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道:“且慢,補之,你看待爭儲一事,比起三皇子,更提防四皇子?”
“是,四皇子有才,且和關中軍走得近。”
“你別忘了,大夏開國,關內一系文臣武將從龍有功,至今朝廷顯位十有七八由關內高門占據。三皇子的母家正出自關內派,三皇子和關內派有親,仗著這層干系,只消不出大錯,坐收關內派支持不成問題。”
“稟娘娘,關內派權勢大乃是兩面刃,在朝政占上風,卻不利於三皇子爭儲。三皇子才干尋常,日後為君,恐怕彈壓不住關內派,反受裹挾,屆時天下……”趙玦言語戛然而止。
德妃會意,關內派累世顯貴,權傾朝野,將來新君再打壓不住那幫人,天下還能是趙家的天下嗎?
趙玦道:“這等利害干系草民想得到,今上深謀遠慮,想必早早了然於胸。草民抖膽猜度,近來關中軍受今上寵任,不獨因為今上知人善任,公正惜才,尚有一層深意:天子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臣下權勢過盛,便不利君主威勢,今上意欲扶植關中軍,打壓關內派。”
德妃道:“依你這般說,我深居宮中,在前朝無甚親信,籠絡不了關內派倒是好事。——可惜也籠絡不了關中軍,不說別的,四皇子借由年長和監軍之故,搶了先機。”
“娘娘,關中關內兩派成不了娘娘的羽翼,照樣能為娘娘所用。”
德妃笑道:“你先前擬的計策不錯: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我們借不動關中關內任何一方的東風,就讓他們斗,斗個兩敗俱傷。前時你利用韓一改籍之事引風吹火,挑撥兩方人馬相爭,可惜沒能鬧大。”
“娘娘,來日方長,星星之火終有足以燎原的時候。”
“但願那時候早日到來。”德妃道:“你繼續說清平侯和韓一的事。”
趙玦道:“是,韓一改為胡籍,由清平候出面保結;被判流放,教人安排到富庶地方,也有清平侯出力。無名小卒不可能平白無故得到一位侯爺三番四次相助。”
“是了,”德妃問道:“從前你回報,韓一戰時曾隸屬清平侯麾下。但韓一不過區區總旗,清平侯當時官至懷化將軍,兩人雖有上司和下屬干系,隔了許多層級,公務或起居都難有交集。如今你可查出眉目?”
趙玦道:“草民無能,韓一和清平侯平日無有往來,無從查探。”
德妃道:“繼續查。清平侯待韓一分明親厚,明面上卻疏遠,其中定有重大緣故。”
趙玦應是:“娘娘英明,草民謹遵令。草民正是擔心他們勾結,故此要廢了韓一和趙野。”
“清平侯和韓一有不為人知的淵源,保不齊哪日他帶韓一投入四皇子陣營。趙野對韓一言聽計從,焉能不相隨?如今尚不能篤定趙野是否知情今上真實身分,他和今上反正過從甚密,還說得上話,假使言談間傾向四皇子,對五皇子有害無益。”
“韓一和趙野兄弟倆對他們妻子韓趙娘子愛逾性命,韓趙娘子失蹤之後,兩人焦頭爛額,生不如死,再無心顧及和今上或關中軍往來。”
趙玦提起此事,思及韓一兄弟倆現狀,快意非常。
彼時原婉然意外身“死”,消息傳到義德帝那頭,義德帝既驚且喜。
所驚者,他打消對趙野的猜忌之後,便將密探由原婉然家附近撤出。
原家遭遇歹人襲擊那會子,四下無援,倘若當時趙野也在家,沒准同有性命之憂。
所喜者,趙野平安無事,死的是旁人,還正是那名他看不上眼的村女媳婦。
義德帝歡喜不多時,探子接著稟報趙野因為喪妻而失心瘋。
