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晴悠悠醒轉時,眼前只有一片空白。
這種失去思維能力的狀態是對精神的保護,她端著堂嬸塞進手里的杯子,木凋泥塑般坐了半晌,她才像是在突然間聽到外間堂屋里一片嘈雜。
這聲音彷佛非常遙遠,卻又近在咫尺,不厭其煩地在方雪晴的耳邊提醒她發生了什麼。
她終究只能默然起身,慢慢地走到了堂屋門口。
堂屋里的人越發多了,簡直水潑不進。
人們面色各異,語氣也或是擔憂,或是惋惜,或是悲傷,暫且不論這些語氣有多少發自內心的成分:“……這也太倒霉了。這才幾個月呢?兩口子前後腳的說沒就沒了。”
“過年我和狗兒還一起喝酒來著。這還沒半年,好好一家人就變成這樣。”
“能富兩口子也是老實人,可惜好人不長命,唉。現在留下兩個娃娃可怎麼辦呢?”
“小的那個還要治病,可憐……”
“說句不中聽的話,那小的怕是不知道自己可憐,也就不可憐了。他們家姑娘才……”
“噓。”
看到方雪晴出現,人群安靜下來,齊刷刷地看著她。
只有大門邊的石小凱,甩開他身後的父親試圖拉住他的手,在人縫中奮力擠向方雪晴身邊。
方雪晴則走向前來扶住她的堂叔,渾身發著抖,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來:“叔,我再看看那個通知……”
堂叔嗯了一聲,向人群掃了一眼。
一位本家叔伯趕緊上前一步,像燙手一樣把那張通知書塞進方雪晴手中。
方雪晴花了一分鍾時間讓自己鼓起勇氣,然後展開通知書。
看了一遍之後,張嘴才只來得及說出一個“我”
字,眼淚便滾滾而下。
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熘到她身後的石小凱和一直緊跟著她的堂嬸趕緊一左一右地拍肩撫背,良久之後,她才再次組織起語言:“我媽媽……就算精神出問題了……又怎麼會死……”
堂叔嘆氣搖頭,表情凝重,但並沒有多少困惑:“明天一大早我就去精神病院問清楚。”
方雪晴垂著頭,雙手痙攣地握著已經因為傳來傳去而變得皺巴巴濕漉漉的通知書,一筆一劃地又看了一遍,突然失聲喊了出來:“不對!不對……我媽媽進精神病院的時間?怎麼是她去北京那天?”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方雪晴茫然四顧,發現大部分人的表情都很奇怪,或者可以說意味深長。
這種表情讓她覺得恐懼,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被整個世界欺騙甚至針對。
她哀求般看向堂叔,堂叔的表情卻也有些為難。
方雪晴渾身篩糠般哆嗦著,再一次覺得自己的精神要堅持不住了。
終於有一位上了些年紀的本家伯伯咳嗽了一聲,同情地開了口:“丫頭……”
方雪晴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滿眼淚花地看著這位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的長輩,期待著他能給自己一個奇跡的答桉。
但伯伯嘆了口氣,慢慢地說道:“是這樣的。我也是聽說啊,——聽說最近,很多地方的政府都搞了什麼截訪隊……專門堵上訪戶的。有人上訪的,都說是精神病,給抓回去關到精神病院里。我們區應該也搞了這個吧……丫頭,我估計著,你娘應該是根本沒到北京……只怕是在我們這邊火車站,還沒上火車呢,就被截訪隊的堵住了……”
伯伯的話聽起來有一種匪夷所思的真實,也終於解釋了方雪晴的疑惑:媽媽為什麼一去就杳無音訊。
她呆呆地看著那位伯伯,眼前的一切都在劇烈的明暗交替,艱難地整理著思緒,卻聽見石小凱的聲音在堂屋里爆炸開來:“什麼狗屁世道?——老百姓受了冤屈,遇見解決不了的事,還不許上訪?就算是古代,老百姓還許告御狀,還能攔轎鳴冤呢!?”
幾乎所有的大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這單純的年輕人。
一位常年走南闖北的本家長輩嘴角帶著一抹嘲諷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嘲諷石小凱的不諳世事,還是在嘲諷別的什麼:“呵呵。現在是什麼時候。我也剛從北京回來,奧運會馬上就要開了,老外越來越多,都是記者電視台……現在去北京上訪,那不是給國家丟臉,影響國際形象嘛。所以各地都在嚴防死守,哪里有人去北京上訪,當地當官的要受處分的。”
另一位附和道:“嗯。我也聽說了,以前北京還有上訪村,現在都推平了。把上訪戶抓的抓趕的趕,還死了人……”
“其實東洲精神病院就是為了關上訪的人開的。我家小子先前談的那個女朋友就是在那里當護士的。我記得那丫頭說過,他們那其實一個真正的精神病都沒有。——現在怕是有些被抓去的關出精神病來了吧。”
一旦有人開了頭,其他人也就打開了話匣子,紛紛說起了自己所知道的,方雪晴完全無法判斷真偽的小道消息。
這些討論再次被石小凱憤怒的喊叫聲打斷了:“這些狗官!比封建時代還不如!這是社會主義?”
