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田婀娜坐在繡閣里,打扮鮮艷嫵媚,眼風妖嬈,無半點迎接李夫人時的清秀模樣。
她從身前滿桌珍饈揀了幾樣菜,布給身旁吃酒的恩客,接著放下象牙筷,含笑欣賞皓腕上新得的瑪瑙手鏈。
贈禮的恩客放下酒盞,操著外域口音的官話道:“你這妮子,那輔遠將軍可是陣前見過血,你和她交鋒,當真不怕?”
田婀娜抬起頭來,纖指撫上躺在頸胸間的赤金瑪瑙瓔珞圈,笑吟吟道:“起先有些忐忑,可是見到將軍喝了敬茶,便知無事了。她愛憎分明,若還拿我當對頭看,哪肯吃茶?”
“聽說你將她哄得很好,臨走時和你挺親熱?”
田婀娜笑道:“跟鄭素素相比,她待我確實挺親熱。”
她回憶當時光景,眉稍眼角淡去了些勾人光艷,眼神清澈了些,“她說她女兒和我一般年歲,我精明,虱子都能看出公母,她女兒只知憨吃憨睡憨玩。”
那恩客雙眼微微睜大,“她這麼說?”
“是啊,她居然拿我和她女兒相提並論,這是忘記我花娘身份,當成晚輩看了。我說誰都不是天生精明,只怪八字不好,老天容不得我有憨吃憨睡的福分。她拍了拍我肩膀。”
田婀娜說完,眼珠一轉,眉目艷治,風情流泄。
那恩客摟住她腰肢,“再有人打上門,你上八方館找我。八方館是各國質子住所,我們這些質子盡管人離鄉賤,到底代表諸國,關系邦交,官宦勛貴不敢輕易闖入造次。”
田婀娜攬著他臂膀嬌笑,“歧阿世子,往後人家可仰仗你啦。”
歧阿揚起嘴角,又問道:“我倒好奇,你這人向來走一步看三步,倘若將軍執意打殺你,你待如何?”
“自然是誰做初一,我便做十五。”
田婀娜笑道:“果真我像鄭素素那般教人把臉往地上踩,墮聲勢,斷財路,怎麼著也要咬下她幾口肉,絕不白白受欺負。”
“怎麼咬?”
“我事前調度好了,讓姐妹們在雲板響時,全躲好別出來,打手則往我房間鄰室集結埋伏。倘若將軍立定主意要收拾我,我擲杯為號,打手就來攔阻,護送我走暗道開溜。剩下的事,將軍和她手下自會替我做。”
“她們能替你做什麼?”
“砸場子啊,”田婀娜眸泛黠光,“我請將軍進房吃茶,一是盡地主之誼,二是調虎離山,分開她和手下。將軍孤身在我房里,猛虎難敵群猴,奈何不了閣里打手,娘子軍在樓下也無法立時馳援。這幫人眼睜睜見我溜了,焉有不火冒三丈,大砸特砸之理?我早同其他姐妹通氣,讓她們收妥自家細軟,一應器皿陳設皆用公物,砸個稀爛也不打緊。誰房里器物原有缺損,都送到我鄰室,將軍砸完了我這房必不夠解氣,會就近再砸鄰室,成全我們借機訛詐的苦心。這些器物報銷,數目太大,教坊使兜不住,可不得上報?他為求推卸責任,告狀時必定加油添醋,大加渲染將軍惡行。事情鬧大了,禮部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難,關內武將則是舍不得不趁機作文章。到時將軍和她那派的關中武將,忙著和禮部、關內武將打擂台,哪還有閒心找我麻煩?”
歧阿擰了擰她面頰,“狐狸。”
兩人吃酒調笑,枕席歡合,到夜深人靜,田婀娜這才想起,她向旁人敘述李夫人上門一事,從來不曾提過的金金旺。
那天李夫人那幫人離去,才策馬跑了幾步,金金旺便由街頭人群中衝過來問她是否安好。
她瞅著滿頭大汗的金金旺,明白這人愛她喬裝的假象,但對她確實有些真心。
於是她正色讓他別再浪費時間到天香閣找她,另找良家子過日子吧。
至於李夫人,堂堂誥命夫人帶兵砸妓院紅袖班,正教京城人當作談資,茶余飯後熱烈談論,她又干了件令世人匪夷所思的事——盡數賠償她讓紅袖班和鄭素素損失的財貨。
滿城猜不透李夫人葫蘆里賣什麼藥,也不知道她與鎮西伯長談,鎮西伯到底改不掉拈花惹草毛病,教她狠狠揍了一頓。
往後李夫人聽任鎮西伯在外風流,彷佛成了那些裝聾作啞的“賢妻”命婦之一。
過一年多,她辦妥兒女婚事,提出和離,朝野又一陣嘩然。
世人非議李夫人為老不尊,眼看過幾年就要升格做祖母,為何不肯安分,偏要妒悍生事?
