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婉然醒來時,鼻中襲來一股煙。
那煙氣很香,全然不同於她熟悉的木柴、干草或秸稈燃燒,倒有一兩分像祭祀用的立香,並且香味濃烈。
她捂住鼻子輕咳張開眼,一片煙霧襲人,微刺眼眸。
走水了?她一骨碌坐起,大紅錦被由肩頭滑落小腹,卻原來自己身在一張紅漆描金拔步床上。
原婉然打心底颼颼冒寒氣,連忙摸向身上,幾乎要哭出來——因為慶幸身上衣物原封未動;稍微挪動,發現連鞋子都不曾叫人除下。
床頭畔放著一把玫瑰椅,椅上擱了五座小香爐,漆金、鎏金、彩瓷描金等爐子皆燃香,對准枕頭處香煙齊發,因此令她誤會失火。
她下床打量房間,拔步床對面窗下,是一幾與一把與床畔同款的椅子;壁上掛金碧山水畫,兩旁灑金對聯,通往廳室的隔扇門裝修精美。
原婉然如墮五里霧中。
將她擄來此地者,十之八九便是打昏她的男女。
回思早前雙方談話,那兩人衝著趙野而刼她到此,安置在俗麗房室,究竟圖什麼?
趙野知道她在這兒嗎?
救得了她嗎?
屋外院門一開,門處那頭靴聲一路響進來。
原婉然雙肩抖動,環顧四下尋找趁手的防身物事。
她略搖動床畔玫瑰椅,椅子連帶上頭香爐並不算沉,便悄悄把椅子移往室內當地中央,立在椅後緊握,來人膽敢起歹意,她便連椅子帶香爐掀砸過去。
萬一椅子遭人奪下……
她抖索著手摸向發髻,卸下趙野送的梅花銅簪,握在手里,預備用它往歹人身上戳幾個窟窿。
要是戳不到他,那便……
那便戳自己。
原婉然又想哭了。
她就盼望在世間找個角落,和丈夫平靜過日子。
如今她和趙野相處融洽,韓一也要回來了,等了兩年,這便要回來了,為什麼來了陌生人生事破壞?
立刻原婉然把淚水壓伏下去,大難臨頭,不是哭的時候。她抓住銅簪和椅子,聚精會神聆聽外頭動靜。
“你干麼動粗?”男子說,聲音粗沉無奈。
“我討債慣了嘛,”是那矮姑娘說話:“那趙娘子推人逃跑,活脫脫債戶逃債德性,我一時迷糊就順手給了她一下子。倒是歪打正著,我們前腳出門,趙家的狗後腳便追上,倘或遲一刻關門,莫說帶走趙娘子,我還得留塊肉在趙家。”
“可是,叫老爺子曉得咱們強擄民婦,他老人家不把咱們活剝皮一鍋端?”
“少爺放心,我想出妙計了:暪老爺子,哄趙娘子。”
矮姑娘道:“院里下人我支開了,全不知情。咱們趁趙野還沒找來,哄趙娘子消氣,讓她勸趙野別氣,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原婉然在屋里聽說,來人不像圖謀強暴,手上略松了玫瑰椅。
矮姑娘二人進入廳室。男子發出捂住口鼻的悶聲,“你點幾座香爐?”
“五座。”矮姑娘語氣挺得意的。
“姑奶奶,香道燒香不同進廟燒香,不是越旺越好。”
“少爺這就不懂了,屋里噴香噴香的,趙娘子醒來心情准不壞……”
“趙家嫂子還沒醒?”