方雪晴也被嚇了一跳,轉眼看時,卻見這家伙一張方方正正的臉憋得紫漲,氣得說不出話來。
但他其實還只是個孩子,也只能干生氣,什麼都干不了。
——他甚至不能隨心所欲地生氣。
堂屋門口的石父見他說的不著邊際,便板起臉低吼一聲:“凱子!你胡說什麼!”
石小凱就愣了一愣,然後呐呐地住了口。
石父再喊一聲:“你懂個屁,這麼多叔伯大爺在這,有你胡說八道的余地?回去!你明天還要上學!”
這娃娃還是怕他老子,見老子發火,只能戀戀不舍地看了看方雪晴,一步一蹭地跟他老子走出堂屋。
方雪晴目送他們父子走向院門,卻聽見院門吱呀一聲,撞進一個年輕男子肆無忌憚的笑聲:“哈哈,聽說能富家絕戶了?”
伴隨著笑聲大咧咧地推門走進院子的,是村中一個有名的光棍二流子。
在場的絕大部分人臉上都浮現出厭惡的表情,而石小凱更是知道絕戶這兩個字對方雪晴的傷害,也不管自己老子就在一邊,像一只被燙了的貓一樣跳到那家伙面前,炸毛道:“絕你媽逼。”
那二流子不由得一愣,但見到是石小凱,卻也不敢造次,只是虛張聲勢:“小兔崽子,嘴上毛都沒長齊,嘴巴放干淨點。你再說一遍?”
石小凱從會說話開始就不吃這套。
他現在郁悶的不行,本就有點沒事找事的傾向,聞言更是暴躁,頂著那家伙的鼻子一字一句地罵道:“你聽好了,我說,我絕你媽的青,春,大,血,逼。”
已經走出院門的石父只好回身喝止:“凱子!”
那二流子便不理石小凱,對石父裝腔作勢地指責道:“老石頭,你可得好好教教你家這毛娃子,沒大沒小的。”
然而石父也不理他,不屑地哼了一聲,對著石小凱吼一聲“走”,便帶著石小凱離開了方雪晴家的院子。
二流子倒是臉皮厚慣了,也不以為意,自顧自地在方雪晴家院中東摸一下,西戳一下,轉了半天,才擠到大門口,踮起腳來看著堂屋里。
這時屋里方雪晴的堂叔堂嬸正在勸著她:“……你別去。我去就行了,啊?……你還小,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在家休息吧……再說你現在這樣……去了我還得擔心你。”
方雪晴其實也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連保持清醒都很困難,完全沒有思考的能力,確實只會拖大人的後腿。
現在本家長輩們一齊勸說,她便接受了安排。
堂叔稍許放心了些,轉向屋里的人們道:“各位叔伯兄弟,晚了,大伙先回去吧。我先跑幾天,看看我嫂子這到底怎麼回事。然後再麻煩各位一起,來商量一下兩個娃娃的事。勞煩大家了。”
時間已過午夜,於是村民們便各自散去。
人還沒有走完,方雪晴就被堂嬸扶進屋里躺下。
堂嬸又勉力安慰開解她良久,才在她身邊合衣睡去,留下方雪晴獨自無聲地哭了一整夜,直到窗戶透亮,才精疲力盡地合上刺痛的眼睛。
當她終於能勉強掙扎著爬起床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
她搖搖晃晃地走出房間,沒有整理床鋪,也沒有看床頭櫃上堂嬸為她端來,已經微涼的早餐一眼,更沒有梳洗,而是站在堂屋門口,茫然地看著這個一夜之間變得彷佛不認識的,不真實的世界。
她聽不見任何聲音,就連屋檐下的燕子也保持著安靜,更讓她有一種幻覺,好像自己和世界之間隔了一層無形的屏障。
她就一直站在那里,好像一根木頭。
直到不知道過了多久,院門再次吱呀一聲被推開。
進門的是本家的一位女性長輩。
方雪晴無法思考這個雖然認識,但幾乎從來沒有打過交道的女人來干什麼,呆呆地看著她左顧右盼地進了堂屋。
女人也看著方雪晴,臉上帶著一抹掩飾不住的尷尬,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啊,丫頭,你在這里,正好,不知道你媽有沒有跟你說過……”
但她話音未落,身後就傳來一個低沉的年輕男聲:“沒有。”
女人嚇了一跳,方雪晴也慢慢地循聲看去,卻又是石小凱高大的身影,粗魯地杵在院子門口。
石小凱死死盯著那女人,滿臉鄙視,也不等女人回話,便毫不客氣地說道:“我就想著怕是有人會來小雪家搞事,果然沒猜錯。——這世上不要臉的人還真不少。”
小凱哥在說什麼呢?方雪晴仍茫然地看著他。
那女人卻像是被針戳了一樣,馬上變了臉:“石家小子,你說什麼呢?我們方家的事,和你姓石的什麼關系?年紀輕輕的嘴里不干不淨,你老子娘怎麼教你的?”