義德帝再三確認消息無誤,對趙野由喜愛翻轉為嫌憎。
義德帝無法接受自己貴為天子,居然生出一個稍不如意就顛狂的瘋子,一時巴不得趙野死了干淨。
礙於人倫,他未曾下令翦除趙野,但從此將這私孩子拋到腦後,任其自生自滅,不願過問。
到得八月時節,義德帝往皇家獵場秋狩。
月底回京,他由唐國公那兒曉得原家女屍為他人李代桃僵,原婉然實則未死,趙野恢復神智,整日尋找妻子。
義德帝在秋狩那會子遇上喜事,心境寬悅,對趙野便生出一點人父心腸,過府拜訪寬慰。
在此之前,韓一和趙野動用一切可用人脈,追查原婉然下落,卻陷入死胡同。
蔡重在擄人之前業已失蹤許久,失蹤期間去向何處,與何人往來,委實無跡可循。哪怕他屍首被尋獲,於案情本身亦無甚助益。
韓一兄弟倆同時追查杜英生,這位趙野的發小曾經和蔡重陷害趙野入獄,這次火燒原家也可能有他一分。
前回杜英生設計趙野身陷囹圄,教趙野逮到報復,終於在京城存身不住,帶領手下孌童遷往他鄉。
韓一和趙野這時打聽杜英生,方知他和手下離開京城,半途悉數失蹤。
韓一和趙野再次意識到,潛藏在蔡重身後的那位對頭,其勢力比他們預先料想的大上許多。
趙野遂將尋人主意打到義德帝頭上,義德帝手握世間至大權力,有他相幫,哪有尋不成的人,辦不成的事?
他拜托唐國公遞話求見,直如大旱望雲霓,終於盼來義德帝。
韓一鄭重其事迎接義德帝,趙野更不消說,不管義德帝從前如何袖手旁觀他蒙冤等死,只要肯動用力量幫忙他們兄弟救回原婉然,要他性命都行。
義德帝卻不是來聽趙野請求,而是相勸。
“無拘,你可想過,婦道人家教匪徒擄去,是何境遇?”
趙野心如刀割,道:“內人落在歹人手里,自然受了許多罪,因此上,晚生到處挽人相幫,但願盡快救回她。”
“救回她以後呢?”
“晚生定當滴水不漏保護她、照料她,余生再不讓她遭受任何傷害。”趙野起身向義德帝一揖到地:“請一陽先生相助。”
義德帝搖頭:“無拘,你平時剔透玲瓏,遇事關心則亂,竟不諳世情了。眾所周知你媳婦遭人擄掠,縱使歸家,名節已毀,玷汙家聲……”
趙野腦中啪的一聲,像有什麼斷裂了,心神刹那空白。須臾他渾身血液如沸衝上腦門,牙關格格作響,額角和頸子皆爆起青筋。
他聽過他的小婉婉頌念《藥師琉璃光本願經》,在經文里,藥師琉璃光如來世尊發心修行,發下十大願,盼望來世得菩提時應驗這些祈願。
其中第二大願,有這麼一句話:“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
當時屋中靜謐,淡淡檀香繚繞,他耳聞目睹他的小婉婉雙手合什,合目頌經。
她嬌軟的語聲放得輕柔,好似紗簾受風吹拂,細細窸窣;她雪般細膩的面龐虔誠安詳,純潔照人。
趙野不覺停下手邊的事凝注妻子,心頭柔情涌動。
有句話到了他舌尖,因為顧慮教妻子聽來有不敬神佛之嫌,要為他而不安,故而不曾道出。
否則他想對她說:“‘內外明徹,淨無瑕穢’,這說的是你。”
他的小婉婉是人世間最美好潔淨的存在。
可是義德帝,這殺千刀,狗雜碎,竟將婉婉視作髒汙!惡人行凶,關婉婉什麼事,有她什麼錯?
趙野猶然維持鞠躬作揖姿勢,手卻在袖中攥成拳頭,緊接著身形一聳,往義德帝撲去。
他要將義德帝掀翻在地暴打,打成一灘血肉,打成一蓬齏粉,管這廝是君是父。
眨眼之間,他往地面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