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婉然寒毛直豎,本能感到無比險惡的壞事即將發生,嚇呆了。
那姐姐一面流淚,一面趁勢扒她衣襟,扒了兩三下又停下,像驟然清醒,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抖索著手把人放開。
“……我趕緊跑了。後來嫁人,才明白他們那時怎麼回事。”
原婉然眉頭深鎖,以指背掩住嘴,停了片刻又說:“蔡重多半拿住那姐姐什麼把柄逼迫她。——相公,換作我遭殃,情願挨刀子,也不願意別人說起這檔事,哪怕他們在我背後說也受不了,所以這事能不提便不提,並不是防你。”
趙野靜了片刻,問:“婉婉,事發那天,你穿著靛藍色土布衣裳?”
原婉然不解趙野何以著眼在這點雞毛蒜皮小事,但不必多想,便能答上問題。
“是,那時我衣裳都是靛藍土布。怎麼了?”
趙野環住原婉然肩膀的手圈得更緊。
他頭一回見到原婉然,十有八九便是那日。
那日他晃到原婉然老家村子賣雜貨,大姑娘小媳婦圍了一堆,一人手里一樣貨物,兩只眼珠子扎他身上,咯咯嘻笑搭訕。
原婉然肩挑鋤頭,背背菜籃,隔了幾丈晃過他那里三層、外三層的貨擔,不曾多停一霎,多看一眼。
有小姑娘招呼她一起來看貨,她靦腆搖頭笑笑便走了,彷佛即使不用一分錢的看熱鬧,也天經地義沒她的份。
彼時她不像現在,大多時候在房里繡花,養得皮子白細。
她露在衣外的肌膚曬成淡蜜色,胸前雖然可見起伏,身板卻偏瘦,以褪色頭繩收束在背心的發綹末端略現枯黃,身上靛藍土布衣裳敝舊泛白。
那樣的裝扮本來不起眼,然而她先天底子好,五官秀麗,身骨勻稱,注定是美人胚子。
這小姑娘以後長開了,必定極動人。他忍不住多看幾眼。
一個小媳婦酸笑:“別瞧了,小姑娘有情哥哥了。我才見她情郎來村里,這會子八成趕回家相會。”
他作完生意,在村里閒晃,路經竹林心血來潮,進林挖筍,遙遙聽見男人交媾嚎叫。
他置若罔聞,埋頭挖筍,一會兒,遠處傳來輕輕步聲,原婉然披頭散發,摀著衣襟匆匆掠過竹林隙。
再一陣子,一個男人走過,他走得慢,衣襟凌亂,褲腰帶松垮,一臉欲壑填滿的酣暢。
小姑娘動情早,小小年紀便養漢子了。他付之一笑,把事情丟到腦後。
後來,他們兄弟娶妻,大哥相中了一個姑娘,說她“老實善良”。
大哥眼睛毒,瞧上的姑娘一定很好,也要很好的姑娘才配得起大哥,他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一切隨大哥作主,從不過問。
哪承望新婚當晚,他進新房,混在村人里看大哥挑開新娘蓋頭,紅羅巾掀起處,露出當日那養漢小姑娘的臉。
一段時日未見,原婉然如他預料,出落得更加標致,然而小丫頭嫁前便與人私通,想跟‘老實’二字沾邊,那叫貓聞咸魚——休想。
稍後,大哥托他拿藥,話說得隱晦,但不難推敲出一件事:原婉然初承雨露,很受了些苦楚。
他暗自嗤之以鼻,都跟情郎奔竹林野合了,見識過大風大浪的一個老手,充什麼嬌嫩可憐?
