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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我不能殺人

野有蔓草 丁山珂 4282 2024-03-03 21:28

  彼時晨間,花娘與客人俱入夢鄉,天香閣廳里僅十余名龜奴及娘姨輪值。

  這些人久慣門前街上車水馬龍,聽著老遠傳來奔馬聲,輕易辨出那一行人約莫數十來騎。

  眾人齊刷刷看向田婀娜,無形的空氣似一下扯緊了。

  田婀娜不慌不忙輕拂鬢發,道:“敲雲板。”立時有人奔去大廳一角敲雲板。

  天香閣共有三座樓宇,這邊主樓大廳一敲響雲板,其它樓宇不多時便相呼應,亦是雲板鏘鏘清響。

  與此同時,田婀娜欲待再言語,冷不防斜刺里一只手臂伸來,將她往後拉。

  田婀娜又驚又惱,哪個仆役如此大膽,對她動手動腳?

  定睛望去,拉扯她的不是旁人,卻是金金旺。

  她頗為意外,金金旺平日莫說碰她小手,衣袖都不敢沾。

  適才那一扯,是他頭一回碰觸她,施力不重,但手勢果斷,和他平日小心模樣大相庭徑。

  只聽金金旺嚴正道:“田姑娘,我不能殺人,不能替你取人性命。”

  田婀娜笑靨親切,心里早罵開了。

  豬頭三,滾開去,老娘忙正事,你歪纏個屁!

  緊接著金金旺道:“但我可以豁出自己這條命。你快逃,我替你擋住那鎮西伯的老婆。”他一邊說,一邊將田婀娜往後門推。

  田婀娜愣住,對著金金旺,首次覺得這男人有那麼一點點意思。

  她將柔荑小手一擺,笑道:“你走才是,李夫人不走,你別回來。”

  “要走一起走。”金金旺將她往外推。

  田婀娜反手抓住金金旺手腕,那春蔥纖指隔衣沾著金金旺,金金旺整個人定住了,臉龐通紅如熟蝦,好似眨眼便要冒熱煙。

  田婀娜暗自欣賞自家魅力在金金旺身上發揮的效驗,嘴上絲毫不耽擱正事。

  “你走,我自有法子應付,別壞我大事。”她正色加重口氣,“此刻不走,再不理你!”

  說完,她松開手,看也不看金金旺一眼,轉頭掃向在場諸人。

  金金旺雖然魯鈍,見她辭色決絕,曉得“不再搭理”一語絕非虛言,掙扎片刻,嗐聲嘆氣跺了踩腳,邁開步伐往外去。

  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閣里眾人面孔緊繃。

  田婀娜向眾人笑道:“按我前時吩咐行事,隨機應變。”閣里上下見她行若無事,大伙兒都逐漸寧定,對她點頭應承不迭。

  鎮西伯府正妻,亦是輔遠將軍的李夫人策馬馳在北里街上,火氣衝天。

  他們秦家由關中老家赴邊強征戰,夫妻加官晉爵,進京述職,看似得意志滿,她卻比在邊強時憋悶多了。

  戰時她在邊強帶兵,丈夫倚重,將士信服,便是州牧也得給她幾分薄面。

  到了京城,眾人全淡忘她是輔遠將軍,只記得她是鎮西伯的妻子李夫人,丈夫與同僚議事議政,再不帶上她,還尋花問柳來了。

  在京城貴婦人里,她也是異類。

  不論本地候門,亦或這回憑藉邊強戰事、與她一同晉為朝廷命婦的那批關中同鄉,這些婦人平日深處內宅,因夫而貴,而她熱衷軍國大事、飛鷹走馬,在男人堆中拼搏出自家官誥,兩邊話不投機半句多。

  人生近半,好容易熬到家業成就,兒女長大,到頭來熬出滿肚子寂寞煩悶。

  今日丈夫散朝回家,與她爭執後拂袖離家,她猜度他沒准往北里風流快活,滿肚火藥炸了開來。

  她上馬帶兵,要尋他新相好的晦氣,端了狐狸窩。

  李夫人飛馬奔至天香閣,遠遠便見天香閣樓前,一批龜奴和娘姨列在門首兩側,翹首往自己這方來路望來。

  她冷笑,這幫人准要像鄭家那般,好說歹說攔阻她打人砸屋。

  她馳至天香閣主樓大門前,滾鞍下馬,拔出佩刀。

  佩刀在天光下寒鋒耀亮,李夫人的嗓門也十分洪亮,“一邊去,誰敢攔,就吃板刀面!”她身後的娘子軍也跟進,拔出刀子。

  閣里那班下人果然未曾阻攔,立在門首兩側一動不動。

  “恭迎輔遠將軍大駕光臨!”眾人齊聲喊道。

  聲調中似對李夫人威嚇恍若未聞,恭敬有禮。

  李夫人腳步微滯,他們叫她輔遠將軍,而不是李夫人?

