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清晨來得很早,第一縷溫柔的陽光從窗外斜斜地曬了進來,清爽的夏風擾動了樹影,將陽光打亂成一個個的影子。
莫冉坐在雙蝶采蓮椅,呆呆地看著晃動的影子,仿佛陷入了某種怔然的境界里。
興許是遠處傳來一聲聲清脆而歡快的鳥鳴,玉骨合歡床上的男人醒了,這是合歡床,碧波殿的?
側身望見一頭順垂青絲的背影,“你怎麼在這?”
椅上的人聽到聲音才驚然從發呆中清醒過來,回身時已是一臉淡泊的淺笑,柔緩道:“王,醒了?身子可好些了?”
“嗯,好多了。”龍胤風撐腰起來,四處看了看,淡淡的失落涌上了心頭。
莫冉替他拉過靠枕,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碧漾娘娘一大清早便是湖心摘荷花了,說是聞著荷花心神安定。”
“哦。”他接過莫冉接上的衣裳穿上。
“王……不去看看嗎?”
龍胤風淺然一笑,英冷的面容顯得有些僵硬,“摘采荷花派個下人去就行了!”
“呃?”他莫名奇妙的話,莫冉卻是聽明白了,顫了顫唇,嘆道:“也許她喜歡自己親手去采。”
“她是不願意再面對我,或許說不願意讓我看到她。”龍胤風幽幽道:“走吧。”
“不等她回來嗎?”
“已過早朝了,水旱賑災的事宜都還沒處理完,得盡早趕回去,你也去幫忙看看吧。”
說著大步朝外面走去,迎面碰上了亦心,她連忙行禮,“哎,王這是要走了嗎?”
龍胤風仿若沒聽見般大步走了出去,莫冉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她做的早膳很好吃,替我謝謝她。”
二人剛走沒多久,唐碧捧著一大束荷花乘著晨露裊裊而歸。
“娘娘,您終於回來了,可是王……”
“他走了……”唐碧淡然一笑,卻是心頭刺疼,“走了……也好……”
“那您備下的早膳……”
“分給大家吃了吧,不喜歡吃就丟掉。”
唐碧看著手中一朵朵灼灼而幽香的荷花,再香,也安不了她的神。
隨手一丟,急步朝內室走去,撲倒在合歡床上,分不清是因為痛,還是因為難過,只覺得心仿佛被掏得空空的,眼淚滑落,卻是不想哭。
亦心追上去,望著跪趴在床邊顫抖的人,而不敢上前。
折身彎腰將荷花一朵朵地撿了起來,喚來了小夏子。
“去,把這荷花送到金龍殿去,就說是娘娘親手摘的。”
“姑姑,您這是為難奴才啊。娘娘和王之間不知道在鬧什麼別扭,咱們做下人的豈敢插手?”
“看著娘娘難過,你不難受嗎?”亦心紅著眼低訓道。
“那奴才就是送過去,也不一定能進得了金龍殿送到王的手上,再說了,即使送到了,奴才嘴笨,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啊?這萬一弄不好,奴才掉腦袋事小,惹惱了王對咱們娘娘有看法,可就弄巧成拙了。”
“你送到蘇公公手上,他自然知道怎麼說。”
“成!”
金龍殿,龍胤風與莫冉正商討著。
蘇含捧著荷花走了進去,尋了個花瓶加了點水,插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桌前。
龍胤風似乎是聞到了香味,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金眸一眯,悲痛溢於臉上,深吸了口氣,是滿鼻的清香,他卻冷冷道:“拿走。”
“這是……”
“說了讓你拿走,聽不懂嗎?”龍胤風話聲驟冷,拍地擱下了手中的奏帖。
蘇含沒去拿花瓶,而是端端正正地跪到了他面前,“王,請容奴才把話說完。”
“本王不想聽,你一賤奴憑什麼揣測本王的心思!”
