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下,晚霞滿天,斑斕燦爛,再過片時,那織錦似的霞光漸漸教灰雲壓了下去。
趙玦等不著原婉然,心頭亦霧霾重重。
為何那村姑尚未歸來,莫非出了事?
是不慎失足摔傷跌落山溝,或者遇上走獸毒蛇?也許在山林中迷失了方向?
趙玦猜度不斷,不久岔到另一條思路上。
莫不是村姑趁登山觀遠機會,丟下他先溜了?
那村姑表明和自己同進同退,當時心意或許不假,然而入山之後環顧四方,倘若判斷此處是北山,興許改了主意。
北山荒涼覓食難,她遂心生退意,害怕帶上傷患同行,要受拖累一塊兒送命。
趙玦眉心微擰,又松了開來。
那村姑平日處事正直,在丈夫落魄時分不離不棄,並不像懼禍自保之輩。況且她對自己救命之恩,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不似作戲。
一轉念,又以為原婉然願與丈夫患難與共,可不意味對任何人亦是如此。
是啊,趙玦思量,至親夫妻尚且大難來時各自飛,其他人各人自掃門前雪,又有什麼稀奇?
他的臉色跟天色一般,隨著光陰流逝,益發陰沉。
正值他思緒往幽黯深淵潛沉,原婉然由樹林里轉了出來。
她去時,只提一支樹枝驅蛇,此刻回轉,一手拎一只鼓囊囊的綠簍子,一手握住可作拐杖的粗長樹干,半分也不像由山上探路回來,倒似在草市轉了一圈,買了些玩意兒。
“我回來了。”原婉然遠遠便說,小臉綻出歉然的微笑。
她那樣家常親切的招呼,讓趙玦瞬間有種錯覺,他們並非身陷窮山惡水,竭思求存。
這日彷佛不過是一個尋常日子,尋常黃昏,原婉然在外頭逗留稍晚,然而終究回來了。
趙玦一時說不清心中什麼滋味。
原婉然見到趙玦不錯眼盯著自己,歉意更濃。
“讓趙買辦久候了,您一定很擔心。”
趙玦聞言,第一個念頭便是:誰擔心你來著?
他面上不顯,徑自溫文道:“趙某只怕韓趙娘子失足迷路,畢竟我們不熟此處山林,不論從哪個方向看,景色都一樣。”
原婉然笑道:“不怕,我沿路在樹上刻劃標記,迷不了路。為著摘野果,這才回來晚了。”
她明眸生輝,道:“趙買辦,不管這兒是西山或北山都無妨,我在山頂瞧見村落了。”
趙玦精神微振,問道:“在哪兒?”
原婉然指向河流,道:“這條大河在前頭有分支,由小山的另一頭流過,順流而下有個村落。我估算假使路程順利,到那兒最少只需兩日腳程。”
趙玦問道:“由我們這兒沿著河流到村落,可要經過山地丘陵?”
“不必,沿路雖則有山,但山脈和河畔之間相隔大片林地。”
原婉然以手比劃,又道:“我打量過,那片森林從這兒到村落,樹梢起伏不大,估摸地勢還算平坦,便利行路。”
趙玦暗忖,這村姑還有點腦袋。
他道:“韓趙娘子心思細,一般人在山地野外找路,許多人見到河流只知沿河而行,不曾理會地勢。”
原婉然笑眯眯道:“多虧我家大官人,他知道不少商旅跋山涉水的故事。他說人迷路了,不能一昧沿河找路,該按當地地勢作定奪。比如有些旅人在大山迷路,隨河流往下走,以為定能順利走到山腳,卻不知河流能走的道,人未必能走。萬一河流流往陡峭地方,比如懸崖峭壁,人下山無路,想回頭還未必能攀爬回原路,那可糟了。因此我找路時,格外留心地勢。”
趙玦聽原婉然言談不離丈夫,心生煩膩,遂改提其他話頭:“韓趙娘子敢是以一般人的腳力為准,估算抵落村落需兩日腳程?”