“我瞧瞧。”
不一會兒,隔扇門開了,原婉然又抓緊玫瑰椅和銅簪。
矮姑娘出現在門前,她慣混江湖,見原婉然這陣仗,一望而知她的用意,噗嗤一笑,又道:“先前打昏你,真對不住,不過你放心,我家少爺從不欺男霸女。來,到廳里講話,我家少爺等著。”
原婉然到底不放心,慢吞吞邁步,袖里握緊銅簪。
廳堂擺設與臥房差不離,大紅大金調子,地上鋪紅地金邉紋樣毯子。
一個年青男子坐在堂上,他約莫二十左右,粗眉銅鈴眼,看著凶橫凶橫,做的卻是時下文人盛行打扮:頭戴飄飄巾,身上一襲綢緞道袍,銀紅地繡金仙鶴,富麗燦爛。
“嫂子。”男子滿面堆笑立起招呼,請她入座,“不好意思得罪了,手下人一個不小心動手,莫怪莫怪。”
原婉然含糊回應,那男子又道:“在下姓金,名金旺,表字文豪,道上人稱小金爺。”
“小金爺。”原婉然微微欠身喚道。
金金旺搖手笑道:“別見外,叫我金旺。——你別看我家里開賭坊,往來都是江湖好漢,其實我啊……”金金旺一笑,露出跟他凶臉極不相稱的羞澀,“還寫書。”
金金旺話未說完,矮姑娘便離開,很快端回一只錦匣。她打開錦盒,請神主牌位一般取出一本書遞予金金旺。
金金旺接過書,先撫摸那書五彩錦緞封面一番,如同拂過情人的肌膚,無限深情。
他抬眼向原婉然,面色驕傲,“這,便是我的大作。”
他清清喉嚨,莊重誦道:“《風流和尚俏狐狸》。”
風和日麗,天空碧藍,金家少主的院子誦書聲悠揚洪亮。
“……那男人生得風流俊俏,風流倜儻,風流瀟灑,風流儒雅,風流裊娜……”金金旺眉飛色舞,口沫橫飛誦讀,“豈料一掀頭巾,赫然一顆大光頭,頭頂六顆香疤,齊整並排如骰子六點。這人居然不是美男子,是美和尚。美和尚喝道:‘兀那妖精,還不乖乖讓道?貧僧法號空空……’”接下來,空空和尚自報來歷,從生辰年月到身家背景巨細靡遺,洋洋灑灑數百來字。
原婉然偷偷覷向矮姑娘,矮姑娘一臉崇拜看向金金旺。
故事進展到和尚狐妖大打出手,狐妖存心勾引空空,見空空抓住自家衣襟,故意一扭身子,致使上衣扯裂。
“……狐妖露出一邊好乳,白肉團,紅奶頭,恰似骰子一點,雪白底一點朱紅圓漆,空空看呆了……”
原婉然血液刷地衝上面頰,不管三七二十一,嚴嚴摀住耳朵。
幸虧矮姑娘紫脹臉死盯地上,絲毫未覺原婉然動作,金旺更不必提,誦書渾然忘我,搖頭晃腦大聲念道:
“……不想空空那話兒同驢子般大,龜頭才頂進狐妖生門,狐妖好比賭鬼挨賭坊討債一陣亂棒敲打,殺豬也似嚎叫。空空快活美滿,銷魂喪膽,陽物攮進狐妖生門堅忍不拔,步步進逼,漸入佳境。肉棍進一寸,狐妖叫一聲,再進一寸,再叫一聲……空空陽物長九寸,故共計他進九寸,狐妖叫九聲。……狐妖高叫:‘快活。’,空空又抽千余下,大吼一聲,一灘精水射進狐妖胞宮,點滴不漏。空空抽出那話兒,狐妖生門少去抵柱,騷水直噴,空空驚道:‘水忒多。’狐妖媚笑道:‘點滴之恩,涌泉以報嘛。’空空大叫:‘苦也。’九寸塵柄沾水浸濕立時軟了,水氣浸向身體其它地方,眨眼空空七尺大長身子縮成三寸紙人,泡在狐妖騷水里化作一片爛紙絮……”
金金旺念完,合上書,珍而重之把它抱在胸前,仰頭閉目幸福微笑。
原婉然情知書已誦完,趕緊松開掩耳的手,端正坐直,矮姑娘則拍手熱烈鼓掌,大聲叫好。
金金旺笑眯眯問道:“嫂子,我寫得如何?”