為求證據確鑿,他回到原婉然老家村子打聽,探得原婉然和嫂子兄弟的傳言,越發相信小妮子奸滑似鬼,善於扮弱,把大哥都騙倒。
“婉婉,對不住。”趙野抵住原婉然額側輕蹭,低沉的聲音微微發沙,“從前我誤會你不規矩。”
趙野突來的道歉,原婉然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也鬧不明白他倆怎麼搞的,由蔡重逼奸一案聊著聊著,聊到她的衣飾,再跳到道歉上頭。
不過,既然聊到了賠不是,她決定因利乘便,講講心里話。
“我也對不住你。”
她和趙野額靠額,距離極近,險些被他那雙黝深多情的眸子看得忘了言語。
定定神,她說:“我圖自己好過,隱暪你的身份,讓嫂子趁機抹黑你。”
“無妨,你公告天下,我是你丈夫了。”趙野微笑,“你害怕旁人說三道四,卻肯為我坦白,我很欣慰。”
原婉然眼珠子往旁溜,神色不大自在。
趙野微眯眸子,“不是為了我?”
原婉然連忙道:“是,是為了你。”眸子一垂,“……但不全都為了你。”
果然,趙野忖道,他就感覺她公布實情,那一臉慷慨,不像僅僅出於感情為他這人辯護的樣子。
原婉然絞著手指,決定和盤托出當日思量。
“原先我打算得過且過,雙夫的事能不說便不說,可嫂子提到叔嫂丑事傳出去的後果,我才驚醒不說不行。私通亂倫,就算沒證據,有這疑影兒在,要害你在人前人後直不起腰,抬不起頭。這對你太不公道。”
她繼續說:“況且你靠走鄉下向婦人賣貨掙錢,男女干系上頭名聲臭,十里八鄉還有多少人肯照顧你生意?村子都休想踏進半步。這麼一來,你謀生的一條路子便走絕了。”
“至於說,不全為了你……”原婉然躊躇一下子,慢吞吞道:“我嫂子說,你和女主顧傳過閒話。”
趙野慵懶的眉宇難得帶了一分正經,“全是沒影兒的事,你別當真。”
“相公,你放心,我不吃你的醋。”
原婉然連忙澄清,原以為趙野聽了會一笑,他卻沒有。
不過不笑無所謂,他聳了聳肩,一樣表示這事在他們之間就算揭過了。
她便回到正題,“相公,你在京城,聽到十法寺的新聞吧?”
“唔,禿驢假扮送子神仙,奸騙婦女。”
“鄭大娘說,十法寺的案子抖開,進過靜室求子的婦女連同她們的孩子,下場都不好,可是其他婦人沒進過靜室求子,只因為常去十法寺參拜,跟寺廟沾上邊,也遭了殃,受娘家夫家猜疑貞節。”
趙野懂了,“你擔心如蔡氏所說,旁人以為我亂倫的事都做得出,自然跟女主顧也干淨不到哪里去,那些女主顧的家人會信了從前那些閒話,找她們麻煩?”
原婉然頜首,“清白受人冤枉的滋味多難受,我很明白。既然自己不願意倒這種楣,也不該連累別人倒霉。”
她說這話時,一臉嚴肅,濕潤烏黑的眸子神光清澈。
趙野看著她認真的小臉,一時有些挪不開眼睛。
少時,他放開她,轉回面朝前方,揚繩輕抽馬兒一記。
“婉婉,關於我的出身,你嫂子沒說謊。以前跟你提過的天香閣,我在那里出生長大。”
趙野語調輕淡,不過由於題目嚴肅,原婉然小心地靜靜聽著。
“我娘的確是妓女,她弄不清我是哪個嫖客的種,也不肯讓我隨她的姓——那女人到死都不曾提過,她本名姓啥名誰、老家籍貫在哪兒——總之,她挑了百家姓里頭一個字給我作姓氏,名字里那個‘野’字……”趙野笑了,“取‘野種’的意思。”
原婉然無語,世間父母求孩子好養活,給孩子取賤名乃常事,但多取狗剩、狗蛋之類,而“野種”這詞在這世人極重家世清白的當今,全然是貶低意思,沒有絲毫善意可言。
一個母親得多討厭孩子,才這樣命名?
趙野大抵猜中她猜想,道:“我娘確實拿我當肉中刺,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沒眼色,老愛靠近她,她便一把推倒我。”
彷佛講一椿趣事,他笑著說:“我在地上滾,一邊滾一邊傻樂,當她同我玩游戲。”
原婉然生為女兒身,鮮少從父母那處得過重視關愛,對趙野同病相憐,心里一下又親近許多。
一忽兒又記起趙野回來翌日,她在兩人溫存後不久,猛地推開他,他便動了氣。
當時她那一推,勾起了趙野很討厭的回憶吧?