原婉然答是。
趙玦道:“韓趙娘子帶上趙某,腳程少說得翻倍。不如按趙某原議,韓趙娘子獨個兒先走一步。”
原婉然道:“我以為還是兩人同行穩妥。”話聲綿軟,口氣卻堅定。
趙玦道:“韓趙娘子,你早日脫困,也好向家中報平安。你下落不明,家里必定急壞了。”
他靜靜瞧著原婉然,等著品味她天人交戰模樣,看她最終是堅持道義同行,亦或順從私心獨行。
“謝謝趙買辦為我著想。”
原婉然衷心道:“我自然不願家里為我擔心,我們還是同行吧。縱然我只消兩日便抵達村落,搬來救兵,這山林野地無法策馬,等救兵趕到,來回統共要四天工夫,趙買辦獨自待在野地太危險。您別和我客氣了,我家相公必然贊成我這麼做,您家里一定也苦苦盼著您平安回家。”
……誰為你著想,誰和你客氣?趙玦腹誹,然而原婉然張著小鹿般溫良晶亮的眼眸向著他,臉上只差寫上“趙買辦你人真好”。
他好似拳頭打在棉花上,憋悶而無法可想。
原婉然提起手上簍子,道:“我們先吃飯,我在山上采了野果。”
趙玦打量那簍子,道:“韓趙娘子好手藝,又會編鞋,又會采藤蔓枝條編簍子。”
原婉然受了夸贊,羞赧笑了笑:“鄉下人多半會這幾手。我先拿果子去河邊洗。”說著,往河邊去了。
趙玦視线不覺追尋原婉然背影,因此發現她背後由肩至臀間多出一片不小的汙痕。那汙痕交雜黃泥和碎葉,看來她後背曾經挨貼苔蘚泥土蹭過。
稍後原婉然回來,將幾片藤蔓葉子鋪在地上,放上艷紅而遍體生有小凸點的莓果。
她道:“這是蛇莓,總被傳說有毒。我從前常吃,倒沒吃出毛病,興許別吃太多便沒事。趙買辦若是有所顧慮,少吃些應該於身體無礙。”
趙玦道:“韓趙娘子說吃蛇莓不打緊,那便不打緊。不過韓趙娘子膽子忒大,旁人說有毒,你都不怕。”
原婉然笑道:“也不是膽大,我幼時聽大人說蛇莓有毒,真被嚇唬住了。後來見村里有人吃不上飯,拿蛇莓充飢,卻一點事也沒有,自己便壯了膽子有樣學樣。不過這蛇莓吃起來像綿絮,沒啥滋味。”
趙玦道:“荒山野地,趙某托韓趙娘子的福,有順口食吃,已是僥幸。”他接過原婉然以葉裹放的蛇莓,細嚼慢咽。
他人物風流,進食舉止高雅,連帶著被他食用的野果都給抬了身價,教旁觀的原婉然幾乎錯覺那蛇莓其實是玉盤珍饈。
趙玦吃完第一顆蛇莓,問道:“韓趙娘子可曾在山上滑倒?”
原婉然咦了聲,問道:“趙買辦怎地曉得?”
“韓趙娘子背後有泥土苔蘚痕跡。”
原婉然恍然大悟,手往後背摸了摸,喃喃道:“我總當拍打干淨了。”
趙玦問道:“韓趙娘子沒摔傷吧?”
