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婉然和趙野在午後到達京城新家。
原婉然兩年來進城全為上繡莊交繡件領工錢,為趕在天黑之前到家,每回來去匆匆。
這次遷居進城,她頭一遭踏上通往繡莊以外的街道,也有了閒心欣賞沿途景物。
大敞車行經的街道很熱鬧,兩邊鋪子林立,車馬如龍,原婉然看得兩只墨圓眸子滴溜溜轉,趙野在旁偶爾為她講述街道和老字號大小軼聞。
當原婉然看得乏了,大敞車也漸漸駛離大路,轉入僻靜街巷。
街上寬敞干淨,兩旁槐樹亭亭如蓋,在炎熱的午後,拂了一地陰涼。臨街每戶宅子院牆都寬達幾開間,宅內悄無人聲,似乎庭院深廣。
行了一程子,趙野在其中一家宅子門前停車,扶原婉然下來,墨寶隨後跳下車,在地上大伸懶腰。
原婉然打量周圍,地方幽靜,宅子不小,他們夫婦肯定住不起,趙野八成順路帶自己拜訪朋友。
她拂拂頭發,整理衣衫,以免亂發壞形作客,唐突主家,給趙野丟臉。
不過今天他們撲空了。原婉然跟在趙野後頭,瞧見黑漆新艷的大門上,門環上了把鎖。
未料趙野掏出鑰匙開鎖,同她說:“以後我們住這里。”
原婉然愕然,“這宅子賃房錢很高吧?”
“便宜。”
這樣的宅院怎麼會便宜呢?
原婉然半信半疑,一會兒忖度出這座宅子興許租給幾戶人家共住,所以賃金便宜吧?
她忽略了宅里若住上其他房客,門環上鎖,別人沒法進出。
鄰近兩排鄰舍,約莫有三四戶紛紛開了門,每道門後走出一或兩個姑娘,年齡大小不等。她們拎著木桶,出得門來便往地上灑水。
原婉然暗嘆,京師的姑娘好勤快,午後日頭大,她們不在家納涼,反倒出門灑水壓塵土。
京師的姑娘也好講究,出門灑個水,都像要去吃喜酒,穿著好衣服,上了時新妝。
——京師的姑娘似乎還很敦親睦鄰,在家門前往水桶里隨便撈了一掌水灑向地上,便放下木桶,走向趙野打招呼。
“趙大哥。”姑娘們遠遠便喊道,滿面春風,及至留心原婉然的身影,那春風一下飄散不少。
一個約莫八、九歲的紅衣女娃兒三步並兩步跑過來,趕著趙野甜甜叫了聲,“趙大哥。”
“叫‘大叔’,”趙野糾正:“我比你爹小不了幾歲。”
女娃兒撅嘴,“我也比你小不了幾歲,”看清他身後站了原婉然,便指著問:“她是誰?”
“我娘子。”趙野撳下女娃兒戟指的手,溫和但正經道:“別用手指人,沒大沒小。”
女娃兒瞪大眼睛,“你真有老婆?”
趙野搭上原婉然肩膀,“以前說了你不信,如今人帶來了,豈能有假?”
女娃兒刹那垮了臉,扁扁嘴,胸脯起起伏伏,終於哇的一聲大哭,轉身跑回家,一路哭向內院。
原婉然傻眼愣在當地,趙野摟過她肩膀,“放心,過幾天就好了。”
原婉然一手撫腮,“……總覺得我們做了什麼壞事。”
趙野低頭在她耳畔說:“晚點一定做。”話中充滿曖昧。
原婉然粉臉飛紅,輕嗔他一眼。
其他姑娘們既然露了面,不好就此折回,便強笑走來。
趙野向原婉然介紹那幾位姑娘,簡單敘過寒溫,兩下便各自走開,姑娘們也不灑水了,拎起木桶直接回家。
趙野推開宅子大門,一面影壁立在對過,上頭雕飾兩字,第二個字原婉然恰好認得,是“吉”字。
影壁下一只大肚石缸,邊沿鑿卷草花紋,缸里綠葉田田,三兩朵荷花新潔似雪,花瓣尖處渲染開一抹粉嫩的紅。
向左轉,臨街一排向北開窗的倒座房,朝北是垂花門。
垂花門的內宅庭院很寬闊,磚鋪十字甬道將院子劃出四個角落花壇。
墨寶進了內院東嗅嗅,西聞聞,晃到西南角花檀。那兒植了一株藤花,攀著花架蔓生,深翠淺碧的藤葉間,垂下一架秋千。
墨寶晃到秋千前,前腳搭上闊長的秋千坐板,坐板受力往後退,墨寶抓不住,前腳撲空落地,坐板回晃時砸中牠腦袋瓜子,牠一驚,吠著往後退。
原婉然立刻輕斥:“墨寶,噓,別吵到其他房客。”
趙野道:“這宅子就我們仨住。——來,進正房瞧瞧。”
原婉然十分意外,環顧內院,正房北房一排三大間,左右兩側綴略矮的耳房,東西廂房各三間,皆粉刷光亮。
她仰首向天尋找日頭,辨出自己所處方位,心底開始直打鼓。
正房堂屋收拾極干淨,擺了一堂尋常核桃木家具,桌椅式樣簡單大方,其它陳設器皿亦朴實,卻不俗氣,透著普通人家居家的親和、精致。
原婉然惴惴確認:“相公,這兒是城東?”
