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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冬夜會來,春晝也是(上)

野有蔓草 丁山珂 2993 2024-03-03 21:28

  韓一既然誘得衣蘭兒顯露陰暗存心,行滿功成,便向西林欽氏告辭。

  他走了幾步,後頭衣蘭兒尖聲叫道:“伊稚奴!”

  西林欽氏斥道:“衣蘭兒,別再出乖弄丑了。”

  衣蘭兒徑自向韓一背影高聲問道:“伊稚奴,你給那狐媚子仙納姆發簪,是真心的?”

  西林欽氏吩咐左右下人:“伺候王妃回房。”

  仆婦們上前要攙扶衣蘭兒,衣蘭兒喊道:“滾開!——伊稚奴,回答我!”

  她不顧疼痛推開那些仆婦,西林欽氏無奈嘆息,將韓一叫住。

  西林欽氏道:“韓總旗,我侄女執迷不悟,勞你答話,打消她妄念。”

  韓一回身,隔著一段長長錦氈,回視衣蘭兒,一字字道:“我給她仙納姆發簪,是真心的。”

  衣蘭兒面色青白,好一會兒才能成聲發問,“她究竟哪里好,教你這輩子認定了她?”

  韓一道:“她人品貴重,善良堅韌。”

  衣蘭兒怔住,問道:“就這?”

  韓一微微一哂,果真“就這”嗎?

  那年他受召從軍,尚未入伍前,他家獵犬黑妞教它的前度主人綁去鄰縣斗狗。黑妞在惡斗之後,逃出斗狗場,失了蹤影。

  他在當地廣貼懸賞告示尋找黑妞,皆無回音。某日晨間,他在翠水村自家院里練棍棒,黑妞跛著前腳,從棗樹小徑奔了過來,撲向他狂舔。

  他檢查黑妞上下,原來它腳掌扎了刺,身上還帶其他猙獰傷疤,該是斗狗撕咬時留下,幸虧傷口愈合良好。

  他仔細端詳那些傷疤,皮毛光禿處殘留藥草汁液的淡淡綠痕——黑妞在外流浪的這段時日,有人照料它。

  黑妞在家將養數日,恢復體力,一日等他用完早飯,便吠叫著領他往外走。

  他們走了一程,直至步出村外,黑妞都無止步意思,他便借了馬兒,帶它前行。

  就這樣,他回到斗狗場所在的村落,在村落一角的竹林見到原婉然。

  黑妞幼時受過從前主人虐待,並不輕易親近人,當時它卻且奔且吠,帶著與對待他一般的熱情奔入竹林,奔向林徑彼端那一個嬌小身影。

  跟隨在後的他當下便明白了,黑妞正奔向前些日子照拂它的人。

  那小個子也奔向黑妞,又哭又笑叫著“大黑”,嗓音嬌嫩,原來是個小姑娘。

  竹林幽暗,隨著那小姑娘奔近,陸續有從林梢篩下的碎光落在她頭臉身上,照亮她秀美容顏,歡喜神情。

  路上她跌倒了,也不理論傷疼,張手就抱住黑妞,問它安好。

  他忖度小姑娘與黑妞萍水相逢,重逢卻如見相依為命的親人,平日肯定十分孤苦。果不其然,稍後小姑娘對黑妞訴苦,印證他的猜想。

  小姑娘家里要將她予人做妾,教她去委身一個業已為人曾祖的老翁。或許其中別有緣故,她家甚至要她驗身證清白,好議成親事。

  什麼樣的人家,這等糟踐自家女兒?

  正因如此,更顯出那小姑娘難得。

  她自顧不暇,仍舊出手幫扶黑妞。她與黑妞重逢,先擔憂它康健,而非傾訴自身不幸。她雖受到家里轄制,卻不肯屈服,決定離家做姑子。

  稍後她誤會自己送黑妞去斗狗,硬著頭皮多管閒事,抑下拘謹羞怕和不以為然,堆起笑臉為黑妞請命……

  衣蘭兒道:“善良堅韌有什麼難?多布施,裝和氣,不教人欺負便是,我也做得到。”

  韓一道:“我以為難。人生於世,僅是維持善良便不單靠天性,有時還靠運氣。人在順境,綽有余裕,做好人容易;臨到逆境,無力自保,亦或遇上誘惑試驗,興許便兩樣了。我遇上我妻子那時,她日子過得十分艱難,無人拉她一把,倒是有人落井下石。她並不耽溺怨恨,努力過活,能力所及時候,不忘周全別人。”

  這種顛撲不破的淳厚心性有多珍貴,別人可以不懂,他歷過生死交關,人心險惡,太明白了。

  他略為考慮,決意對衣蘭兒把話說開,讓她一痛決絕。

  因此他往下說道:“而殿下不能。”

  西林欽氏帶衣蘭兒回房更衣上藥,送走大夫,摒退下人,這才發作。

  “我原當你為難那韓趙娘子,只是尋常鬧性子,待伊稚奴找上門,方才曉得出於兒女私情,甚至你……甚至你打算奪人丈夫,是也不是?”