石小凱也不答話,只是冷冷地盯著她。
那女人罵了幾句,自己也無趣,但又不敢把石小凱怎麼樣,便惱羞成怒地摔門而出,嘴里還喋喋不休:“我和你娘評評理去……”
石小凱回答她的,卻只有一個輕蔑的“呸”。
他看都不看那女人一眼,自顧自地掃視了一下堂屋,像是在找什麼,又回頭看了看院子,突然問道:“小雪,你家三輪車呢?”
“三輪車?”
方雪晴啞著嗓子,搖搖晃晃地走出家門,果然一直停在院子里的三輪車不見了。
石小凱皺眉思索片刻,突然道:“我知道了。”
說完便自己跑了出去。
方雪晴莫名其妙地呆站在門口,過了不知道多久,石小凱騎著她家那輛三輪車再次出現在院門外,然後推車進門,一邊走一邊笑道:“果然是那個王八蛋拉走了。”
這家伙雖然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但左邊顴骨上紅腫了起來,手背也擦破了皮。
方雪晴發現了這些跡象,多少恢復了一些理智,眯著紅腫的眼睛問道:“小凱哥,你又打架了?”
石小凱在院子一角小心停好三輪車,沉著臉卻沒有回答方雪晴的問題,而是說起了不相干的事情來:“前年我們石家,我叫六叔的那個,你認識的。兩口子打工的時候在出租屋煤氣中毒,都死了。你也知道的。然後你猜怎麼著?”
方雪晴搖搖頭,畢竟不是本姓親戚,她只知道死了一對夫妻,其他的就一無所知了。
石小凱卻恨得咬牙切齒:“我們族里那些不要臉的,把他家的東西全吃干抹淨,連他家鋁合金窗戶都拆跑了,留下我那個族弟沒人管。聽說叫什麼吃絕戶來著。”
他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和自己有什麼關系?
方雪晴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年輕人卻突然提高聲音:“我昨晚一夜沒睡,想著怕有人也會來欺負你。剛才你家車沒了,我想起來昨晚上我走的時候,你們方家那四杆子就來你家東張西望的,去他家一看,果然你家三輪車停在他院里呢。就和那狗日的拉扯了幾下,把車拿回來了。”
方雪晴卻沒多想,而是皺眉道:“小凱哥,你也犯不著和他打架……我回頭告訴我叔去要就行。”
石小凱卻不這麼認為,認真解釋道:“不是,小雪,這個頭要是開了,什麼牛鬼蛇神都來你家扒拉點什麼走,你叔怕是顧不過來這麼多。就算知道,怕是也不能和那麼多人為點小東西翻臉。我就不怕。”
他突然提高聲音,吼道:“還有哪個不長眼的,敢來動這家一草一木試試!”
不得不說,這種簡單粗暴的武力威脅在農村還是最有效的。
畢竟是個十八九歲的高大壯實的後生,又素來有愛打架不怕事的名聲。
院門外兩個探頭探腦的家伙馬上縮了回去。
石小凱也不理他們,徑直走向方雪晴,上下端詳了她一眼,便心疼得齜牙咧嘴:“吃飯了沒有?你昨晚沒睡覺吧?要不要再去睡一會?我幫你看家……”
方雪晴愣愣地看著他。
這一貫沒心沒肺的家伙怎麼突然細心了起來,能想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這份情意讓方雪晴心里溫暖了少許,恢復了一些思考的能力,於是便發現了一個問題:“你怎麼沒在學校?”