  轉頭一瞥,閣里下人居然笑眯眯躬身施禮。

  她暗自稱怪,腳下大步流星未及停下,已步進天香閣大廳。

  天香閣主樓乃口字型,當中一個極大天井廳堂,四面里,三面皆房間,大門臨街那面幾層樓俱辟作走道賞街景、夜景用。

  這時幾樓走道窗戶全開,天光灑進大廳地面,一個少女獨立在那亮處。

  少女淡施脂粉,神態文靜,簪釵珥璫皆銀鑲水晶,月白窄袖交領襖,白羅繡花裙。

  李夫人當下以為自個兒跑錯地兒,進了一戶好人家,見著那家嬌養深閨的姑娘。她本來滿腔怒火,因錯愕而為之一挫。

  少女見了李夫人,雙眸發亮,眉目含笑,卻無一絲諂媚意思,只是溫柔洋溢,如同見著親愛欽敬之人,由衷歡喜。

  李夫人與那少女素不相識,對她親熱神情亦不明所以,但見人家一臉善意,險些要還以笑容。

  而後少女盈盈拜倒,鶯聲嚦嚦,“奴家田氏,拜見輔遠將軍。”

  李夫人愣住,她丈夫的新相好也姓田,豈難道便是眼前這位和她女兒差不多大的少女?

  她以為天香閣會是第二個鄭家,鴇母、妓女和仆役阿諛求饒;也以為她會再看到第二個鄭素素,粉光脂艷,說話蚊子哼哼,行路一步一搖,呵斥她幾句便哭哭啼啼,好似被她勾引丈夫的自己才是惡人。

  眼前少女面對她和身後娘子軍持刀在手,倒是沉得住氣。

  李夫人心生欣賞之意,留心不肯冤枉好人,便問道:“你可是田婀娜?”

  田婀娜答道:“是。”

  李夫人一團惡氣冒了回來,粗聲粗氣道:“你既知我是誰,如何這等開懷?”

  田婀娜微微笑道:“歷朝歷代,女子立下戰功,官封武將者,屈指可數,我大夏開國以來,只得兩位,將軍便是其一。將軍馳騁沙場,英勇殺敵,不獨保家衛國,亦為我等蛾媚裙釵爭光,奴家今日得見尊顏,三生有幸。”

  田婀娜一番言語柔音朗朗,辭色真摯,李夫人又喜又嘆又羞愧。

  所喜者,自打來京,難得有人道出她功業;所嘆者,昔日在邊強,她獨當一面,如今漸漸附庸於丈夫官爵之下,只是“李夫人”。

  而所羞愧者,上回她打砸鄭家,並不覺得自己作為妻子,公然不忿丈夫留戀煙花,真如其他顯宦家眷以為的丟人,但作為輔遠將軍,曾經叱咤邊強,如今只能在秦樓楚館找娼妓麻煩,真跌份。

  “哼,”李夫人惱羞,兩道濃眉豎成倒八字,“甭拍馬屁,別妄想說幾句好話,我便能饒恕你,狐媚子惑人,罪不可恕!”

  田婀娜不緊不慢道:“將軍此言差矣,奴家狐媚並無罪過。”

  “你說什麼?”李夫人揚聲喝問,手上微抬,刀鋒寒光閃動。

  田婀娜面不改色,笑道:“將軍登門,奴家尚未敬茶,有失禮數。請將軍移步,至奴家房里小坐,容奴家細說。將軍要發落奴家,也不差這些時候。”

  說時,往李夫人身後溜了一眼。

  李夫人追循田婀娜視线回首後方,從她身後那班娘子軍身影間隙望出去,街上行人探頭探腦看八卦。

  她好歹是個將軍,人前與妓女爭口,實屬掉價,便收刀還鞘。

  “哼,就聽你能扯出什麼歪理。”

  田婀娜吩咐葛子好生款待李夫人手下,便替李夫人引路。

  李夫人進得田婀娜房間,迎面撲來一陣芳菲,是窗外拂入微風,和著檀香,香氣清幽不膩,撫人心脾。

  早在大廳敲響雲板後,廚房便送來點心,繡閣丫鬟早已擺好盤碟,也煮水以待,李夫人到時火候恰好。

  田婀娜那廂沏茶,李夫人打量屋內,窗明幾淨,一塵不染。

  牆上懸塞外江山圖,畫里山水壯麗,鷹飛長空,是她素日熟悉的邊強風光。

  屋里用具多屬漆器竹器,朴素雅致,瓷瓶鮮花旁,點綴兩個泥人娃娃,似是她關中老家樣式,看了親切。

  田婀娜沏好茶,奉與李夫人。

  李夫人接茶並不吃,粗聲道:“有話直說,怎地你狐媚不算罪過?”