原婉然笑道:“不妨事,不過下坡時腳底滑,摔了一下,爬起來就好了。”
天色已暗,枯枝砌出的火堆送出熤熤火光,映亮原婉然端麗面龐。巴掌大的臉,微濃長眉,大眼睛微微彎起,笑靨開朗。
趙玦低下眼,拿起蛇莓只管吃,不去戳破原婉然的謊言。
這村姑背上泥巴蹭痕由肩頭劃到腰臀,絕不只如她輕描淡寫“摔了一下”。然而她愛逞強逞能,報喜不報憂,那便讓她自己受著。
原婉然那廂則思量等她回家,定要向韓一和趙野訴苦,說她在山上滑了一程路,嚇了老大一跳,要他們抱上幾抱壓壓驚。
至於趙玦,她和他還不到吐苦水的交情。
兩人當務之急,是鼓足勁走出荒山,她對趙玦報憂,怕要打擊“士氣”,沒准他又因為不願扯自己後腿,提議分道揚鑣。
飯後,原婉然掏出懷中匕首,放在趙玦身旁。
“趙買辧,這還您。”
趙玦道:“韓趙娘子帶著吧,趙某連走路都仰賴人攙扶,使不了刀。況且韓趙娘子采摘東西,也用得上。”
原婉然尋思此言有理,因此道:“那這匕首我先收著。”
趙玦道:“韓趙娘子,勞煩你在林中生火。”
“這……在樹林生火只怕不大妥當。”
趙玦道:“趁你上山,我挪回林中,清出一塊地兒。”他抬手指向樹林邊緣一塊地界。
那兒一塊地給收拾得干干淨淨,青草給拔光了,落葉也挪走了,中央堆起一垛生火用的枯枝,這便不怕有火星飛濺引燃草,引發山火。
原婉然道:“哎,趙買辦正該靜養,何必勞動?這麼來回樹林,怕不要牽動腿傷?”
“我坐在地上無須動腿腳,雙手撐在背後使勁便能挪移。坐著拔草、堆樹枝,其實費不了多少力氣,還是韓趙娘子辛苦。”
原婉然道:“趙買辦也幫了大忙啊,托您的福,我能睡在松軟的土面,又能生火防野獸。果然我們一塊兒走是最好的,大家互相幫忙倚靠。”
她尋思趙玦勞動都勞動了,自己承他這分人情就是,順勢夸他一夸更好——讓趙玦自覺有用,不會拖累她,便能安心自在與她同行。
趙玦微笑,似乎領了她這分稱贊。
原婉然又道:“入夜了,我們安置吧,早睡早起早趕路。”她揮揮衣袖,驅趕周身飛舞的蚊蟲,因問道:“趙買辦,昨晚您拿什麼驅蚊?”
“我們昨夜上岸將近破曉,蚊蟲已不多。”
原婉然沉吟,道:“既如此,我們只能照土法避蚊了。”
“韓趙娘子的方法是?”
“在衣服遮不到的地方,比如臉上手上塗泥巴。”
真髒,趙玦立時忖道。
不過他心中抗拒不到一息工夫,便溫文應了聲好。
臉塗泥巴肮髒歸肮髒,既然事出必要,在他便未嘗不可。
“對了,”原婉然又從綠藤簍子掏出早先洗淨的其余葉子:“這些葉子趙買辦用得上便拿去用。”
“這給趙某做什麼用?”
“就……嗯,”原婉然臉上浮起紅暈,低頭細聲道:“如廁用的。”
事情太尷尬,她不好挑明說,又不得不闡明清楚藤葉用途,便一手掩臉,一手拿葉子在空中比劃,作出上下擦拭動作。
趙玦自問做得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此時都感到自己慣常擺出的靜雅神情隱約裂出一絲罅隙。
如廁淨身事涉私密,亦再鄙賤不過,在他慣有教養里,這事只好對至親、大夫或貼身下人宣諸於口。
縱使他落難了,狼狽到不得不以藤葉克難清潔,實在回避不了這類話頭,由誰提起不好,偏生是原婉然開口。
原婉然不但是外人,還是女子。
這讓他自認有失顏面,困窘不快。
“趙買辦請放心,”那外人女子卻是不可救藥的實心眼,明明自個兒也不自在,照樣往下說明:“這種藤葉沒有毒,用了不會讓肌膚紅腫發癢。”
閉嘴,你可閉嘴吧。趙玦努力抑下眼角微不可察的抽動,村姑就是村姑,不懂講究體面。
只是他的目光從原婉然手上的藤葉,轉到她把頭垂得低低的,因此只看得到頭頂心的腦袋,以及那脹紅的耳朵,他再一次覺得拳頭打在棉花上,郁悶而無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