要是往常,方雪晴恐怕剛才第一眼看到石小凱的時候就會問了。
而石小凱這家伙倒是一如既往,涎皮賴臉地嘿嘿訕笑著:“我也請了假。”
方雪晴便板起臉,口是心非地佯怒起來:“你家又沒事,你為什麼請假。還不快回學校去。”
她從來沒有如此希望石小凱不聽自己的話。
當然,石小凱也確實不會聽的。
那家伙嘿嘿著,也不分辨,就是站在方雪晴身邊,擺出一副哪里也不去的架勢。
於是方雪晴嘆了口氣:“你總這樣,以後怎麼辦呢?”
話音未落,便又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石小凱手忙腳亂,伸手想為她抹眼淚,伸到一半卻又縮了回去。
當他第二次試圖伸手時,院門卻再次被推開,伴隨著一個中年婦女怒氣衝衝的聲音:“凱子!”
方雪晴趕緊擦了把眼淚,迎上前去,哽咽著打招呼道:“石伯母。”
對方卻顧不得和方雪晴說話,而是黑著臉對她身後的石小凱道:“凱子,你剛才和陽老爹家的老四打架了?”
石小凱脖子一梗,臉一揚,方雪晴趕緊搶在他前頭,強顏笑道:“伯母,小凱哥是看到我家三輪車被四叔騎走了,才去要回來的……”
石伯母直到現在才看了方雪晴一眼。
無論怎麼掩飾,她的目光中都清晰地流露出一些方雪晴以前從未見過的情緒,比如埋怨和煩躁,甚至……厭惡。
這是方雪晴第一次被石小凱的父母……不,是第一次被別人用這樣的目光看著。
她像是被重重地扇了一耳光,被打得暈頭轉向,張著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而石伯母重重地嘆了口氣,再次轉向石小凱,臉色沉得可怕:“凱子,你今天還請假。你到底想怎麼樣,啊?前兩天期中考試,你是越來越差了,這次都倒數第十了。我和你老子不指望你北大清華,不指望你985,211,你這樣下去,連個大專都考不上!你還天天在外面浪!”
石小凱還想說什麼,卻被方雪晴用力拉了一把,於是便硬生生地忍住了。
石伯母臉色逐漸失望,語氣中的怒意也漸漸消失,變成了悲傷:“我還沒敢跟你老子說,怕他又捶你。兒啊,我們一輩子的指望就在你身上,你也給我們爭點氣啊。”
說到這里,眼圈已經是紅了。
就算石小凱再皮,現在也不由得垂下頭,一聲也不言語。
方雪晴趕緊推著他走向石伯母,強笑道:“小凱哥,我都說了叫你別管我家的事,好好上學。快回去吧,中午吃了飯,下午趕緊回學校去,快回去。不許來了。”
石小凱只得跟著石伯母走出院門。
雖然還是頻頻回頭看著方雪晴,但最終卻什麼也沒說。
方雪晴也什麼都沒辦法說。
現在的她哪里有心思去考慮石小凱父母對自己態度的變化,更沒有精神心力去解釋什麼。
她只是在悲傷外又感到了一份焦躁,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下午,到了天色擦黑,堂叔終於回來了。
一起回來的,還有另一只新的骨灰盒。
方雪晴看著堂叔恭謹地把媽媽的骨灰盒和爸爸的擺在一起,又一次哭得人事不知。
等她醒轉之後,馬上問道:“叔,我媽媽到底怎麼回事?”
堂叔只是沉默地遞給她幾張紙。
方雪晴強忍著看完每個字都像在她心上割一刀般的文件,嚎啕大哭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媽媽沒有精神病。也不可能是洗臉的時候摔死的。”
堂叔仍然沉默著。
直到方雪晴有些癲狂地拉著他的衣服,歇斯底里地喊著要去查媽媽的死因的時候,他才嘆著氣道:“小雪,你冷靜點。這是法醫開的死亡證明,有法律效力的。再說……人也已經火化了,還怎麼查啊。”
“我不信!我不信!”
方雪晴已經瀕臨崩潰。
堂叔無可奈何,只能用一些殘酷的話讓她冷靜下來:“小雪!就算我們明知道你媽媽死得不明不白,也沒辦法再查的。你以為我們幾十年干飯都是白吃的,連你個黃毛小丫頭都不信,我們能信?可是不信又怎麼辦呢?”
方雪晴煳了一臉的眼淚,呆呆地看著他。
堂叔眉頭緊鎖,目光除了憤怒和無奈,隱約還有一抹恐懼:“這兩年新聞也經常看到,各地什麼躲貓貓死的,洗澡死的,喝開水死的,俯臥撐死的……上新聞的就這麼多,沒爆出來的還不知道還有多少。什麼千奇百怪的死法他們都敢編,誰信呢?可是不信又能怎麼辦?”