趙野答是,原婉然心頭咯登一聲。
大夏京師長平,全城形狀略似“凸”字,城北位在那凸字凸起的部份,由於皇城便在其中心,城北地方另設一重城牆及城門,與底下呈“罒”字分布的城東、西、南劃分開來。
因此城北又稱內城,其它三地則稱外城。
“相公,我對京師知道的不多,卻也聽人提過,城內富貴人家,一等一的都住城北,次一等的則住城東、城西,後兩處地皮雖然不比城北昂貴,也一寸土一寸金。”
“這話沒錯。”趙野領她走進東寢間,將包袱放在南牆窗下的炕上。
炕對過擱著核桃木架子床、衣櫃和妝台,寢間過去的耳房,置了繡架和线架,是趙野為她特地備下的。
“這宅子如何?”趙野問。
“很好,很氣派。”原婉然陪笑,“我們日後發大財一定要住這種地方,現下還未發家,不妨挑小點的房子……”
“這是薛媽媽的產業,賃房錢她算我們便宜,只要我們好好替她打理屋子。”
原婉然思索幾息工夫,記起薛媽媽是天香閣的老鴇,趙野曾讓自己缺錢時找她借錢,金額不拘,想來同趙野交情很不錯。可是……
“我們租下這里,豈不要讓薛媽媽少賺賃金?”
“她這宅子原就空著,情願花錢請人整理也不租賃,曉得我帶你進京城住,自願做房東。你放心,這份人情我來還。——不過哪天薛媽媽將房子挪作他用,咱們真只能住小房子了。”
原婉然聞言稍感釋然,思量著做幾件繡活答謝薛媽媽,聽了‘住小房子’的話,微笑道:“住哪兒無所謂,最要緊一家人在一塊兒。”
她的笑靨溫柔燦亮,趙野摸摸她的頭,“整理包袱,一會兒帶你出門逛逛。”
原婉然依言由包袱取出衣物放至衣櫃,打開櫃門,里頭擱了幾件簇新顏色衣裙、幾疋綢緞和棉布。
趙野在後頭輕勾她腰肢,問道:“喜歡嗎?”
原婉然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給我的?”
“難不成給我的?”趙野微笑反問。
原婉然甚少由家人手里得到什麼饋贈,心情新奇歡喜,卻又有些肉疼。
“何必花這個錢……”
“你不中意?”
原婉然搖頭,那些衣服布料色澤淡雅,藕色、水綠、丁香色……嬌美卻不扎眼,正合她喜好。
“既然中意,說句‘謝謝’就行了。”趙野將她扳過來,解她短襖衣帶。
“你別……”原婉然疑心丈夫又想大白天行房,劃著手格擋,輕聲道:“等晚上……”
“相公伺候娘子換衣裳,有何不可?”趙野壞笑,“娘子想到哪里去了?”
原婉然不響,紅著臉由他褪衣。
許是趙野十指修長好看,加以動作不疾不徐,普普通通的解衣帶動作,由他做來居然帶出一種優雅味道。
他解開衣帶時,指尖指背偶爾會觸及她的胸脯外側,當打開衣襟,短襖隨著他的十指,往她兩邊雪白的肩頭推開。
男人的手放在衣上,未必觸及原婉然,原婉然卻有一息錯覺,彷佛滑過自己肌膚的不是布料,而是趙野的手。
心念動處,腦海便浮現上回和趙野歡好的畫面,她耳根一燙,連忙將那些念頭壓了下去,轉念想:相公挑的這件水綠交領短襦可真漂亮,肩頭到胸口繡了白里帶粉的辛夷花,繡工、配色都好……
不過換了她,會把整幅花樣縮小些,減去三兩枝葉……
她潛心思索起刺繡問題,直到趙野叫她,才醒覺已經換好衣裙。
趙野牽起她的手,往架子床床尾去。床後牆上開了小門,後頭一條走道,朝外那片牆壁面完整無門窗,朝內的西牆開窗。
轉過走道轉角,空中水氣輕潤,盡頭連接一進房室,房內四面牆壁,唯有朝正房的南牆開門窗,當地則是一座水池,池里水氣熱騰。
“這是湯泉?”原婉然問。據說城東城西一帶有幾處泉眼,無須挖掘便終年冒熱水。
“嗯,這種泉水能治風濕,對皮膚也有好處。”
原婉然好奇心起,松開趙野,蹲在池畔撈水,泉水清澈無異味,水溫暖熱,心下大喜:日後沐浴不必費柴火了。
趙野等原婉然對水池的新奇勁兒過了,帶她走向房間另一端的走道。
那走道通向正房另一邊的西寢間,布局擺設同東寢間差不多。
房里,架子床欄杆掛了男人衣物,炕上炕桌邊上擱文房四寶,桌面中央,石雕紙鎮壓著一張紙,紙上潦潦劃了幾筆。
“我住西間,”趙野說:“你願意獨個兒睡東間,或者來我這兒,隨你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