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門開時,原婉然打著燈籠在門後幾步之遙。夜色無邊,燈籠昏黃燭光驅走一方小小黑暗,微微映亮她的人。
“怎麼還不睡?”趙野問,反身關門。
“你沒回來啊。”原婉然理所當然答道,同時將燈籠往他身側舉起照明,方便他上門閂。
趙野聽到她話里把為自己等門當作天經地義,心中一動瞥去,但見他的小妻子浮現寬慰之色。
“為什麼開心?”
“你一直不回來,我以為……”原婉然待說“你路上發生事情”,臨時覺著這話不吉利,便打住不提,只說另一項因由:“過一會兒便要宵禁,你若還在路上走,給巡更的抓住了要挨板子的,現下好了,你平安到家了。”
眼前小臉秀麗溫和,趙野忍不住摸摸她面龐,一摸有些涼,便記起墨寶吠叫奔來不久,她便出來相迎,若是由屋里點亮燈籠出來,不至於如此迅速。
“你在後院打著燈籠等門?”
“嗯。”
“這時不心疼燭火耗錢了?”
“人最要緊。”
原婉然擔心落了浪費之嫌,道:“晚上烏漆墨黑,後院地面不平坦,有些地兒還長青苔,不打燈照路,興許你要跌跤。或者搞混方向,撞上曬衣竹竿——”
不待她說完,趙野一手攬過她的腰抱緊,“好娘子。”
原婉然猝然撞進丈夫懷里,手上燈籠晃動不止,燭火忽明忽暗。
“哎,燈籠,小心燈籠。”她輕呼。
當燈籠搖曳漸定,她松緩精神,忽然由丈夫緊貼的身軀嗅到一股酒味,再一聞,似乎不止酒味,還攙雜一縷淡淡的脂粉熏香,因問道:“你去哪兒了?”
“跟朋友上酒鋪,大家自小認識,難得有空聚聚,推不過邀約。”
趙野臉貼著她腦袋輕聲道:“對不住,答應你回家吃飯,沒做到。你吃過了?”
原婉然納悶跟什麼樣的朋友上酒鋪吃酒會染上脂粉味道,見趙野問話,遲疑一下,方才答道:“吃過了。”隨即又說:“吃得很飽。”
“多吃些,長胖些。”
趙野與她相依,呼吸之間,她發間身上的皂角氣味縈繞鼻間,簡簡單單的氣味,在他來說,比脂粉、熏香、胰子……
諸香繚繞清爽受用,他對著她的發絲深深嗅了嗅。
原婉然不明究里丈夫叫她長胖做甚,權當他醉囈,道:“我們回屋,你吃些烏梅湯醒酒。”
她將燈籠往前照,輕喚:“墨寶,跟著燈看路走,別摔跤。”
墨寶汪了聲,邁著四只小蹄尾巴搖搖,屁顛屁顛跟著主人回屋。
回到堂屋,趙野把薛媽媽送的大包小包點心交給原婉然,說自己洗個澡便睡,打發她回房安置。
原婉然依言回東寢間,門卻是虛掩上的,人則湊在門縫後方打量西寢間。
西寢間的燈光由房門綿紙上透出些許,過了一陣子漸漸暗下,這意味趙野往浴間去了。
原婉然輕手輕腳帶著油燈走出,關好寢間和堂屋的門,溜向廚房。墨寶一向睡在堂屋,見女主人走動,也起身跟上。
廚房都收拾過了,挑剩的菜根敗葉扔進泔水桶,鍋瓢洗刷潔淨,桌上卻擺著三菜一湯,原封未動。
飯菜早涼了,原婉然並不重新熱過,取過碗筷便吃。她甫在椅上坐定,肚子便“咕嚕”長鳴。
這肚子真爭氣,她摸摸肚皮慶幸,餓歸餓,沒在趙野跟前泄了底。
原婉然顧不上平日細嚼慢咽,盡快扒拉飯菜。
萬一她落在趙野洗完澡以後才回房,回房的開門聲、腳步聲和燈光或許要引起他注意,她吃過晚飯的謊言便要拆穿了。
擱在房里那幾包天香閣的點心其實也能吃,可是那些點心做工精巧,當尋常飯菜裹腹太糟蹋,她舍不得。
原婉然低頭吃飯,忽然出於本能瞧向廚房門口,趙野居然雙臂抱胸斜倚門框,似笑非笑望來,身上依然是他出門時所著直裰。
“噗!”原婉然噴出幾顆飯粒,隨即一陣大咳。
趙野在她身旁坐下,拍她背脊。“平生莫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
原婉然擱下碗筷捂胸咳嗽,好容易緩過氣,哭笑不得,“你、你說去洗澡的。”
“你也說你吃過飯。”趙野閒閒道。
原婉然啞口無言,就算她心底還有一絲垂死掙扎砌詞遮掩的意思,怎奈這回肚子反叛了,長鳴空城計。她心虛低下頭。
趙野捧住她的臉托起。
“區區小事,況且這事錯在我,為什麼不說實話?”