金金旺文里連串成語,對錯夾雜,原婉然哪里明白得過來,況且此書涉及私通,說好乃違心論;說不好,又怕金金旺翻臉。
沉吟半晌,她呐呐道:“我識字不多……”
“你不識字?”金金旺揚聲,銅鈴眼一瞪,“趙大哥大才子,娶了個不識字的媳婦?”大有烏鴉配鸞鳳之嘆。
原婉然當面鑼對面鼓受人嫌棄,甚是發窘。
“不要緊,我細細講明,”金金旺隨即安慰道:“這本書講大和尚跟狐狸精打架,打著打著,改玩妖精打架,狐妖水太多,浸濕大和尚紙人原形,真身濕爛,道行通通沒了。這故事配上趙大哥的春宮圖,賣得可好了。我跟他,一文一畫,珠聯壁合,郎才女貌,哈哈哈。”
“喔,那真好。”原婉然陪笑敷衍,暗忖“郎才女貌”能用在兩男人身上嗎?
“嫂子果然識貨。”
金金旺面發紅光,道:“嫂子,小弟已備下酒席,就等趙大哥來,到時拜托你勸趙大哥再跟我合作。我早寫好一篇稿子《風騷道姑玉狐狸》,講泥人精道姑遇上狐妖,跟這本《風流和尚俏狐狸》一般精彩,為等他的畫總押著不印。”
院外有人敲門,矮姑娘應門,沒多久,趙野一陣風似進屋,臉上也沒了平日慵懶的神氣。
“趙大哥。”金金旺眉開眼笑蹦下地,大張雙手朝趙野飛奔。
趙野寒著臉,正眼不看金金旺一下,五指摁住他臉推開人,徑自走到原婉然跟前,扳住她肩膀上下端詳。
“你沒事?”
原婉然見丈夫來了,教金家主仆驚走的魂魄全數歸位,整顆心整個人都安頓了。
這一松懈,委屈便趕著淚水泛上來,她急忙忍住,搖頭說沒事。
金家開賭坊,絕非善男信女,勢力也不可小覷,趙野杠上他們要惹禍上身,原婉然打算裝成泰然安好樣,讓趙野面子、心里過得去,那麼今兒的事便能像矮姑娘說的,“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別怕,都怪我不好。”
趙野柔聲道,雙手沿他的小妻子肩膀滑下,要握住她的手,卻察覺她一手有異,緊握成拳不松開,便捋起她衣袖要掰開五指察看,卻見那纖小的手心外探出一截簪身,簪尖朝著她自己。
趙野猛地眼冒血絲,喝斥:“你做什麼?”那神情,和韓一受傷時、他興師問罪的戾氣幾乎相同。
原婉然嚇了一跳本能往後躲,趙野一把拉回她,單手將人摟在身前不讓稍離。
金金旺湊上來,“大哥,你別發火……”
趙野聞聲咬牙,“動我女人。”俊美的面目青筋暴露。
原婉然眼前一花,就看到趙野身形一晃,不知使了什麼手法把金金旺整個人摔出去,金金旺還在地毯上滾滾不息,他就撲上去扭打……
不,騎在金金旺身上打。
“別打,”金金旺尖叫:“別打臉。”
“操。”矮姑娘進屋目睹這幕,捋袖便要上陣,原婉然生怕趙野背後受敵吃虧,想也不想,橫衝出去擋人。
矮姑娘橫眉怒目喝道:“滾,老娘不打女人。”
“我、我也不打女人,”原婉然強自硬聲道,不肯讓步絲毫,抬起銅簪揮舞,“你走開,走開,快走開。”
矮姑娘就要撲上前,趙野回頭,狠道:“你敢動她?二金在我手里。”京城道上背地喊金金旺“二金”,笑其蠢鈍。
矮姑娘實時煞住身形,金金旺梗著脖子吼叫:“不准叫我二金,我姓金,可是不二。”
“知道了,”趙野扭頭,往金金旺臉上又一拳:“二金。”
金金旺又氣又疼哇哇大叫,偏生拳腳上奈何不了趙野。他這幾聲動靜大,門口有人拍院門叫道:“少爺,少爺,發生什麼事?”
