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時分,趙玦醒來,原婉然已不在附近。
他皺起眉頭,搜視四下搜視皆無原婉然蹤影,遂往河岸挪動,終於找到人。
原婉然蹲在河畔,一頭長至腰下的頭發放了下來,雖則發絲凌亂,然而烏黑墨亮,光可鑒人。
她在荒山野外尋不到梳頭家伙,遂以手代梳,偏頭整理長發。
這姿勢恰好朝趙玦微微露出側臉,她本來塗滿泥巴防蟲的肌膚已經洗淨,回復白淨顏色。
朝陽初升,河水波光粼粼,那張雪白秀氣的側臉教烏油長發襯托,彷佛嬌嫩花蕾由花萼探出頭,有一種纖弱綺麗的美。
趙玦心下自思,曹子建在《洛神賦》形容洛神“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好似也能用於此情此景。
他的眉頭在搜視到原婉然一度松緩,此時這麼一想,意識自己留心她容顏,眉皺更深,別開眼去。
原婉然渾然未覺,只管梳頭。
她的發簪在落水時丟失了,只余紅頭繩束發,這時編起辮子以頭繩系好,末了拿起身旁一截事先揀過的細小樹枝,權充簪釵挽住頭發。
她打扮停當,起身轉向樹林見到趙玦,便走近前道:“趙買辦起來了,可要到河畔漱洗?我扶您。”
“有勞韓趙娘子。”趙玦緩緩伸出手。
原婉然羞怯略抿緊嘴,將他扶起。
趙玦一手搭在原婉然肩上,一手握住昨日她在山上尋到的粗樹枝充作拐杖,心中五味雜陳。
看不出這村姑身量嬌小,身上柔軟,卻飽蘊力量,頑強地穩穩扶住他。縱然無須看她,他便感應得出來,她對彼此觸碰依舊羞赧。
那日兩人用過昨日采來的蛇莓,便啟程沿河行去。
走到午時,他們在樹下納涼用飯,用的仍是蛇莓,且是最後一分。
原婉然吃著蛇莓,煩惱下一餐沒著落,不經意抬首展望四周森林,忽然盯住其中一棵樹。
趙玦喚道:“韓趙娘子?”
原婉然扭頭向趙玦陪笑道:“趙買辦,失禮了。”
趙玦瞥見她耳根又泛紅暈,因問道:“韓趙娘子,怎麼了?”
原婉然話聲輕細,道:“待會兒我要做件事,請趙買辦回避。”說著,往附近一棵樹走去。
她走到樹前,又向趙玦道:“請趙買辧回避。”
趙玦便轉開頭,耳朵卻豎了起來,仔細聽去,只有極微渺的沙沙聲響。
他曉得原婉然並非如廁,否則她會走到更遠處。因著實在好奇她葫蘆里賣什麼藥,他悄悄轉回頭覷去。
這一瞧,他平靜無波的神情再度裂開一线罅隙。
原婉然正攀樹往上爬去,才幾息工夫,便攀上了一截。
趙玦眼角微微抽搐。
他走南闖北,莫說瞧過女子爬樹,比這出格許多、不合禮數的光景都見識過不少。
他也知曉,鄉下人不似城里人家或書香門第拘束,從小下河上樹不過本色作為。
然而這是他頭一回目睹和自己算得上熟悉的女子如此放肆撒野,心中說不出的格格不入。
尤其那女子素來嫻靜,對著外男總是十分靦覥。
他這般思想間,原婉然攀著樹麻溜再上一截,動作之輕盈,好似手腳觸著樹干,人就滑了上去。
趙玦轉回頭,手捂額眼。
自己先前怎麼就因為這村姑思及《洛神賦》?實則該想起屈原的《山鬼》才是。
沒錯,洛神“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穿著帶花紋的履鞋、輕如霧般絲裙,雍容雅麗;而山鬼“披薜荔兮帶女羅,乘赤豹兮從文狸”,穿著藤蔓,與豹貍野獸為伍,野性原始。
兩相比較,還是用“山鬼”形容這攀樹功夫堪比松鼠的村姑更加合適。
驀地他由“踐遠游之文履”思及某事,又朝原婉然仔細打量。
過了一會兒,原婉然從樹上下來,彼時趙玦早又轉回頭去,因此她不疑有他,踩著輕快步伐回到他身旁,從懷中掏出數枚鳥蛋。
她道:“我們運氣不賴,掏到六枚鳥蛋。——咦,趙買辦,您怎地脫了衣服?”
