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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寧為玉碎

野有蔓草 丁山珂 2283 2024-03-03 21:28

  趙野因問道:“寧王殿下死於血症嗎?”

  紅葉並未聽到趙野詢問,喃喃道:“他病勢凶急,很快便不行了。我向他陪不是,不該害他在世最後一程光陰都不得安寧。當時他已經喘不過氣,還擠出笑臉和我說:‘紅葉姑娘,你待我很好。真的很好。’”

  她停了一會兒,又輕聲道:“他走了,我受不住打擊,好些日子渾渾噩噩,等回過神,人已經在這宅子里。原來他早早將我日後生活安頓好了,贈我金帛財物,又托知交照應,讓我一介女子,孤身生活也衣食無憂,不受惡人欺凌。——可這一切有什麼意思呢?他不在了。”

  紅葉話音甫落,彷佛教悲傷死死攫住,怔愣失神。她面向趙野,卻瞧不見他,木著臉彷佛泥塑木雕的人像,一滴淚也沒掉。

  她的淚水早已流干了。

  趙野看著身前這位慣穿銀灰襖裙的女子,為她一陣難過。

  他們所在的書房雕花窗戶大開,竹簾高卷,桐蔭深處蟬鳴不絕。

  紅葉臨窗而坐,那兒在午後時分恰是樹蔭交接遮掩不住日照之處,金亮的天光落在她和附近書櫥上。

  那樣晴好的天光,照在櫥上書本,連最死板沉寂的藍皮書封都教映照出一股燥動生意,落到紅葉那兒卻噤住了。

  它再燦爛,也驅不走紅葉身上的暮氣。

  當年紅葉必然人如其名,鮮亮明麗,可惜一盆火似的情意無處可投,終至自焚成一坯草木死灰。

  盡管寧王周全安排供養,替她余生鍍上一層細麗的銀光,灰燼始終成了灰燼。

  紅葉發了一會兒呆,一只鳥雀飛來撞上簾櫳,砰咚的聲響教她回神。

  她向趙野歉然笑道:“我真是,自顧自說些陳谷子爛芝麻。”

  趙野道:“小姨不見外,這才暢所欲言。”

  他又閒話一陣,而後不露痕跡問道:“我聽說寧王四處留情,連南下辦差都不忘尋芳,可聽小姨的意思,他和任何姑娘都無瓜葛?”

  紅葉道:“殿下尋花問柳,不過為著敗壞自家名聲,私下他對我們這班花娘待之以禮。”

  趙野神情刹那微不可見地凝滯,他盼望寧王乃是自己生父,如此更好擺脫義德帝,紅葉吐露的消息和他的願望背道而馳。

  他存著一絲指望,搭話套問:“寧王殿下可是為了曹七姑娘潔身自好?”

  “正是。”

  紅葉答道:“不單我親身見聞,寧王府有位宦侍汪福,從殿下幼年起便一日不曾暫離,貼身伺候,他說殿下不曾親近曹七姑娘以外的女子。”

  趙野心一沉,寧王是他生父的機會大減了。

  面上他如常搭訕,道:“如此說來,寧王殿下放浪形骸,意在報復太宗皇帝。”

  紅葉道:“我也是這般猜想。殿下從不曾言及為何將自己弄得一身臭名,不過他鍾情曹七姑娘,能不介意太宗皇帝害死她嗎?但太宗皇帝是殿下的祖父,更是天子,殿下無計可施,只能葬送自己作為還擊。”

  趙野道:“寧王殿下這著,可將了太宗皇帝的軍了。”

  “可不是?寧王殿下身邊不乏眼线向太宗皇帝上稟實情,可太宗皇帝沒法替殿下對外分證。殿下對外行徑浪蕩,你說他實則守禮志誠,誰信呢?平白越描越黑。太宗皇帝若說殿下存心慪他,這又算殿下忤逆大不孝,莫說繼位,連王爺位分都保不住。”

  趙野這下倒是有感而發:“太宗皇帝御下不留情,唯獨對寧王殿下眷愛情深,殿下方能長久放肆。”

  紅葉嘆道:“太宗皇帝確實疼愛寧王殿下,可惜始終不懂他,先是害死曹七姑娘,又隨他和花娘廝混。”

  趙野奇道:“太宗皇帝容許寧王殿下和花娘廝混?他們祖孫難道不正因此撕破臉?”

  紅葉道:“明面上太宗皇帝不得不裝模作樣,杜臣民悠悠眾口,私下就兩樣了。殿下南下常州辦差,和一班倡優鬧得很不像話,太宗皇帝派當時還是安郡王的今上前去管束。汪福聽到今上勸寧王殿下顧全天家顏面,別大張旗鼓宿娼。你想,沒有太宗皇帝的意思,今上敢松口縱容殿下追歡買笑嗎?我和汪福猜想,太宗皇帝發現殿下鐵了心自毀,只得死馬當活馬醫,盼他對女子——哪怕對花娘也好——再動心動情,忘了曹七姑娘,重新振作。可惜,誰也醫不好殿下的心病。”

  趙野聽到此處,更覺大事不妙,不只寧王去過常州,義德帝稍後也去了……

  他打算盡可能探問寧王兄弟往事,也就順著紅葉話頭攀談,問道:“那麼他們祖孫究竟為何事反目?”

  紅葉苦笑,道:“仍舊為了曹七姑娘。殿下花天酒地,久而久之,太宗皇帝不耐煩,召他入宮訓誡。汪福在殿外伺候,聽到太宗皇帝怒喝‘區區一個婦人,你犯得著嗎’。殿下當下不發一語,回府後尋出一只玉佩。那玉佩乃是他和今上出生時候,太宗皇帝親手碾就賜予他們兄弟。殿下敲碎玉佩,連同一塊完好的瓦片放入盒里,派人進呈宮中。他在告訴太宗皇帝‘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當日晚些時候,太宗皇帝下旨幽禁他。”

  趙野無暇為寧王的痴心倔強喝采,但覺腦仁疼。

  寧王一直持有太宗皇帝御賜的玉魚,換句話說,是義德帝丟了玉魚。

  義德帝那家伙板上釘釘是他生父……

  操……

  他心中煩惱,面上不動聲色,因此紅葉不察有異,往下說道:“寧王殿下存心毀壞聲名,我等花娘拿人錢財盡道義,也感激他溫存寬厚,誰都不曾道破這層內情。連同他和太宗皇帝那些舊事,我本來打算全數帶進棺材,可是……”

  她頓了頓,歉然望向趙野,道:“阿野,你有幾分神似寧王殿下。我並無意拿亡者觸你楣頭,然而對著你,我好似見到他,想將這些年的心事一吐為快。”

  趙野道:“小姨,我不忌諱這些,你心里若還有話,但說無妨。”

  紅葉頜首感謝他的體貼,道:“我曾經盤算將來到了九泉之下,跟殿下細談的。這幾年我想通了,縱然我死了,也見不著他。”

  她轉頭眺向窗外,趙野直覺她並未將屋外晴光濃陰望進眼里,或者說,她所目睹的絕非旁人所見的繁綠夏景。

  紅葉道:“殿下一定追尋曹七姑娘去了,如今他們不知到了什麼地界。我縱然曉得他去處,也不會跟去。這一回,我再不打擾他了,讓他和曹七姑娘清清靜靜地相守。他在曹七姑娘身邊,定然萬分歡喜。”

  她說完最後一句話,淺淺笑了,那一刻,枯槁的容顏隱約現出些許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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