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風和日麗,原婉然坐上花轎,隨著韓一進了翠水村韓家。
她頭罩紅蓋頭,身穿紅長襖,在喜娘攙扶下步入韓家,與韓一行禮拜堂,坐床撒帳,喝交杯酒。
諸般禮畢,韓一返回前院喜棚招待賓客,而她坐守新房,黑妞在旁相伴。
“新娘子。”喜娘喚她。
屋外宴上,眾人劃拳賭酒,歡聲熱鬧,原婉然教人叫了幾聲才留意。
“怎麼了?”她忙問道,生怕哪兒不合式,讓一生一次的婚禮美中不足。
“新娘子渴了、餓了,便言語一聲,房里備有點心茶水。”
喜娘好周到,原婉然暗嘆。
從前聽旁的婦人提過,婚禮拜堂後,新郎逕去宴客,新娘等在洞房,遇上夫家與喜娘馬虎大意,或因旁的緣故未送吃食,新娘便要餓到翌日,故女子上花轎前頂好在衣內藏果餌,輕巧又墊飢。
她聽信老人言,買了糖食擱著,但尚未放入嫁衣袖中,便教她哥哥吃了。
她向喜娘道謝,喜娘笑道:“此乃我本份,何況韓官人特地交代。”
原婉然聽說,在紅蓋頭下靜靜笑開眉眼。
韓一體貼她的事不止這一樁。
翠水村路遠,韓一顧慮她自原家出嫁舟車勞頓,因此成親前夕,讓她及兄嫂住進附近客店,由客店從容出嫁。
這等安排在其他遠嫁親事並不少見,但韓一刻意挑選鄰鎮客店定房,說翠水村客店狹小簡陋,怕她住不舒服。
其實她連柴房都住過了,還有什麼地方能住不舒服?要緊的是韓一周到用心。
她跟這個人過活,一定能越過越好。
一個時辰後,喜宴終了,接著便是鬧洞房,客人嘻嘻哈哈,步聲雜沓往新房來。坐在床沿的原婉然連忙挺直背脊,喜娘上前幫忙理蓋頭、衣裙。
很快一批人走入房內,聽話音多是年輕男子,一身酒味,催促韓一挑蓋頭。
原婉然但見紅蓋頭下輕輕探進一根秤子,往上一挑,罩住她頭面的那片紅霧飄落身外,龍鳳燭光映進眼簾。
眾人交口稱贊:“新娘子真水靈。”
“韓大哥,艷福不淺。”
“怪道韓教頭巴巴跑到鄰縣提親。”
原婉然面對眾人品頭論足,哪怕受夸贊亦手足無措。而且,滿屋目光中,似有一道凜冽刺骨。
然而那股冰冷視线來得快,去得也急,她因而思量或許自己太過不安,疑心疑鬼,畢竟屋里都是親朋好友,哪個會對新娘子不懷好意呢?
便有,韓一近在咫尺。
她低垂螓首,視线落在韓一簇新吉服的下擺,他的衣和人皆紋風不動,橫亘在自己身前,黑妞亦在左右。
她的心從此穩若泰山。
客人們因她羞手羞腳,打趣她面嫩,其中一位言語漸漸輕薄。
韓一那側響起一把聲线,低沉徐舒,透著一股慵懶。
原婉然覺著那聲音彷佛跟寒涼視线來自同一方向。
那男人道:“祁老六,新娘面薄,隨便誰說句話都能讓她面紅耳赤,用這等手段,哪里顯得出你這本村說學逗唱頭號能人的本領?”
祁老六聽了十分高興,“趙野,你有什麼主意?”
趙野?原婉然心中一動,是韓一的義兄弟。
她循眾人注目的方向溜去一眼,不禁怔了。
那趙野身材高挑,同韓一雜在一群村夫里,如雙鶴立於雞群。
他還生得非常美,原婉然打出娘胎以來,不曾見過這等俊俏姿容,然而那人抱胸靠牆而立,懶洋洋微笑,對自身隨便一站便如詩如畫毫無所覺,或者心知肚明,只是不在乎。
趙野向祁老六道:“新娘端嚴正經,讓她笑才真難,不如你試試。”
祁老六真個說起笑來,趙野偶爾出言敲邊鼓,句句說在點子上,趣味橫生。如此幾來幾往,不止祁老六來了勁,旁人也加入講俏皮話。
那夜鬧洞房難得不曾作弄新人,淨由賓客插科打諢,博新娘一笑。
到時辰差不多,趙野招呼眾人離去。祁老六玩心重不肯走,趙野拍他一記,道:“少了你不行,院里那些醉人全等我們送回去。”
“你和韓大哥真能喝,把他們全喝倒。”祁老六嘴里埋怨,屁顛屁顛隨趙野走了。
韓一送完客回到寢間,原婉然心緒一下紛亂如麻。
出嫁前夕,蔡氏曾經教導她房幃之事。
“明晚,是你洞房花燭夜。”
“嗯。”原婉然垂首掉弄衣帶,好容易擠出一絲聲音。
蔡氏似乎也自在不到哪兒去,半天沒言語,干咳幾聲,發話道:“睡前你伺候姑爺脫衣,你也得脫。”
她停頓一陣子,嘟囔道:“兩個人全脫光。”
原婉然失驚,脫口問道:“為、為什麼?”