龍胤風憤怒地一手掃向了花瓶,花瓶在空中翻了幾個空轉,蘇含慌忙伸手去抓,卻是沒接著,碎在了地上。
“這是娘娘親手摘給您的。”蘇含爬上前,含著淚撿著花。
“別拿這種話來騙本王。”
“王若不信,可以問國師。”蘇含乞求地看向莫冉,莫冉冰藍的眼眸微微一暗,對上了龍胤風審視的眸子,抿了抿唇,低嘆道:“是真的。”
“本王不信。”
“她還親手為你准備了早膳。”
莫冉柔緩道,藍眸清澈得沒有半點渾濁,說出來,似乎心里好受了許多,“王還沒醒,莫冉有幸提前嘗了一點,娘娘的手藝,很好。”
“不……”龍胤風震驚地跌回了大椅上,“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昨晚娘娘備好宵夜等王回……過去,結果王剛到碧波殿突然暈了,可把娘娘嚇壞了,結果娘娘一急,噬情蠱跟著發作,登時痛暈了過去。這不,奴才連夜把國師請來了。”
“不,她這是……怎麼會?”
“事實上,她醒來後,便一直躺在你身邊,絲毫不在乎莫冉就這麼坐在椅上看著你們……”莫冉說著,只覺得每一個字都很沉重。
“直到天亮,她才急急起床,說你心神凌亂,醒來的時候,興許聞點荷花會好些。”
“為什麼……你不早說?”龍胤風逼視著莫冉,眼中有憤怒,有審視,還有不可置信……眼神復雜極了。
“我是想說,可你聽不進去呢。”
莫冉仿佛不受任何情欲的影響,淡然一笑,“我讓王去看看她,便是想與其聞摘下的荷花,還不如去湖心,那兒有美景,有佳人,還有愛,應該會是最美的……”
“可我卻認定了她在恨我……”龍胤風終於崩潰地搖了搖頭,痛苦不已,“不怪你,都怪我!是我心胸狹隘了,一意孤行。”
“出門的時候,亦心姑姑想喚住王,應該是想留王用了早膳再走,王卻一臉寒霜……”
“別說了,我錯了!”龍胤風心痛難忍,卻是熱淚盈眶,“我去看看她。”說著,跌撞著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莫冉伸手拈來蘇含手上捧著的一片荷花,置於鼻前聞了聞,閉上了眸,“你越來越過火了。”
蘇含一顫,卻是默不作聲地尋了個花瓶重新裝好,再返回去撿著碎片。
“是因為長期相處而忘了初衷,還是因為對她心有憐惜?”莫冉的聲音冰冷而震懾,卻又似魔音般好聽。
蘇含驚顫地跪在他面前,垂著頭輕顫著,“對不起,小的……”
“跪,是因為尊崇,但你,卻把它當成了習慣!”莫冉搖了搖頭,“這樣的虛偽沒有必要。”
蘇含羞愧得頭低得更厲害了,顫聲道:“娘娘是愛著王的!”
“可我愛她。”
怒語驟然迸出,伴隨著低柔的嗓音而來的是那片粉紅的荷花瓣,柔嫩的花嫩如箭般射在蘇含的手背上,花瓣飄撞出去,旁邊的瓷瓶碎片頓成粉碎,卻僅聽到了碎片撒在地上如珍珠般的輕柔聲。
而蘇含的手背上鮮血開始慢慢地涌了出來,疼的感覺開始慢慢地涌入了大腦,乃至靈魂深處都感覺到絲絲寒意。
“你是早就知道的,論起來,是我,我先得到她的。”
“若如此來算,我才是第一個。”蘇含抬起了頭,堅定地對上了他冰冷如寒窖的眼眸。
“呵呵……你,你拿什麼去搶第一?”
莫冉冷笑中的嘲諷令蘇含又羞又痛苦又憤怒,作為公公,這是他最大的屈辱,“就算按國師的意思,那雲王還在您前面……”
“找死!”
莫冉眸然一亮,雙手一張開,一道冰冷的藍光仿佛從左右兩手同時罩向了蘇含,蘇含頓時兩眼黯然失神,捧著頭直發抖,“求……求主子饒命……”
“饒命……我不會要你的命,我要你永遠都不會記得她。”
“不……不可以!”
蘇含猛地單腿站了起來,兩手自頭上張開,一道冰藍的光芒頓時衝出了蘇含的身體,將他包圍其中,至此,他已站了起來,雙手緊握,眸光堅定地瞪著莫冉,“公子不要逼我。”
“你……”莫冉雙手收回,閉了藍眸失望地搖了搖頭,“蘇含,你竟敢發動靈雨來對抗我,你太讓我失望了。”
“公子讓蘇含死,蘇含不會活著,但公子要蘇含忘,蘇含寧可死。”蘇含說著,身上的光芒淡了下去,直至消失。
“算了,你的命已不屬於我,恐怕只有她才能決定你的生死。”
他的話令蘇含驚震,“公子……國師已算出了我的生死命脈?”