“韓趙娘子,你將趙某衣服也裁了作鞋吧。”
趙玦遞出他那襲青蓮色羅衣直身,道:“衣料編成的鞋子不耐磨,從你昨日上山起始,已走了許多路,只怕再不久鞋底便要破損。”
方才原婉然人在樹上,他方才觀察她腳底,那雙用他斗篷布料編就的鞋子已現磨損痕跡。
原婉然瞧著趙玦手上衣袍,心知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保護自己雙腿,一時仍伸不出手。
趙玦衣服料子都極好,昨日一件斗篷已被毀了,再毀了這襲直身,她無法不惋惜。
趙玦瞧出她心思,溫聲道:“韓趙娘子,現如今不是客氣時候。如今我們要脫困,全得仰仗你,倘若你腿腳也受傷了,麻煩鐵定比毀壞一件衣裳來得大。”
原婉然至此再不猶豫,道謝接下趙玦外衣。
飯後,兩人繼續前行,到下午揀了塊地方當營地過夜,原婉然又向趙玦道聲“失禮了”,爬樹觀察周遭地形。
趙玦“一回生,二回熟”,不復初次驚詫,他深知這幾天原婉然為了尋找易行路徑和食物,勢必繼續“失禮”。
他閉眼扶額思忖,山鬼就山鬼吧,人別摔下樹就好。——他這麼想可沒別的意思,無非因為這村姑萬一受傷,當前困局將雪上加霜。
那日原婉然和趙玦只得早前找到的鳥蛋和一些野果當晚飯。
原婉然將鳥蛋裹上泥巴,放在火坑里烤熟。到火候差不多,她取出鳥蛋放涼,道:“但願這六枚蛋都是鳥蛋。”
趙玦暗自奇怪,鳥蛋不是鳥蛋,難道能是龍蛋?
原婉然解釋:“這窩鳥蛋有六枚之多,按這鳥蛋的大小和數目算來,我掏的那窩鳥巢,母鳥應該生完蛋,該孵蛋了。可是鳥巢里不見它蹤影,興許沒法回巢了,也不知道這些蛋是多久以前下的。”
她分出一半的蛋給趙玦剝殼,續道:“如今正值夏日,即使少了母鳥,時氣夠熱也能讓鳥蛋自行孵化。倘若已經孵上一陣子,沒准蛋里胚胎開始成形了。”
趙玦拿蛋的手一頓,他見過一種食材叫“活珠子”,那是內中肧胎已稍稍長出頭腳翅膀的雞蛋,和原婉然口中的成形鳥蛋異曲同工。
他食不厭精,追求菜肴色香味美俱全,“活珠子”的胚胎莫說和“美”字八竿子打不著,當初他看一眼就犯惡心,鳥蛋自然也一樣。
旋即他又打定主意,在這荒山野嶺由不得挑精揀肥,那麼惡心便惡心好了,身子為重,吃還是要吃的。
原婉然剝去鳥蛋泥土殼子,道:“有人就特特兒地這麼孵雞蛋,名兒還取得挺好聽,叫‘活珠子’,說吃了補氣血。可我總覺得它形相瘮人,胚胎才剛成形,大頭黑眼,通身光禿禿的一根毛也無,翅膀皮上長滿雞皮疙瘩。”
嘔……趙玦又感覺自家平靜表情細細裂開。夠了,你別說了!