“我說,你聽就是了。”
蔡氏尖聲道,沉下臉一會兒,她盡量用平常聲調說:“我一婦人,為教導你,不得不提那事兒,害臊死了在這里,你個姑娘家倒一個勁兒問。”
原婉然不敢言語了,蔡氏道:“再來你全聽姑爺的,人讓你躺你便躺,跪便跪。”
睡覺確實得躺著,可為什麼跪呢?原婉然暗自疑問。
“躺好以後……”蔡氏苦思良久,終於找到她以為最文雅貼切的字眼,“姑爺會捅你。”
原婉然眼皮一跳,“捅”?
蔡氏道:“你害疼流血,受著,男人興致上來,光圖自家受用,不會管你死活,你哭鬧,平白討人厭。也甭拖拖拉拉,鈍刀子割肉照樣疼,還遭罪更久,爽性由他到底,捅多了,便不疼了。”
蔡氏又道:“等姑爺噴出白漿,灌進你身子,那事兒就算完了。送子娘娘庇佑的話,你便能懷上孩子。”
原婉然越聽越驚疑,人家戲台上才子佳人花燭夜,俱是含羞帶笑入羅帷,到了蔡氏嘴里怎地大大走了調?
又跪又捅,還見血灌漿,這……
這是上刑吧?
可蔡氏親身經歷過洞房,且百般不情願開口提及,按說犯不著騙她。
她那廂忐忑,蔡氏教導已畢,自覺功德圓滿,便生出閒情作憂心調子。
“姑爺練武,這等人粗魯又能折騰,婉妹妹,你當心,到時眼淚鼻涕直流。”
騙人,原婉然微撅起嘴,她聽出蔡氏口氣中滲出幸災樂禍笑意,單單說韓一不好這項也不能忍。
韓一心善,不會欺負人,她堅決把蔡氏這句話當作耳邊風。
話雖如此,如今大半夜,屋里——還是寢間——就剩下她與韓一。
夜深人靜,在燭光映照的有限光明里,韓一身影雄健,如同他投在牆上的陰影,巨大強烈到透出侵略味道,他的一切突然變得陌生。
她摸向衣袖,握緊藏在衣中口袋的硬疙瘩。
“阿婉。”韓一喚道。
結發成夫妻,這是韓一喚她的第一聲,喚她名字的第一回。
當下她無暇細細品味,慌忙坐直身子應道,“是。”
韓一沉默刹那,問道:“餓嗎,渴嗎?”
她搖頭,韓一便道:“那,我們安置。”
她的臉頰、脖子唰一下燒了起來,韓一倒跟家常過日子沒兩樣,泰然自若打來洗臉水供她卸妝,再帶走黑妞,自去洗漱。
原婉然擦干臉,躊躇半晌,打算褪下嫁衣,其它的靜觀其變。
纖手探至頸間豎領衣扣她便覺得了,十只指頭僵得很,一個簡單的動作,這時做起來卻老費勁。
末了總算解開扣子、系帶,她深吸口氣,橫下心脫去長襖,那大紅長襖正褪到肩頭下方,韓一正好回房掩門。
她一聽見動靜,不由自主火速把長襖穿了回去,揪攏衣襟,掩住露出的中衣。
韓一彷佛不曾留心她倉惶反應,不緊不慢走到床頭,打開衣櫃。
原婉然僵在洗臉架前,半晌悄悄回望,韓一若無其事卸下身上披掛的紅緞,是要更衣的樣子。
害羞惶恐與妻子責任這兩者在她心中大打出手,最後她咬咬唇,靜靜走到韓一身旁。
韓一轉過身來,她匆忙與他對視一眼便不敢再看,怯怯伸出手,探向他道袍衣帶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