乎天天都在勸說,可田柔就是鐵了心,一定要跟著他。
如今他聽老道這麼一問,反倒以為是要讓他表態,好讓田柔安心,遂道:“掌門放心,既然田姑娘有意,在下也不是那種鐵石心腸之人,定會好好待她,絕不辜負。”
此言一出,田柔原本略顯絕望的面龐一下露出喜色,反倒是老道一愣,繼而明白羅賢會錯意了,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將錯就錯了,他打量了一下羅賢住的小院子,見甚是寒酸,遂道:“既然如此,你二人還是先隨我上山再說,我先收羅公子為徒,待他日羅公子武功大成,你們再成親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