盡管趙野和顏悅色,原婉然記得他討厭受人欺暪,連忙道:“我騙你沒惡意,不過想著餓都餓了,我不說,一個人肚子難受而已;我說了,我肚子難受,你過意不去。你並非存心說話不算話,何必添你煩惱呢?”
“傻子,”趙野輕斥,雙手由捧她粉頰改為輕輕一捏:“一家人,你受了什麼委屈,哪里難受,都該說出來。”
原婉然聽出他無意責怪自己說謊,心下稍安,因問道:“你也餓了?”
依她想,趙野上廚房,斷非來找自己。
她出來時,門全關好了,並且東寢間黑暗,趙野在房外見此光景,應當誤以為她已然睡下,以他的體貼,不會進房打擾。
趙野說:“來找你的。”
“你怎麼知道我不在房里?”原婉然說完,自覺蠢笨,或許趙野有事上東寢間尋她,敲門見她不應,便進房找人。
“墨寶不在堂屋。”
趙野說:“外頭蚊子多,你向來讓牠睡屋里,不曾例外,牠既然不在,必然是跟你出去。我又想到,你回答我吃過飯,追加一句‘吃得很飽’,此地無銀三百兩。”
說完,讓原婉然繼續吃飯。
“……”原婉然捧起飯碗,卻是食不知味,難以下咽。
趙野心思之縝密慣常讓她驚異,這次心頭卻平添幾分沉重。
她這位丈夫皮相好,腦袋好,手藝好,干家務勤快,還有,咳,床上活兒也沒得挑剔。
這樣的男人盡管出身低微,跟平民小戶結親也不難找到大把姑娘挑選吧?
自己除了繡花沒別的長項,能得他善待,恐怕唯一可倚仗的地方,在於韓一親自作主選中她做兩兄弟的妻子。
萬一趙野曉得韓一起意與自己和離,他對自己還會是現下這樣子嗎?這疑問像一只無形鐵手,冷冰冰揪緊原婉然的咽喉。
韓一生死未卜,她就趙野一個家人了,實在不願失去。
原婉然輕輕擱下碗。
“吃飽了?”趙野問。
“嗯。”原婉然心神不屬點頭。
趙野摸摸她的頭,“無精打采的,那件事很教你煩惱?”
原婉然吃丈夫道著真病,如遭雷殛,“你、你怎麼曉得那件事?”
她指尖發顫,屏息聽著趙野說話,心情無異於重犯五花大綁跪在堂下,俯首等待判官發落生死。
趙野那廂道:“早上我換下的衣服隨手掛在床欄杆,回來時它攤平整了地掛著,不用說,你收拾的。”
原婉然錯愕,她收拾衣服跟和離之事風牛馬不相及,趙野因何將它們串在一塊兒提起?