“啊,”原婉然剝開蛋殼,輕呼道:“我這枚是鳥蛋。趙買辦,您那枚八成也是。哪怕是活珠子也不打緊,您若討厭活珠子,我這枚分您一半。”
她不吝分享僅有的一點食物,趙玦胸中那點不快眨眼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復返。
當晚他們連吃個半飽都不算,翌日連個飽字都沾不上邊,整整一天,原婉然只找到一點野果,他們必須飲河水充飢。
夜里,原婉然仰躺在稀疏草地上,墨黑夜幕潑灑了滿天銀亮星子,璀燦生輝,四周蟲鳴唧唧,火堆柴禾燃燒爆裂,劈啪輕響。
這般景象充滿野趣,她卻無心欣賞,兩手按在癟癟的肚皮上,思想心事。
她一來想家得緊,擔心韓一和趙野,還有墨寶的安危;二來煩惱在這荒野的腳程問題。
她攙扶趙玦,而趙玦只能靠單腳而行,本來便預料走不快,誰知臨到實際行動,兩人腳程比預期還要慢上幾成。
既然得在荒野多逗留一陣子,如何覓食維生這問題便更緊要了。
人在野外挨餓一天事小,倘若連續數日如此,可就大事不妙了。
她那邊苦思,一道溫雅低喚由她頭頂心過去幾尺處傳來。
“韓趙娘子……”
原婉然和趙玦人在荒野,睡得太近,不合禮數;遠離彼此各睡各的,又恐遇上野獸襲擊,延誤救助時機。
他們便頭頂心對著頭頂心,隔了幾尺睡下。
原婉然聽著趙玦口氣,直覺他又要老調重彈,提議分道揚鏕。
她遂忙道:“幸好有趙買辦同行。”
“……哦?”趙玦低沉遲緩的應聲透著不解。
原婉然道:“若是我獨個兒流落野地,滿山遍野盡是草木,白天夜里都陰森森,不知多發怵。有人作伴,彼此倚仗,那便踏實多了。”
“……可是韓趙娘子必須分神照料趙某。”
“正因如此,我才沒工夫胡思亂想啊,把心思全用來思考如何度過難關。”
趙玦遙望星空,卻無須起身轉眸往原婉然看覷,眼前便自浮現她容顏。
此刻那村姑眉宇間定然帶著笑影,烏黑澄亮的眸子微微彎起,彷佛春日里一泓清澈暖泉。
他張口正欲回應,不料肚皮搶在前頭發出動靜,咕嘟咕嘟一連聲響。
那幾聲響動不大但也不小,在唯有蟲嗚火聲的荒野里,更是風格別具,令人難以忽略。
一點紅由趙玦耳根起,須臾整張面皮辣了起來,不禁坐立難安,由草地上半支起上身。
太失態,太失體面了……他居然跟個飢民一般腹鳴……當著他人面前……
咕嘟咕嘟……又一陣腹鳴響起,這回聲音小多了,然而趙玦篤定那聲響並非來自自身。
暗夜里,原婉然輕輕一聲干笑,聽來很是難為情。
兩人既是一般空腹鳴唱,趙玦這廂倒解了尷尬,遂緩緩躺回草地上。
短短兩日,他經歷藤葉淨身、飢腸轆鹿,出過的丑已不止一樁,破罐破摔算了,還有什麼好放不開的?
他如此自我開解,到底一下放不開矜持,免不了閉上雙眸,皺起眉頭。
另一頭又傳來原婉然的話聲,溫軟而開朗。
“天陰自有天晴時,”原婉然道:“明天我們一定能找到吃食,靠水的地方絕不至於找不到食物。”
她話音充滿希望,在那入夜微涼的野地里,彷佛注入一股小暖流。
趙玦眉頭稍微開些,又聽她續道:“不論耗上幾日,我們只要走下去,就能回家。”
趙玦緩緩睜開眼睛,雙眸泛出冷峭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