難道這些事情現在發生在自己家了嗎?沉默片刻之後,方雪晴深深埋下頭,捂著臉只是哭,但好歹沒有再大喊大叫了。
這時堂嬸也走了過來,坐在床邊撫著她的肩背,溫言勸說道:“小雪啊,其實你叔剛剛先回去過,和我說了這事……和幾個老人也都商量過……現在是真的沒辦法,他們有法醫開的證明……誰敢質疑這個啊,那是對抗法律機關啊……你叔這幾天還會去跑,看能不能找到點线索……唉,只是我們也都是沒錢沒權的,也沒什麼關系……真的難。小雪啊,你可千萬別亂想,絕對不能做傻事……現在你再有什麼好歹,小旭怎麼辦呢?”
說到弟弟,方雪晴總算冷靜了下來。
自己姐弟兩已經突然間失去了父母,而弟弟又本就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如果再沒有了自己這個姐姐,不用細想,就足以讓方雪晴不寒而栗。
堂叔和堂嬸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稍微松了口氣。
堂嬸繼續道:“……你現在好好保重自己,比什麼都強。啊?你叔有十來天的假,他會盡力去查。他要是查不到什麼,你自己更不行。你還是個孩子呢。”
堂叔則低著頭,放低了聲音:“我一是沒什麼本事,而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妹妹還吃奶呢,我也不能什麼都不管,只顧著查你爸媽的事情。我覺著吧,他們敢這麼說,肯定是做好了准備,都安排好了……我一個小老百姓,就算再查,恐怕也沒什麼大指望。”
說到這里,他才抬起頭來,看著方雪晴,表情難過而目光歉疚:“說到底,只能指望你姐弟兩個以後有出息,再回頭來追查這事,恐怕才能找到一點眉目。”
方雪晴看著堂叔,一時間覺得無比的陌生。
但片刻之後,她明白了這才是公平合理的,畢竟他只是父親的堂弟而已。
就在她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這姑娘彷佛一下子長大了不少,眼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止住了,雖然聲音沙啞哽咽,但已經有了些清晰的力度:“謝謝叔,我知道了。不管怎麼樣,這些天還是麻煩你繼續盡心……”
堂叔點頭,打斷了她的話:“這個不用你說,我有一百分的力就出一百分……現在先告訴你,也是怕你失望。”
方雪晴反而笑了起來,雖然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笑得出來:“嗯。叔,你快回去歇著吧?你之前一連半個月每天都加班到半夜十二點吧,昨天又趕遠路回來,然後又為了我家的事跑動跑西的,一口氣都沒歇著……快回去吧。”
堂叔兩口子似乎有些驚訝於方雪晴突然間的變化,端詳了她片刻之後,堂叔才略帶狐疑地站起身來:“那我先回去了。小雪,你可千萬別亂來啊?”
說完又轉向堂嬸:“這些天你還是住這邊。”
方雪晴卻笑道:“那怎麼行。你好不容易那麼遠回來,要和嬸子團聚才好。我不用陪的。嬸子,你回去好好陪陪叔唄。”
叔嬸對視了一眼,一齊道:“不用。”
於是方雪晴也不勉強。
畢竟他們擔心自己,這份心意還是不應該太過拂逆。
幾個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堂嬸便去做了些晚飯,方雪晴勉強吃了幾口,就在堂嬸的陪伴下躺下了。
但方雪晴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天之後,堂叔的假期也要結束了,卻仍然沒有打聽到什麼。
時間已經是到了五月中旬,連檐下的乳燕都展翅欲飛。
方雪晴只能暫時接受現實,把媽媽的事先擱置起來,留待將來再去深究。
於是在這天午飯後,一大群人又擠滿了方雪晴家的堂屋。
前來的大多都是方家本族人,但也有幾個石小凱這樣關心她家情況的。
雖然人多,但方雪晴父母的靈位就在堂屋正中,便沒人敢高聲喧嘩,氣氛顯得莊嚴肅穆。
待幾位族中長者落座之後,方雪晴的堂叔站起身來,提高聲音道:“各位叔伯兄弟,這幾天我跑斷了腿,也沒查出個什麼所以然。再查下去也難,我續了三天假,也再續不了了,明天晚上說什麼也得走。所以這次就想請各位來商量一下我哥嫂的後事,還有我這侄兒侄女的事。”
堂屋里一聲咳嗽也聽不見,人們都在看著形銷骨立,面無血色的方雪晴,但比起上一次,這些目光中又各自多了些紛繁復雜的意味。
方雪晴垂著頭,神情木然。
她已經知道堂叔做到了他該做的本分,不能要求他更多。
而自己更是什麼都做不了。
而且,媽媽的死因雖然有很多疑點,但現在她和弟弟的安排也一樣重要,甚至更重要。
堂叔等待片刻,再次開口道:“我這侄女兒還沒成年,侄兒就不用說了,大伙都知道。現在我哥嫂兩個撒手去了,他們兩個以後怎麼辦?得要人養大才行。按照法律來說,也要找個監護人。所以請各位來商量一下。”
一位老人終於接口道:“是這個話。我們方家從萬歷年來這村里到現在,幾百年里沒了爹娘的娃娃也不知道多少了,可從來沒聽說過沒人養的。就是當年日本人打來了,也沒讓哪個孤兒孤女餓死過。現在大伙看看,這兩個娃娃該怎麼安排?有沒有那家想接過去的?”