趙野又說:“你整理房間,斷不會落下書房,很容易發現桌上那些畫。我剛剛看過那迭畫稿,堆垛散亂,遠不如先前整齊。”
原來趙野的“那件事”意指畫稿,原婉然舒口氣,白日小容子上門、她愁煩和離,竟把畫稿那事給混忘了。
猛地她記起當時自己一時不留意,揪牢花鳥畫。
“相公,我弄皺你的畫……”
趙野輕摟她肩膀,“無妨,再畫便有了。”
當他發現房間經過整理,心念一動,走至書房,桌上一迭畫稿,參差堆積,其中一兩張花鳥畫邊角起皺。
他猜想,原婉然發現春宮畫的當下,手里正拿著那幾幅畫稿,吃驚太過,便抓皺了它們。
他修長的手指輕扣桌面,耳畔響起白日里田婀娜的話:“良家子個個自命清高,沒法明白我們這種人、受得住你那些事。”
縱然原婉然無法接受,他們既然成了夫妻,關於他的私事,要緊並且能說予人知的,理該教她曉得。
現下便去找她說明嗎?他略加考慮,帶著油燈和換洗衣物進浴間。
婉婉習慣早睡,如今晚了,讓她休息,春宮畫的事明日再談。
話說如此,他不久便改了主意,走向東寢間,發現墨寶不在堂屋,略加推敲,便找上廚房,果然她在。
廚房黑漆漆一片,油燈勉強照亮桌子周圍,光焰跳動,原婉然靜靜用餐的身影嬌小而孤寂。
她吃飯速度略快,不是餓得狠了,便是想早些回房,以免啟他疑竇吧?
他要出聲喚她,臨了突然不忍心,說不清這事怎麼就牽扯上了不忍心這等心緒,反正對她,他就是驚擾一聲都不舍得。
“婉婉。”
趙野道:“前不久提過,我不靠走街串巷賣貨吃飯,另有正經行當,那行當便是繪畫。我接一般書畫的活兒,也走偏門畫春宮,就是你在書房看到的男女交歡圖。”
原婉然靜靜聽趙野道:“我在天香閣見多男歡女愛,動作、姿勢、情態……無一不熟悉,畫起春宮非常順手。除開另有緣故,一般都接大戶人家委托,畫畫兒給他們作女兒的陪嫁。”
春宮畫在平民百姓里亦有流傳印圖,可都避過姑娘家藏起不提,是以原婉然直至今日方才知曉世間有春宮畫這類畫。
然則她滿心疑惑:俗話說“禮出大家”,大戶人家講究禮儀,怎麼卻拿春宮畫作女兒陪嫁呢?
趙野瞧了出來,解釋道:“傳說火神是女子,春宮圖內容淫穢,可以嚇退祂,起到避火防火的功效。另一項用途,是讓姑娘們學習房事:黃花閨女對交合一無所知,這等事女眷之間也羞於啟齒直說,便以圖示意,讓新嫁娘仿照春宮畫,與夫婿歡好。”
原婉然若有所思,一會兒微探向他問道:“你做春宮畫的營生,官府會為難你嗎?”
“不會,官府明面上禁春宮,暗地里向我買晝的不乏官家。槍打出頭鳥,只要我不招搖,便平安無事。”
原婉然眉目開展,微笑道:“那便好了。”
趙野等上半晌,原婉然都無話說,不禁奇道:“你就擔心這個?”
原婉然聞言心驚,忙問:“還有什麼該擔心的?”
趙野便提醒:“比方說,你相公傷風敗俗。”
前些日子他強領原婉然在窗前行房,大多時候小兔子般柔順的人兒,難得地發了脾氣,畫春宮事涉淫邪,她不可能毫無反感。
趙野情願她直露輕蔑,討厭表面一套,里面一套。
誰承想原婉然那廂大方說道:“你畫春宮圖,也算做好事啊。”
趙野深深打量他的小妻子。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也,但房中事從來不好搬到台面上來說,相關諸般物事生計亦落不到世人任何好話。
原婉然對於繪春宮畫乃是“做好事”的評價可謂前所未聞,況且作此回答的她,又是最羞怯不過的一個人。
趙野疑心他的小妻子口是心非,為的是寬慰自己或者討好賣乖,然而仔細打量她眉目,那張秀美小臉卻是全無做作,確乎發自真心。
他著實好奇了,“為什麼算做好事?”
