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時分,山林不復夏日清一色的綠,各色樹木變換葉子顏色,淺綠、鵝黃、金黃、赤褐、深紅……等等色彩染遍滿山滿谷,如繡似錦。
這日天氣晴好,一行車馬走在通往感恩寺的路上,道旁五光十色樹木夾徑,便好似由兩道錦幛穿梭而過。
原婉然在車內掀起車窗棉簾,放眼路旁山林葉色瀾漫,若在平日,必定細細欣賞這天工配色,此刻卻興致索然。
她雙眸往窗外左右一掃,馬車左右各有兩名武裝隨從跟隨,前後亦有人打前領路或殿後,統共二十人。
這且不算,跟隨出門服侍的丫鬟媳婦坐了兩車。
原婉然臨出門一見這陣仗,便曉得自己想在路上出逃,那是老貓鼻子上掛咸魚──嗅鯗,休想了。
她在車內垂頭嘆氣,車外一陣蹄聲由遠而近,一抹身影出現在窗畔,和她視线加錯。
那人身穿石青銀鼠鶴氅,頸間圍著紫羔風領①。他面色蒼白,教那黑亮泛紫的紫羔毛皮映襯,俊美外表顯出三分病弱模樣。
然而他漆黑的眼眸目光剛強,灼灼迫人,彷佛燃燒無邊烈火。
形貌茬弱,神采堅毅,形與神彼此矛盾,讓他極俊的相貌映射出驚心動魄的美。
絕色美人當前,原婉然心緒由陰雨連綿轉為雷雨暴落。
今日進香,趙玦居然同行……
原婉然盡力掩飾厭煩,也不曉得趙玦那廂看穿沒有,反正他溫雅開言。
“感恩寺外方圓數里,銀杏成林。這時節銀杏葉子變色,通往寺里的路上,半空樹上金葉如蓋,地上落葉成毯,鋪天蓋地金色世界,美麗非常。你若有意,待會兒停下車馬,下來走走瞧瞧。”
原婉然道:“不必了,禮佛要緊。”說完,便放下棉簾。
同車的銀燭問道:“原娘子可要進茶食?”
原婉然搖頭,重新在心中過一過早前定好的求援盤算。
一隊人行近感恩寺,離山門尚遠,便有僧人在路上迎接。及至眾人抵達山門,住持已然引領首座和侍者等在山門外,迎他們入寺。
原婉然心里咯登一聲。
她在別業時候向銀燭等丫鬟探聽感恩寺底細,丫鬟們眾口一詞,推說:“婢子在別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知外頭端底。”
原婉然曉得丫鬟受趙玦吩咐,口風嚴緊,便不再問。
她自行推斷趙玦和感恩寺比鄰而居,大抵免不了有往來,怎料他竟能教住持親自出山門相迎。
她忖道,趙玦一准給寺里捐過大筆財帛。
原婉然信佛,卻不盲信修行者皆正直不阿。
她擔心感恩寺仰仗趙玦布施,未必願意為了自己路見不平,挺身而出,萬一還通風報信她求救,那可不妙。
趙玦現時看在西山“患難情分”忍讓她,不知能忍讓到何等田地。他當真翻臉,她孤立無援,只能任人魚肉。
原婉然立時更動計策,寄望向香客討救兵,然而她步入山門,在長廊上走了一程路,至多遇上僧侶。
她問住持:“不敢動問,何以寺里不見其他香客。”
住持道:“今兒本寺只接待兩位施主。”
又一條求援路子給堵死,原婉然心頭黯然,不久緊握拳頭,告訴自己不打緊,還有一計呢。
她像上回看戲時候一般,預備了求救字條伺機擱放,等待有緣人揀拾,轉交官府。
考慮趙玦可能和感恩寺交好,她備下兩款字條,第一款自稱韓趙娘子,指名道姓遭到趙玦擄劫;第二款只寫自家身分,說為歹人綁架,未提趙玦名姓。
她審時度勢,決意采用第二款字條。
明日起,便有香客入寺,他們能拾到字條最好,哪怕被僧眾揀到也不怕。
寺里不知道字條所說的“歹人”便是趙玦。
再者,趙玦以“原娘子”稱謂喚她,僧眾再想不到她便是自稱韓趙娘子的字條主人,如此一來,他們或許敢於報官。
屆時官府由感恩寺香客找起,尋來化緣簿一看,上頭必有趙玦這位大施主的大名。
她失蹤多日,在東家趙玦慷慨布施的感恩寺留下求援字條,教韓一和趙野曉得了,不會當作巧合,輕易放過這條线索。
原婉然如此思想,邁進天王殿的步伐輕快了些。
她在別業時候已經計較妥當,等到拜遍諸殿,回大殿求簽,便將字條塞入簽筒。香客求簽會留意筒內乾坤,遲早有人發現字條。
她那廂打著如意算盤,不經意一瞥,見住持仍舊陪伴在旁。
接下來她們一行人進入大殿,住持也同行,當原婉然燒香,他更代替殿主,親自上陣打引磬。
不但如此,殿內早有僧眾候在里頭,排成左右兩列,在原婉然拜佛之際,僧眾唱起香贊。
“……”原婉然懵了。
此前她進廟燒香,所添香油錢有限,每回布施之後,受過僧人合掌行禮,頂多再吃上一杯寺里奉茶便完了。
今兒她頭一回體受大施主禮遇,到此時回過味兒來了——這次寺里接待她們,大抵由住持等僧人全程作陪。
原婉然額角微生涼汗,她有趙玦和下人緊跟身旁,再添上僧人,眾目睽睽盯著自己行動舉止,怎麼好放字條呢?
到得原婉然轉回大殿求簽,她尚未開步走向簽筒,僅僅略傾身形,僧人便端起簽筒遞來。
原婉然哭笑不得,僧人好意獻殷勤,反倒掐滅她脫逃機會。
轉念她安慰自己,天無絕人之路,自己依然可以借口如廁,在茅廁放字條。
銀燭等丫鬟再緊跟她不舍,沒有一同進茅廁的理。
茅廁里每日有香客出入,總不至於無人發現字條。
如今她只盼望在茅廁找得出合適地方,既可安放字條讓旁人容易拾得,又不至於在今日便被打掃的僧侶發現,教人一猜就猜到字條出自她手。
她求完簽,住寺將她和趙玦請入方丈②吃茶,眾人往方丈行去途中,知客僧前來稟告,道是林嬤嬤來了,在方丈等待。
“哦?”
住持言語總是低緩,霎時聲調浮動,於意外之余,尚有顧忌意味。
他立刻向趙玦告了罪,往方丈去。
知客僧則接替住持,將原婉然等人請入別處淨室。
原婉然聽到另有香客前來,精神一振。
她人在淨室,林嬤嬤在方丈,不能通聲息,不過等會兒她進茅廁放字條,只消林嬤嬤稍後也如廁,就可能瞧見它,說不定就幫忙報官了。
原婉然靜靜吃過茶,借口如廁。
感恩寺供貴客使用的茅廁特別設在屋里,陳設則極為簡朴,放著一只淨桶,淨桶旁一台小幾,幾上擱兩沓草紙,此外什麼都沒有。
原婉然十分慶幸茅廁里擱的是草紙,而不是廁籌③。
她取出求救字條,將它們一一塞進離淨桶最近的草紙之中,再將紙堆攏回端正原樣。
如廁的香客動用草紙便會發現里頭玄機,而寺里的人要等整理草紙,才會發現字條,但那也是過兩三天的事了,便猜不中是她所留。
她雙手合什暗自祈求神佛,保佑自己得到林嬤嬤或其他香客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