但在場的男男女女並沒有人馬上應聲,而是各自盤算著什麼。
還有幾個交頭接耳,低聲商量著。
良久之後,一位脾氣稍微暴躁些的老者喊了起來:“怎麼沒人出聲?都是不是姓方的了?”
一樣暴躁的,還有死活都要來,甚至不惜和他老子吵了一架的石小凱。
這家伙牽腸掛肚好幾天,現在等得心焦,便在門口喊叫了起來:“小雪!你別求著別人給你飯吃!到我家來!”
方雪晴不由得皺起眉頭。
這家伙也未免太不懂事。
果然,石小凱話音未落,一位本家大伯就略帶凶狠地轉向他吼道:“我們方家的事,哪里有你這姓石的娃娃插嘴的份?”
石小凱脖子一梗,便想反駁,但另一個方雪晴本家大嬸笑道:“你娃娃那麼心急干什麼。我們方家這丫頭不是還沒過你石家的門嘛。哈哈哈。你這不是想趁火打劫,把人撈過去再說吧?那也得你爹娘來提親才行。”
在場的長輩們哄笑起來。
石小凱畢竟還是個孩子,一下子臊了個大紅臉。
再加上這話雖然是玩笑,卻也綿里藏針,不是這沒心沒肺的夯貨能招架的。
最後還是一位頗有威信的老者沉聲道:“等我們方家的人死絕了,自然會求各位給這兩個娃娃一口飯吃。好了,到底哪家人有心思的,只管說出來就是,都是自家人,再說這是好事,是善事,藏著掖著干什麼?”
這老者說完之後,終於有一位年近花甲的本家長輩起身:“大伙都不出聲,是想著他家那小子腦子的事吧?要是這樣,不如我來養這兩個娃娃。我也快六十了,也沒個後,死了都沒個人給我燒紙。管他怎麼樣,我把他小子養大,只要我死了有人給我戴個孝,我也沒什麼別的指望了。”
方雪晴偷偷看了這位長輩一眼,心里有些嘀咕。
自己對這位遠房伯伯完全不熟悉,只知道是一位孤老,一輩子沒有成家,好像經濟條件也不怎麼樣,並沒有自己的屋子,靠著做短工過活。
當然,他說的話還算是誠懇,能不嫌棄弟弟,其實是很難得的。
但他話音未落,另一位年紀和他差不多的長輩也站了起來,臉上帶著嘲諷的笑容,喊道:“別人都行,就是老五你不行。”
方雪晴驚訝地看著這位長輩,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
為什麼就是前面那位伯伯不行?先前那位自然是立即漲紅了臉,盯著後說話的怒道:“三娃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怎麼你了?”
後來者臉色愈發鄙夷而語氣充滿不屑:“你自己心里有數。怎麼,當年狗兒爹娘的事,你還忘了不成?”