原婉然見問,反倒說不出話,趙野再三逼問,只得回答。
“那個……”原婉然粉面低垂,避開丈夫的目光,秀長的手指在袖下絞動,“你不是說姑娘家不知道怎麼跟丈夫作夫妻嗎?姑娘娘家的女眷也不好將話挑得太明,倘若說得含糊,姑娘不但不明白意思,還越發迷糊。到了夫家,一個姑娘家家在陌生的地方,跟陌生男人同一間房、同一張床,那……那還要脫衣服……還要動手動腳……好嚇人……都要哭了,又不敢哭,怕觸楣頭,惹相公生氣。想問一聲,沒臉問、沒膽問,只能憋在心里……那時候差不多要昏了過去……”
趙野在旁瞧著他的小妻子,小小的臉幾乎要垂到胸前,即使油燈火光不大,也能照見她耳垂半透明的紅暈。
原婉然停了一會兒,方道:“你畫了春宮讓別的姑娘見過,雖然洞房夜一般羞人怕人,好歹她們心里有數,夫妻之間原來是這回事,也算做好事——啊!”
趙野一把抱住他的小妻子,笑聲不大卻十分暢心。
“相公?”原婉然莫名其妙喚道。
趙野懷抱她,搓揉她滑順的發絲,耳鬢廝磨,“這樣可愛,怎麼可以?”低低的話聲言若埋怨,實則喜之。
原婉然臉貼丈夫肩窩,一顆心噗通噗通熱了起來。
趙野說她可愛,這是否意味即使不看在韓一的份上,他也不介意跟她一塊兒生活?是否坦白真相,她依然能留在這個家,保有這個家人?
說時遲這時快,趙野衣上一樣物事現露在她眼前近處,原婉然細看之下,心底涌起的熱望刹那冰消瓦解,胸口泛涼。
早上趙野出門,身上這件直裰衣襟肩膀處不大平整,她送出門時順手一一拉扯撫平,當時衣領縫的那條護領通體雪白干淨,現今在貼近頸根的那截部份多了一抹汙漬。
燈光下,那勉強能分辨出的原色、質地,以及撲入鼻中的香氣,分明屬於女人的口脂。
原婉然身子僵直。趙野在外頭有相好?
趙野緊抱她,立刻覺得異狀,輕輕松開她,“怎麼?”
原婉然低眸,袖子下的手揪緊裙子,“……困了。”
趙野摸摸她的頭,“漱口再睡。”便牽她回正房。
路上原婉然沒什麼精神再應答趙野說話,回東寢間前,向趙野叫安置,亦回避正眼瞧向他頭臉。
趙野另有心上人,她無法誠實告知他韓一和離的意思,這會讓她在這個家的處境變得尷尬,說不定待不下去。
趙野只當妻子太困倦,沒放在心上,徑自上浴間沐浴。
他在浴間褪下直裰,不經意發現護領上的異樣——田婀娜糾纏他時,在上頭留下了口脂痕跡。
趙野瞥向東寢間方向,他的小妻子剛剛有些古怪,莫非便為了這個?
須臾他否了這個念頭,婉婉情系大哥,不會為自己爭風吃醋。
他成竹在胸向田婀娜說“從來只見吊桶落在井里,何曾有井落在吊桶里”,雖說出於情場不曾嘗過敗績的驕矜,原婉然的芳心歸屬亦是他自信不會栽跟頭的緣由。
他的小妻子惹人憐愛不假,然而他出身煙花地,那地方充斥虛情假意心碎神傷,在情愛上頭,他趨利避害以自保的警覺遠遠強過一般人。
對於無意於自己的人,他再憐惜,亦不會投入不該投入的感情。
然而沐浴畢,回房就寢後,趙野在床上躺著,漫無目的思想,仍不時回到一個問題:原婉然的異樣因何而起?
一會兒,房門響起輕啄聲,自是來自原婉然,他起身開門,納悶她何以尚未入眠。
門外原婉然拿了一盞油燈,燈光昏暗,但趙野斷定他的小妻子真實氣色必然好不了——她看上去害怕不安,雖則已經以一股毅然的勁兒極力壓抑著。
那樣的神情很眼熟,旋即他記起,早前原婉然向翠水村村人坦承兩人實為夫妻,便是這般模樣。
“相公,”由於強自發出聲音,原婉然嬌柔的嗓音透出一絲沙啞,“你大哥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