  田婀娜垂手侍立,道:“將軍,花娘以賣笑為業,狐媚客人乃是本份。若是一本正經端著,青樓行院先轟我們出去,往街上喝西北風了。”

  李夫人無話反駁,舉杯吃口茶掩飾。茶湯入口,她雖不諳此道,倉促間也嘗出不同一般的甘冽滋味。

  田婀娜又道:“不過將軍放心,奴家與鎮西伯未曾沾身。”

  李夫人將細瓷茶杯重重放回幾上,當的一聲。

  “當我傻子?男人進了煙花寨,納大把錢鈔,難道就為摸摸小手,蓋大被話家常?”

  田婀娜笑道:“好教將軍知曉,青樓慣例,花娘與客人頭幾次相會,不過吃酒。這事奴家敢對天賭咒。”

  “……哼,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李夫人聲氣雖粗,心中其實已不如初來乍到時的悍恨。

  她在京城沉寂,好似龍困淺灘,難得碰上田婀娜,牢記自家功勛,盡管有奉承避禍之嫌,終究不能不生出一些知己之感。

  何況小姑娘面對兵馬陣仗,自始至終方寸不亂,挺合她脾胃。

  若是情敵皆是鄭素素這等徒有美貌的軟腳蝦,只會教她對丈夫移情別戀這事更加不快。

  田婀娜斂衽正容道:“奴家賤籍煙花,生死全在將軍一念間,只是將軍這麼做,不值當。”

  “這倒奇了,發落你說得上什麼值當不值當?”

  “將軍,天香閣乃教坊司開設,教坊司隸屬禮部。”

  “哦,怎麼著,想拿禮部壓我?”

  田婀娜搖頭,“近年征戰,連同將軍在內,一批出身關中的將領戰功赫赫,受今上重用,風頭正盛。奴家一介賤籍女子,生死榮辱不值一提,禮部不會為此便與將軍認真計較。”

  “那你提它作啥?”

  田婀娜道:“禮部雖則未必與將軍叫板,自家地盤教人侵門踏戶,哪能不惱?梁子再小,到底結下了,部里那幫文官成日念叨禮儀規矩,對違禮之事更加記仇。自古朝中有人好辦事,將軍等關中武將剛剛崛起,當務之急莫過於在朝堂立穩腳根,正是廣結善緣時候,因細故結怨,太不值當。”

  李夫人不料娼妓也談論朝事,起先出於好奇聆聽,原本不過聽個新鮮,及至田婀娜說得頭頭是道,便聽住了。

  田婀娜續道:“其次,朝廷武將以關內一派為大,現今今上器重將軍等關中出身將領,他們必要扳回一城。軍功上扳不倒將軍,便從私行下手。比如將軍打砸紅袖班,可以算做倚勢欺民;動了官妓院,那便是連它後頭的官府都不放在眼里。這些把柄證據確鑿,雖因此刻將軍夫婦聖眷正隆,一時派不上用場,他們也可伺機而動,留待往後一並算帳。”

  李夫人沉吟半晌,轉眼覷向田婀娜,冷笑道:“小姑娘心計可以啊,先禮後兵。甜言蜜語籠絡人,再講利害干系,雙管齊下拘住我。行,我不明著找你麻煩,省得開罪禮部,我走教坊司的路子,讓教坊使整治你。”

  說完,她抄起茶杯咕嘟咕嘟吃茶。

  田婀娜淺笑,“請將軍也嘗嘗茶果。”

  李夫人瞪眼問道:“我要整治你了,你當真不怕?”

  田婀娜笑道:“女子從軍,挨受的冷話冷眼冷箭必然數十倍於男子。將軍能殺出一條血路,晉升至將領,不消說才干過人,論性情,若是睚眥必報,專顧記仇,也無法統御兵卒,掙到如今地位。”

  那天,天香閣門前街上,擠滿看熱鬧民眾,他們側耳等待閣里傳出打砸哭鬧聲。

  好一會兒,閣里只聽到葛子等下人在大廳招待娘子軍。

  眾人等啊等,終於廳里娘子軍紛紛起身,列成左右兩隊出來了。

  不多時,李夫人也步出天香閣,神色居然是平緩的。

  再一瞧,田婀娜陪在李夫人身側相送,衣妝齊整,發鬢一絲未亂,分明不曾挨揍吃苦。

  兩人臨到分別,不知說了什麼,李夫人居然安慰似地拍了拍田婀娜的肩膀。

  李夫人乃罕見女將,並且先前砸過紅袖班,剪過鄭素素頭發,她在京城,潑辣悍婦之名不脛而走。

  這麼一個人遇上天香閣的田婀娜,教她安撫得服服帖帖,這事迅速傳遍京城,田婀娜跟著聲名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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