狗兒是自己爸爸在村中的小名。
方雪晴思索著。
狗兒爹娘,也就是自己的爺爺奶奶。
而他們早就在自己爸爸不到十歲時就去世了。
這讓她愈發驚訝不已,難道當年還有什麼隱情?看來確實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故事。
先前那位長輩聞言,額頭上頓時迸出汗珠來,張了張嘴卻沒有辯駁。
而後來者繼續道:“過去的事,大家都不提,兩個娃娃怕是不知道,就連狗兒估計都不清楚。各位叔伯,你們有知道的可以作證,今天我就把當年的事抖一抖,要是有假話誣賴人的,只管來打我的嘴。”
方雪晴心中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懼。
而剛才那位說要收養她姐弟的長輩則臉色灰白,眼珠子滴熘熘亂轉,看起來像是心虛。
但後來者卻不給他機會,高聲道:“……各位不知道的也可以聽聽。當年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候,大家不都窮嗎,狗兒爹有祖傳的石匠手藝,就刻了些石頭玩意偷偷去賣,結果被區里抓住,打成走資派,開大會批斗。當時是和一大群走資派一起在區里批斗的,我們村里大伙沒去,就老五去了,還積極表現,第一個上台撕了狗兒娘的衣服,打斷了狗兒爹的腿,百般折辱。狗兒爹娘就是那天回來以後跳江的。”
包括方雪晴在內,在場的人倒有一大半驚呼起來。
方雪晴的堂叔第一個盯著先前那長輩,黑著臉直問到他鼻子上:“五叔,當年是這麼回事?我竟然也不知道。”
那家伙連連後退,口里不清不楚地嘀咕著什麼。
方雪晴這還是第一次聽說自己那從未謀面的祖父母的死因,更是被震得說不出話來。
而那位揭穿此事的長輩則嘆著氣,繼續道:“狗兒那時候也不到十歲呢,怕是只知道爹娘是被批斗了,受不得,跳水自殺的,這些事情都不知道。但是老話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偏生那天我學校組織在那邊義務勞動呢,我偷懶去看了一眼,正好看著你揪著狗兒娘的頭發,讓她坐噴氣式。當年你也就是個十多歲的後生,不知事。再說時代就是那樣,多少人手上都不干淨,我爹就不讓我說,我也看著你一直沒搞什麼事,就沒說出來。現在幾十年過去了,我也打算帶著這個事情進黃土了。只是既然你現在要打他們孫子孫女的主意,那我也不能再瞞著。”
伴隨著他的話,人群逐漸喧嘩起來,等他說完時已經是哄然一片。
倒是方雪晴仍然呆若木雞,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片刻之後,一位看起來也知道這件事的老者才咳嗽幾聲,示意安靜。
然後嘆息道:“算了,過去幾十年的陳年舊事,再提也沒必要。當時的社會是那樣,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老五,你確實不適合再摻和他家這兩個娃娃的事了。”
“正是呢。”
人群中馬上有人起哄:“我先前還不知道有這事,不過也尋思著,你說養這兩個娃娃,怕是一句空話吧?你自己沒屋子,現在要了兩個娃娃,能富這屋子就到手了,怕不是動的這個心思?”
“還有狗兒的補償款呢,幾十萬呢,還沒要回來。”
“你自己都有一頓沒一頓的,養他們?怕不是指望著他家丫頭過兩年養你的老吧?”
“怕不止指望養他喲。小雪這丫頭也大了,出落得這麼標致,這老光棍怕是有別的心也說不定?嘿嘿嘿。”
“咦,你還別說,他既然當年能弄死別人老兩口,現在能做出這種事也不稀奇……”
所謂唇槍舌劍,隨著眾人越說越離譜,到了方雪晴都匪夷所思的地步,那老家伙終於抱著頭,落荒而逃,留下身後一片哄笑。
大伙笑罷之後,一位老者才繼續道:“老五自討沒趣,不用理他。我們繼續來說娃娃們的事。現在誰家要養這兩個娃娃的?”
另一位老者皺著眉頭,嘆氣道:“我怕這樣難。能富這事有些麻煩,主要是他家小子,這個可能就是一輩子的負擔,真心想養的,怕是也免不了心里嘀咕。另外呢,就是能富留下的房子和幾十萬的補償款。按理說,能養他家小子的,拿上這些也合情合理。但問題就是,大伙都盯著這些,就算本心不是謀財圖利,那麼多眼睛看著,怕是也免不了被人挑針眼,說閒話。”
方雪晴這才明白大家沉默與盤算的原因,明白為什麼他們的目光那麼復雜。
而這些情況顯然是大人們都清楚的。
前一位老者點頭,摸了摸花白的胡須,轉向方雪晴堂叔道:“是這麼個理。能有,按理說,你直接養了你能富哥兩個娃娃才是常情,本用不著現在這樣。你也是怕人說閒話吧?”
後一位老者也點頭:“雖說我們這里都是本家兄弟,但是和能富沒出三服的也就是你了。你把兩個娃娃接過去天經地義,當然,你要是覺得負擔重,那我也不說什麼了。”
另一位一直沒出聲的老者笑道:“就是,我一直想著,能有這孩子不是這樣的人,怎麼這會子來這麼一出,想來就是這麼回事了。能有,你倒是說開了,是不是怕這個?”