矮姑娘眼珠子朝院門一轉,走向門口半步,原婉然瞧出她動了放人進來的心思,不勝惶恐。
她們夫婦陷在金家,金家人多勢眾,趙野再能打,猛虎終究不敵群猴。
原婉然正沒理會處,忽而記起先前金金旺主仆言語,情急生智,便對矮姑娘道:“你快開門,讓滿世界曉得你們強擄民婦。對,我要找你家老爺子告訴,他老人家一准兒把你們活剝皮一鍋端。”
這話打在金家主仆七寸上,矮姑娘不敢動彈,金金旺亦道:“別,別找我爺爺,我錯了,我錯了。”
趙野停下拳頭,揪住金金旺衣領拎起人往椅上放,下巴朝院門一撇,“叫他們滾。”
金金旺乖乖對外叫道:“我沒事,和客人鬧著玩兒,你們下去。”又讓矮姑娘出面安撫,下人才散了。
趙野松開金金旺的衣領,柔聲問道:“疼嗎?”
“能不疼嗎?”金金旺捂臉,縮肩苦笑。
趙野拍拍他肩膀,露出燦白牙齒,笑容陰惻,“再動我女人,老子包管你連疼都不覺得。”
“不,”金金旺搖晃雙手,“不敢了。我原沒打算驚動嫂子,誰讓你老不答應替我畫畫兒,前些天杜英生說你和我堂哥接頭合作,我就亂套了。堂哥處處壓我一頭,就寫書這項他不及我……”
“杜英生誆你的,”趙野沒好氣道:“他挑撥離間,設計我們兩虎相爭從此絕裂,沒准兒我一氣之下真跟你堂哥合作。”
“噢,姓杜的王八羔子。”金金旺鼻孔噴氣,要不是臉上有傷,簡直要怒吼。氣過以後,他陪笑道:“趙兄弟,那麼畫稿……”
“起碼五年內,你白天盼月亮——休想。”
趙野冷笑,“我正打算應下你委托,經了今天這事,沒門兒。不但如此,日後你和你手下再敢靠近我娘子,讓她有丁點頭疼腦熱不開心,老子的畫一文不要,通通送給你堂哥。”
“使不得啊哥哥……”金金旺拉住趙野衣袖嗷嗷叫。
趙野甩開金金旺,牽過原婉然要走,矮姑娘記起一事,急道:“趙爺,今兒的誤會……”
趙野一瞥,目光寒利,矮姑娘急忙改口:“今兒冒犯趙娘子,咱們別往外說,行不?”
趙野冷笑:“剛剛院里異聲驚動下人,你少爺鼻青臉腫幾天不能消,再者我們夫婦不同來卻同去,金老爺子何等英明,串連蛛絲馬跡,真相大白。”
金金旺主仆臉色都壞了,趙野停了半晌,道:“罷,看在相交一場,這事我絕口不說。老爺子問起,你回話圓滑些,或可省下幾板子。”
金金旺雙手合什,目光感動,又問:“話該怎麼說?”
“比如強闖民宅,你就說你效法劉備訪孔明。”
“我知道,我知道,”金金旺拍手道:“劉備三顧茅坑嘛。”
後來原婉然和趙野談起這日風波,趙野說兩年多前他出征,擔心原婉然在家鄉受人欺負,韓一的官府人脈或許有照應干涉不到的地方,他便以“金記賭坊代挑三人手筋”為交換條件,接下金金旺的委托畫圖。
金金旺的書歷來白送人人都不要,唯獨《風流和尚俏狐狸》賣得極好,便深信趙野旺他,近日曉得趙野回京,捧著銀子請求再合作。
趙野對金記賭坊已無所求,哪里還瞧得上金金旺慘不忍賭的文筆,堅定拒絕,杜英生就趁機搗鬼。
趙野又剖析事態,推度杜英生就想讓金金旺糾纏他不得安寧,金金旺卻把腦筋動到原婉然身上,遇上手下辦事不牢,一錯再錯鬧出事。
原婉然疑道:“可是,相公,你對金金旺說杜英生存心害你們二人相斗,又說你本來要答應替他作畫?”
趙野笑道:“騙人的,好讓二金好好修理杜英生。”
原婉然靈機一動,又問:“金家老爺子問罪,金金旺照你主意解釋,真能少挨打?”
趙野摸摸她的頭,笑吟吟道:“金家老爺子最恨胡亂動人妻女,二金犯下忌諱,還引經據典粉飾,挨揍只會多不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