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玦定睛一瞧,原婉然取了蒲棒在手里把玩,見蒲棒涌出絨絮雪浪,便笑生雙頰。
她的笑靨明亮,全無成年人的包袱,全心沉浸在捏蒲絨的趣味中。
那模樣分明孩氣,趙玦不知怎地卻挪不開眼。
驀地一個念頭閃過腦海:這村姑全神放松毫無戒心,若是有人驟然潛近下殺手她都不曉得,只有做糊塗鬼的分。
忽而那個教他認定要做糊塗鬼的人抬首,問道:“趙買辦,您停手不玩,可是膩了?”
糊塗鬼雙眸清澈,淨無瑕穢,心思全寫在臉上,就是拿他當同伴,一塊兒游戲解悶。
趙玦默然,一會兒伸出修長雙手拿起蒲棒。
“不膩。”他如此答道。
到兩人玩盡最後一根蒲棒,恰好一陣風來,地上小山也似的蒲絨隨風騰空而起。
一片白茫茫絨毛在半空輕舞回旋,如柳絮,如鵝毛,如漫天飛雪,悄然飄向遠方遼闊天地。
在趙玦眼里,那光景遠遠比不上大漠山河的豪壯雄渾,或者江南煙柳的風華綺麗。
這無非一個山溝旮旯子兒里,一處蒲草完成了亘古有之、屬於它那類草木的傳承——種子成熟了,隨風散播,遠走高飛,落地生根,又一代生生不息。
這般風景已在世間發生過無數次,將來還要發生無數次,平凡無奇。
怎麼料得到,他居然教這微不足道的一幕所觸動。
趙玦目送那片蒲絨飛遠,彷佛自己也成為它們其中之一,無所謂計算前程,瞻顧因果,只是憑藉風力任意流轉到荒野某塊地面,此後一心一意去生,去活,一切如此簡單純粹。
他胸中向來淤堵瘴氣,此刻目睹蒲絨飄飛,明明兩者風牛馬不相及,心胸卻好似滌蕩一清。
然而他心下明白,那團瘴氣始終要反撲回自家五髒六腑;日後回到京城,他仍然要以醇酒聲色為玩樂,爾虞我詐度日。
然而……
趙玦往身畔原婉然掃了一眼,她張大眼睛欣賞美景,櫻唇微張淺笑。隨後她將身旁還堆積在地的蒲絨往前方空中撥,送它們乘風而去。
蒲絨飛起,幾絲白絮沾在她漆黑的發上,分外扎眼。
趙玦動了動手指,想將那細小毛絮由原婉然發間摘下。
終究他抬起手只作撥水手勢,仿效原婉然那般,將蒲絨推送空中,默然目送。
然而此時此刻,他身在荒野,心中清曠,一片安寧。
到了黃昏,果然如原婉然所料,下雨了。
原婉然一度得意,他們這樹間草屋蓋得挺不賴,蒲草屋頂密實,滴水不漏。
誰承想入夜以後,天上雷電交加。
草屋防得了落雨,防不了落雷。
偏生那雷公什麼地方不去,就在她和趙玦所在的荒野的上空大顯神威。
閃電三不五時劃過天空,光亮照入樹林,緊接著便是雷聲大作,轟隆隆砸進人耳里。
原婉然在夜色里睜大眼睛,坐立難安。
她和韓一在山上遇過落雷,見識過雷電威力,此後格外忌憚打雷。此時此刻她縮在小小草屋里,深怕一個不湊巧,落雷入林,殃及她和趙玦。
原婉然合什暗念:雷公,信女和趙買辦平素並無為非作歹,您千萬別誤劈啊。
身側傳來趙玦聲音:“韓趙娘子睡不著?”他話聲平穩如常,好似這一晚月白風清,好天良夜。
他和原婉然所居“草屋”利用三棵相近的矮樹搭建,兩人隔著中央那棵樹,一邊一“屋”,互為鄰居。
原婉然詢問這位“街坊”:“趙買辦不怕雷?”
“雷聲再響,別打中我們就好。”
“就是怕……”原婉然話才開頭便咽回肚里。
趙玦明白她話里未盡之意,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果然命中注定遇劫,怕也無用。”
他話音甫落,天上炸出一記霹靂,那聲勢直如要劈碎天地,原婉然啊了聲,渾身激靈。
趙玦卻是恍若未聞,接續前言:“不過怕也沒什麼。人活於世,有所懼怕乃是好事。”暗夜中,語調溫和。
“原婉然不懂這話,一個人假若什麼也不怕,敢於豁出去,那便無敵了,豈不是更好嗎?”
她沒將這疑問道出口。
這當兒閃電雷鳴,壓根不是理論世情道理的時候。她又隱約感覺趙玦乃是好意安慰她,不讓她因為人前懼怕打雷而難為情。
那廂趙玦又道:“韓趙娘子,既然你我尚未安置,長夜無事,不如聊天消遣。”
“啊,好。”原婉然橫豎無法睡下,閒聊還可松緩心緒。
只是聊什麼好呢?
趙玦起了話頭:“趙某記得府上養了只狗叫墨寶,狗一般害怕打雷,墨寶是否也怕?”
天際又一聲雷霆巨響,原婉然未及思索,脫口道:“黑妞很怕打雷。”
“黑妞?”
“我家的狗。”
“……府上不只養墨寶,還養了另一只叫黑妞的狗?”
原婉然定定心神,道:“是,不過黑妞不在了。它在我家官人回鄉以前沒了。”
趙玦逗引原婉然說話,讓她分神不去煩惱雷擊意外,但一點不樂意聽她開口閉口官人長、官人短。遂問道:“如今這只墨寶也怕雷聲?”
“也怕,不過喂它吃零嘴就好多了。後來每逢打雷,它曉得有口福了,可開心啦。”
那場雷雨下到深夜平息,原婉然直至那時方才入夢。
翌日她醒來,樹林天光薄,然而由樹木間隙往林外瞧,天色大亮,已然不早了。
她棲在狹小草屋,倚靠樹身,踡腿坐地過了一夜,渾身僵硬,勉強活動手腳,趕緊要出“屋”。
“韓趙娘子。”趙玦在旁輕喚。
原婉然聽趙玦話聲並無剛睡起的鼻音,猜想他醒來有些時候了,赧然道:“我起晚了。”
“這些天韓趙娘子操心使力,原該多歇會兒,不急。”
原婉然哪兒能不急,她趕著回家呢。
她連忙采摘蒲草,交給趙玦剝蒲菜,自己動手拆除草屋。
趙玦問道:“韓趙娘子何必費事?留著草屋倒好,興許將來有人也流落此地,正好給他們應急。”
“蒲草和枯枝壓在樹上,要妨礙樹木長勢。另外,林中不大見天日,又不時落雨,蒲草遲早霉爛,那便用不得了。”
原婉然略加思索,道:“要不這麼著,我將這幾捆枯枝擱在林外,真有人來了,而這些蒲草還未爛,他們便能省去做屋梁骨架的功夫。”
當她抱住最後一捆枯枝步出樹林,眼角余光捕捉到在河畔不遠處,出現一抹異動。
她原沒當回事,閒閒循那處異動望去,然而定睛凝注,登時手腳冰涼。
一頭狼不知打哪兒冒出來,悄無聲響奔向趙玦。
趙玦渾然不覺,坐在河畔剝蒲菜准備早飯。他的身姿俊美優雅,像一幅極美好的畫卷。
原婉然放聲大叫:“趙買辦,有狼,有狼!”
說時遲,那時快,狼縱身疾奔,撲向趙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