原婉然對丈夫憐惜、歉疚等心緒油然而生,伸手向他想握住他的手表示安慰,手伸到一半,卻頓住了。
她願意向趙野表同情,但趙野願意旁人同情嗎?趙野帶笑提起往事,不在乎也好,偽裝也罷,顯然都無意向人示弱露出丁點頹喪。
趙野明明向前望,卻冷不防伸手准確抓住她的,往自己身上胡亂摩挲。
“想摸哪就摸哪,自家人,別客氣。”他笑吟吟道。
“我、我沒想摸。”
原婉然立時想這般辯解,然而她朝趙野探手乃不爭事實;說“我不是客氣”更不妥,萬一趙野也跟她‘別客氣’——這個人完全教人拿不准下一步會干什麼,或者不會干什麼——光化天日,兩個人動手動腳,成何體統?
想來想去,原婉然決定一動不如一靜,外帶悶不吭聲最穩妥。
趙野輕輕握住她的手擱在大腿不放,又說:“天香閣專做王公貴人、富商巨賈的生意,里頭姑娘琴棋書畫詩詞唱曲都要精通,吃穿用度極講究,我跟著讀書識字,順帶學燒菜做飯一些雜七雜八的手藝。妓女生的孩子也是賤民,我原該留在天香閣做龜奴,給姑娘們扯皮條打雜,後來遇上機會,脫出賤籍。”
原婉然記起一事,因問道:“我嫂子下春藥,你一口便嘗出不對勁……”
沒等她把“也是在天香閣歷練出來的本領”的余話說完,趙野瞬間眉頭蹙起尖角,雙頰繃緊,握住她的手緊縮如鐵箍。她吃痛,險些悶哼出聲。
不旋踵,趙野臉上回復平日的慵懶,松開她的手。
原婉然揉揉手,要不是這手作疼,她真當方才趙野一瞬露出的猙獰表情純屬自己眼花。
一會兒,趙野才又開口:“婉婉,我出身低賤,你跟著我,總有受閒話閒氣的時候。”
原婉然聞言,心頭沉重起來。“我曉得。”
“怕嗎?”
怕,但趙野很不容易,原婉然不願意添他為難,便打起精神道:“不要緊,我嫂子這麼損,我都扛住了,這世上能有誰賽得過她刻薄?我應付得了。”
她雙手擱在腿上,緊握成拳,替自己壯膽。
“是我拖累你了。”趙野摸摸她的頭。
“話不能這麼說,”原婉然連忙道:“既然作了夫妻,你給的好處——比方軍餉——我享用,壞處自然也該一齊擔著,沒道理只拿好處,遇上壞處就撇清,自個兒躲起來。以前我自私,暪住你身份,以後……夫有千斤擔,妻挑五百斤。”
趙野心中一動,靜靜看著她,巴掌大的小臉寫滿誠懇義氣,決定作更多解釋。
“婉婉,你嫂子說我賣屁眼,這話錯了。”
“呃?”原婉然耳根微辣。怎地話鋒又一跳,還跳到這樣粗鄙的題目。
“天香閣不收小倌,我沒被男人睡過。”
“啊?”小倌是什麼,原婉然心里沒一點底,‘睡男人’這話也教她發窘,只能胡亂應道:“嗯,嗯,我知道了。”
趙野還沒完,繼續補充:“也沒睡過男人。”
“知、知道了……”話題繞著‘睡不睡’打轉,原婉然困窘不過,輕聲道:“一件事不必講兩次。”
趙野見他的小妻子粉臉生暈,手足無措,不由嘴角一揚。
“不算一件事。”
“咦?”
“你聽我說,”趙野勾住原婉然腰肢,附在她耳畔,“男人和男人……”話聲漸低。
落入耳底的‘解說’涉及風月情事且前所未聞,原婉然臉紅得一盆火似的,呆呆聽著,隨後反應過來,摀住耳朵。
“我不聽,我不聽。”
趙野哈哈笑著,牢牢圈住她不讓躲,一手托住她的臉,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