莫冉搖了搖頭,“以前沒算過,現在已經算不出來了。凡是跟她有了一絲半縷的關系的人,都無法推算了!”
幽然地嘆了口氣,目光定在他流血不止的手上,心中微微一疼,“過來。”
蘇含兢兢驚驚地上前,莫冉伸掌置於他的手上,片刻拿開,傷口已不見了,“國師的靈生越來越厲害了。”
“不是我厲害了,是你特殊。”
莫冉看著他這張清秀的臉上永遠掛著小心翼翼的拘謹,心疼道:“即使我已算不出你的命運,但我能預料到,你的命運,不會有好結果。”
“蘇含的命,從出生到現在,從來都沒由過自己,甚至連想都不敢想。但從她突然活過來的那一刹那,睜開的第一眼,蘇含就知道,命還是由不了自己,但卻是心甘情願。”
“希望你不會後悔。”
“無怨無悔!”蘇含字字清晰。
莫冉挫敗地收回了目光,望著窗外的陽光,心有神往道:“這麼好的天氣,真想和她飄在湖心,躺在木船上聞著花香,看萬里無雲的碧空。”
誰不想呢?他莫冉想,蘇含想,但船上的人更想。
龍胤風站在船尾,靜靜地看著她站在船頭,目光不知道看往何處。
兩人相隔這麼近,他卻不敢妄然踏出一步。
她知道有人來了,也知道是誰。
雲王走了,即使是他,肯定是不懷好意先動手腳;洛神師他應該沒這麼好的輕功;而若是莫冉,他也許有飄揚過海的本事,所以可能不發現一點聲音,但身上會飄出淡淡的茉莉花香;若是小墨,他會先出聲喚姐姐;而他……
無論是氣場,還是聲音,都與眾不同。
什麼時候她能把這幾個男人分得這麼清楚?
“你做的早膳,很好吃。”龍胤風的聲音沙啞著,蘊含著濃情的情意。“好在亦心姑姑有心留了些,不然我可能要去垃圾堆里撿起來吃了。”
他的話令唐碧心神皆顫,此孤傲的男人,穿著金黃龍袍,去垃圾堆里撿食吃,這畫面有些可笑。
“我錯了,我以為你不願意見過,甚至,我害怕見到你冰冷嫌惡的目光,那會令我心疼難忍。”
“你說這話,是想讓你的噬情蠱表演它的絕技嗎?”
唐碧幽冷的話叫龍胤風驚然住口,她的話很傷人,卻很實在。
若仔細揣測其中的意味,便能令他欣喜若狂,只是他不敢奢望,生怕傷了自己,更傷了她。
龍胤風不敢再隨便開口,只能順著她的目光遙遙望去。
空氣中的湖風涼爽,花香濃郁,氣氛卻令人窒息。
他實在忍不住開口道:“你在看什麼?”
“那里有個人。”唐碧慵懶的開口,似乎是站累了,坐了下來。他也跟坐在了甲板上,但聽她的話,立即驚然站了起來,“是他?”