堂叔這才站起來,笑道:“各位叔伯說的沒差。養我哥兩個孩子其實是我分內事,就是怕人說我是為了我哥的房子和錢。除了這個,還有個原因。”
自己還是太單純了。
方雪晴心中暗暗有些愧疚,因為堂叔說要開會給她和弟弟找一家監護人的時候,她心里是很難過,也多少有些怨恨他的。
但社會就是這麼復雜,好心行善卻沒有好報的人,自古至今不知凡幾。
堂叔怕被人眼紅,確實是合理的擔憂。
長輩們自然更理解這些。
幾位老者一齊道:“只管說吧。”
堂叔清了清嗓子,看了看方雪晴,又看了一眼眾人,顯然是深思熟慮過,慢條斯理地解釋道:“我家里的情況,現在就是我一個人打工。我爹弄點豆麥煙草,我娘打點零工,掙不了幾個錢,身體又不好,三天兩頭去醫院。這年紀也越來越大了,怕是以後一天重一天。我老婆現在奶孩子,等我女兒大點,能上幼兒園了,法律規定我們農村戶口的頭胎女兒,到了四歲可以生二胎嘛,那時候我們也該要個兒子了。等再把兒子養到上幼兒園,這麼一算,她怕是還要七八上十年才能再出去賺錢。”
堂叔家的情況,方雪晴也很清楚,她只是不明白堂叔現在這麼仔細地解釋起來是為什麼,一時又懸起了心。
眾人竊竊私語,幾位長者卻道:“是這麼回事,你家也不寬裕。”
堂叔卻搖頭笑道:“寬裕倒也寬裕,我手藝還行,現在打工掙的錢還可以,廠里也離不開我,以後也不擔心沒飯吃。這兩個娃娃我也不能讓他們受委屈,我自己兒女吃什麼他們吃什麼,穿什麼他們穿什麼,要是我偏心了,今日各位叔伯兄弟都在,都聽見我的話了,只管來扇我的嘴巴。”
無論如何,堂叔這番話一說,方雪晴的眼眶又濕了。
雖然飛來橫禍自己突然失去了父母,但終究還有親人可以依靠。
而且堂叔在村里口碑不錯,馬上有人笑道:“能有,我們信你。”
“能有是個實在人,既然這麼說了,肯定差不了。”
幾位長者也笑道:“能有,說不到這上面去。你娃娃從小我們也看著的,不是那樣人。”
堂叔的表情卻輕松不起來,重重地嘆口氣,道:“這些都是應該的,我也沒話說。就是有一點,現在這兩個娃娃,小雪馬上要上大學。這個不用說,我已經盤算好了,家里積蓄雖然前幾年蓋了房子不多了,要供出她來也還勉強夠。最多一家人牙縫里省省也不差什麼。只是小旭的病,要治好怕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三五八萬能解決得了的。我哥那補償款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手,我嫂子為了這筆錢……唉!不說了,我們不能,也不敢逼著要了。那筆錢到手還好,沒到手的時候,我怕是沒能力,像我哥那樣給小旭那麼好的條件治病。所以這一點先說清楚,不至於以後被各位誤會。”
原來是這個原因。
這可怎麼辦呢?方雪晴緊張起來,手指僵硬地拉扯著自己的衣服。
弟弟的情況已經有了起色了,前些天還會哭了,現在要是斷了治療,怕是前功盡棄,隨著他年齡長大,這輩子就再也沒有康復的希望。
但堂叔確實並不是不盡心盡力,真的不能要求他更多了。
總不能指望他不管堂爺爺老兩口和堂嬸堂妹,只管自己姐弟兩。
而在場的大人們當然更理解:“能有,你也不用想這麼多,只要盡心,大伙都看得到的。”
“除非有沉萬三的財,不然誰一下子多養這麼兩個娃娃都要吃緊,這有什麼。”
“能有,我信你!你只要憑良心做人,誰要是在背後嚼蛆的,我撕他的嘴!”
而族中老者們也笑道:“能有,既然你是擔心別人說閒話,現在說開了就沒事了。你只管把你哥這兩個娃娃接過去,我不許誰背地里說些不三不四的。”
眼見眾人都表示理解與支持,堂叔就向著眾人一欠身,朗聲道:“那就請各位叔伯兄弟做個見證。我現在要操辦我哥的後事也吃緊,我是這麼打算的:我們村里就要拆遷了,等我拿到我哥這屋子的補償款,就拿來給我哥兩口子辦後事。我自己不拿一分。我哥事故的那筆補償款,以後拿到了,也是兩個娃娃的。或者給小旭治病,或者給小雪當嫁妝,給小旭娶媳婦……反正我也是一分都不落。”
大人們考慮的真的很周到。
方雪晴終於放下了懸著的心。
然而眾人還沒有答話,突然兩三個本家嬸子大嫂衝開院門跑了進來,還沒進堂屋就喊叫起來:“怎麼還沒商量完?四川發地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