  衣蘭兒聽聞姑母數落質問,不聲不響往床上一倒,將頭臉埋在折妥的被褥垛上。

  西林欽氏又道:“伊稚奴說的好聽,怕你們相見,言語磕碰不好收場,要我同至別莊。說穿了就是料到你會胡攪蠻纏,要我親眼見證。虧我還存了指望,思量你平日再胡來,大關節上總會顧全體統,怎料到……”當時她在屏風後目睹侄女撒潑嫁禍,臉都氣黃了。

  她說完話,等了半日,見衣蘭兒趴在被褥堆不起來,便將她推了推,“你賭氣不理人也沒用,這回姑母不能縱容你了。”

  衣蘭兒不防這一推,來不及遮臉,露出滿面淚痕,神色極是傷心。

  西林欽氏愣住,內心驀地震動。

  她也曾黯然神傷,在寂寥深宮里,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1。

  她沉默片刻,軟聲勸道:“衣蘭兒,撂開手吧。”

  衣蘭兒早趴回被褥不吭聲。

  西林欽氏輕撫侄女後腦勺,“這世上男人成千上萬,不愁找不到好的。”

  衣蘭兒扭了扭身子,“我不要別人,我要伊稚奴!”

  西林欽氏硬起心腸,道:“伊稚奴對你沒意思。”

  衣蘭兒爆出啜泣。

  西林欽氏道:“衣蘭兒,你錯過的、得不到的,便是與你無緣法。既如此,牽掛有何用?放開心懷,把握你能把握的,否則你還要再錯過其他好兒郎。”

  衣蘭兒哭道:“不會有人像伊稚奴那樣!”

  西林欽氏幽幽道:“再也遇不到像伊稚奴一般教你心動的人,再也不會像喜歡他一樣,去喜歡旁的男子了,你可是這樣想?”

  衣蘭兒教西林欽氏言中心思,由被褥堆中抬頭。

  西林欽氏道:“當初你皇爺爺偏心,將我的婚約奪給其他姐妹,我也曾這麼想。哪怕你姑父對我實在好,我仍舊意難平。桑金亡國後,我成了普通胡女,又無法生育,朱家宗族長輩視我如累贅,多有抱怨。是你姑父獨排眾議,堅不休妻納妾,過繼子嗣完事。我長久死抱執念,為失去婚約前盟的痛苦蒙敝,到那刻方始眼耳清明,你姑父才是我的仙納姆。如今我年事漸長,明白人生苦短,好生後悔當初虛擲光陰,遲了許多時候方才和你姑父走到一塊兒。”

  衣蘭兒拭淚,道:“姑母,姑父那樣的男子也是萬里挑一。”

  “是,姑母不敢保你的前路有沒有像你姑父這般的人等著,可你停滯在原地,不肯往前走看看,如何曉得呢?衣蘭兒,世間幸福千百種,並非在伊稚奴身邊才能得到。人生就一次,不能回頭,別辜負了。”

  衣蘭兒不響,西林欽氏勸了一陣,末了道:“別再打擾伊稚奴,我們西林欽家虧欠他。”

  衣蘭兒料不到重視母族的姑母如此評定她們與格爾斡家的恩怨,因說道:“我們西林欽家滅了格爾斡家,但伊稚奴也殺了皇帝叔叔。”

  西林欽氏嘆道:“格爾斡家那樁事,十之八九是冤案,弑君凶手也不是伊稚奴。”

  衣蘭兒奇道:“姑母怎麼曉得?”

  西林欽氏說道:“我問過伊稚奴,他說濟濟兒設計他作替罪羊。我向來納罕,當年格爾斡家幾乎死絕,家產悉數被抄沒,伊稚奴倉促間能搭上哪條人脈,又有誰願意沾上謀逆同黨的嫌疑,幫他入宮?若是濟濟兒主謀,那便說得通了,皇兄駕崩,他得利最大。但行刺成敗至關緊要,把結果押在伊稚奴這個外人身上太冒險,想必是他那方親自動的手。”

  衣蘭兒怒道:“濟濟兒那禿驢!”

  西林欽氏說道:“濟濟兒倒是伊稚奴殺的。”

  韓一往秦國府求見西林欽氏,思量沒准她聽信自己弑帝傳言,因人廢言,便出示一只四分五裂的翡翠龍紋扳指碎片。

  西林欽氏立時認出那是桑金祖傳皇帝飾物,眾所周知教天德帝賜給了濟濟兒。

  濟濟兒逃出桑金,舍不得將這代表過往權勢的扳指離手,情願終年戴手套遮掩。

  韓一了結了濟濟兒,取下扳指擊碎,帶回大夏以為銘記:格爾斡家曾經遭仇家陷害,幾乎滅門,僅存的子弟如同摧毀這翡翠扳指一樣,滅了擁有它的仇家。

  不承想這回遇上西林欽姑侄,派上了用場。

  西林欽氏鄭重道:“衣蘭兒,伊稚奴幫西林欽家殺了亡國亂臣。你再同他過不去,姑母真不會原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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