鎮西伯則百般挽留發妻。
無論家門內外如何沸沸揚揚,李夫人不為所動,堅決求去。
一拿到和離書,她自請往新拓邊強戌守開荒,期間改嫁意氣相投的軍官。
近晚年時節,她憑藉卓然政績與戰功,受封武州侯,從此世人咸稱她武州侯,再無人叫她李夫人。
京城四喜胡同,這日原婉然和她兩個丈夫在家中設宴,款待韓一手下五個小旗及家人。
近來原婉然每日檢視韓一由軍營回來換下的衣物,盡管她用更粗韌的布料替他裁成角力用的衣衫,衣上仍舊不時可見撕扯裂痕。
韓一安慰她,雙方交手全力以赴,方是對彼此尊重。
再者,固然他們角力時誰也不曾手下留情,但下屬日漸服從他管轄。
前幾日他又告訴她,隊上在行軍比試中名列前矛,大伙兒士氣大振。
那日原婉然臨到睡下,靈機一動,轉身問向當晚與她同眠的韓一。
“相公,我們請你下屬和他們家人來家里小聚,如何?”
韓一也翻身向她,“請客吃飯嗎?”
“嗯,你們隊上才剛同心協力出頭露角,關系正熱絡,我們打鐵趁熱,多同他們親近往來,牢固交情……”驀然她打住言語,訕訕笑道:“算了,這主意不好。”
“怎麼了?”
“這個……你手下來了,必要曉得你共妻,傳到軍中,可不招麻煩嗎?”
“不必顧忌此事。”
“為什麼?”
“上回你兄……原智勇揚言舉發我和趙野共妻,當時我心中歡喜,所謀事體也未得准信,因此話到嘴邊忘了說。大夏律法不容共妻,但對胡人懷柔,網開一面,允許胡人循族中風俗共妻,我因此改了籍貫。”
“你改從婆婆那邊的籍貫嗎?”原婉然問道。
當年她兄嫂盯著彩禮和韓一身家,全不仔細審視他身世家世,而她新嫁時節害羞罕語,也鮮少與韓一深談。
待趙野回鄉,她才從他那兒聽來,韓一在西域土生土長,直到少年時期,相依為命的母親過世,方隨韓東籬回到大夏。
原婉然又問道:“可是大夏論籍貫,不是慣例從父嗎?”
韓一道:“確實從父,不過我其實是韓家養子,”他頓了頓,聲音有些沉,“生身父母俱是胡人。”
“咦?”原婉然離了枕頭,手肘支起上身。
韓一抬手輕撫她面龐,輕聲問道:“你介意胡人血統?”曾經大夏胡漢融合甚好,近年因與西域頻生紛擾,朝野上下對胡人漸生排斥防備。
原婉然連忙搖頭,握住韓一撫來的大手,“料不到你有另一重身世罷了,不論如何,相公就是相公。”
她躺回枕上,將韓一大手牢牢撳在自家粉頰。
韓一墨眸泛出柔和光彩,道:“成親前,我思量共妻婚事按律法並不算數,亦有惹上官非的後患,便動念更改籍貫。可是衙門黃冊(戶口冊籍)改動艱難,當時我舉證不足,無法成事。這次托賴貴人相助,今天得了回音,過些時日便可辦妥。”
原婉然張口要笑,旋即道:“但趙野不是胡人。”
“阿野身世特殊,籍貫怎麼說都行。”
原婉然微加忖度,明白過來了,趙野母親做風月行當,生父不詳,趙野身世成謎。
她又想到戰後他回鄉時散發蓄胡,發須蜷曲,眸色又淺,自稱胡人也頗充得過。
韓一道:“到時,我們三人於律法上亦是正經夫妻。”
原婉然輕聲歡呼,依向韓一抱住他。
“那麼共妻的事再不是把柄,沒人能要脅你了!”
韓一圈住她纖腰,唇瓣印在她頂心發上,微笑道:“是啊。”
原婉然心滿意足笑著,不久便想起另一樁切身事體。
她因問道:“相公,那你生身父母呢?”
她問前私心猜度,韓一既教韓家收養,他的生身父母或許已撒手人寰,或者因為家貧緣故將孩子給了韓家。
若是前者,她身為媳婦得祭拜一番。
哪知發問話音未落,她便覺韓一箍住她的手臂登時收牢,他抵在她額角的面龐肌肉緊繃。
原婉然心中打了個突,韓一性情沉穩,能教他失常激動,看來他和生身父母不論生離或死別,當時都十分不快。
韓一默然一會兒,短短幾息工夫,那靜默壓在人心上,涼意沉沉。
“我生身父母,”韓一語氣和緩,彷佛回到常態,然而聲线依舊透出一絲異於平常的嘶沙,“他們被奸人所害,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