唐碧終於過頭,對上他微起慍意的金眸,卻是冷然白了他一眼,“你有時候真喜歡自作聰明。”
僅瞬間的一瞥,已叫他心花怒放,龍胤風原想躍身而去,卻是怕驚嚇了她。
便彎下腰低著頭穿過船艙,走到了船頭,站在她身。
自從那日與蘇含跌水後,這里的小木船都換成了華美的小船,手抓著掌控方向的槳,靠腳踩便能劃動。
與她靠得這麼近,心反而安靜了下來,四周的一舉一動頓時落入了他的感知中,包括假石中……
有股收斂得相當不錯的氣息,竟敢有人偷看。
他正欲掠身而去,唐碧卻是突然出聲了。
“別去。”
“又不是他,你怕什麼?”龍胤風微微皺眉。
“你一直在乎的,不是我。”唐碧幽然道:“你在乎的是你自己,你恨他,防著他,不過是怕他侵犯了你的帝王威武。”
龍胤風心中憋屈極了,張口想發怒,卻覺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的思想是那麼的奇特,那麼的尖銳,總能剝得出問題的真諦,叫他無從反駁。
“你說得對極了,我一直以帝王為尊,容不得任何人侵犯。但是……”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不管你愛不愛我,我想說的是,我,龍胤風這個人,這顆心,已無法控制地,完完全全地愛上你了。”
“你愛的是這具身體吧。”唐碧幽然一笑,卻是立即捂住了心口,想笑卻痛得難受,“如果我說,真正的唐碧,早已被你殺死了……”
“對不起……”龍胤風低低地吐出了這句有辱自尊的話,“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一直以來把你當一顆棋子,制衡唐國公,牽絆雲王,操縱對你有淫欲的男人……”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
唐碧打斷了他的話,卻覺得自己怎麼解釋,他也不會懂,說得太白了,也許他一怒之下把自己殺了。
“算了,不說了。”
“好,我知道這些話你不喜歡聽。不過我想去看看那個一直偷看的人是誰?”
“你怎麼那麼固執,他喜歡看,就讓他看。”唐碧低惱道:“你不能當他不存在嗎?”
“沒人敢在我面前放肆!”
“一個想侍機殺我的人。”唐碧輕描淡寫的話令龍胤風驚訝極了,“你說什麼?”
“麗水苑中把我一掌打下了湖底,我原以為是麗妃派人干的,所以也懶得跟她計較。”
“想殺你的人,你竟然懶得跟她計較。”龍胤風聽著幾乎要暴跳起來。
“那麼愚蠢的女人,也只有你才看得上。”
唐碧諷刺地再次回頭白了他一眼。
他被她瞪得有些惱了了,卻是不敢發作,悶悶道:“像你這種太聰明的女人不好控制。”
控制這兩個字讓唐碧心情沉悶,“還想怎麼控制,噬情蠱還不夠厲害嗎?”
“那是因為……”龍胤風驟然提高語音,卻硬生生地逼了下來,“是我不好。”這女人總有本事令他不得不低頭。
氣氛又冷了下來,龍胤風不得不找話說:“麗水苑那次落水,不是你自己滑下去的嗎?我派人審盤麗水苑所有的下人,都排除了嫌疑。”
“之前我也這樣,不過麗妃去了冷宮,這人還在繼續。”
“你竟然也能察覺?”龍胤風有些訝異。
“天地萬物每種生靈都有自己特定的氣息與頻率,殺我的那次,我已將他記下了。只要他出現在我能感知的范圍內,我便能感覺得到。”
唐碧的話令龍胤風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這種感知,不是只有國師才有的本事嗎?
當然,一般內力上了某個層次,也是可以做到,但方式完全不一樣。
“那我剛才落下船頭,你是知道的?”龍胤風半信半疑地問。
“你雖令我痛恨,但不至於有死亡的記憶。”唐碧的話令他心生痛楚,“不過你有獨特的……”
“什麼?”
唐碧不語,他也無法逼她,只得繼續道:“那你為什麼還不讓我去抓他……”
“然後查出幕後凶手嗎?”唐碧冷然一笑,“我知道是誰,所以才叫你別去。”
“為什麼?”她的思緒總是那麼捉摸不透,令他總感覺到挫敗,這種不能完全操縱的感覺令他不安。
“因為沒有她,你的後宮會亂套;沒有她,你的前朝會動蕩。”
唐碧的話令他再次震撼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是誰了,既憤怒而心痛,“怎麼會是她?”
“看來你還是愛她的。”唐碧的話令自己感動心酸。
“我不愛她,我只愛你。”龍胤風立即反駁,“我只是沒想到……”
“每個登上巔峰的人,哪一個不是踩著別人的血跡踏上去的。”唐碧譏笑道:“別說你不是……”
“幸好……”龍胤風不惱反而吐了口氣,望向那聳入雲霄的艷冠樓。
“什麼?”唐碧忍不住問道。
“你還不知道的好,免得我讓你更嫌惡。”龍胤風搖了搖頭。
“哦。”唐碧輕應了聲,突然說道:“既然你來了,我想跟你說件事,我要出宮。”龍胤風聽聞如雷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