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婉然一陣反胃,側身捂嘴就是干嘔。得虧她晨間吃得少,腹中無甚積食,否則便要真吐。
銀燭連忙替原婉然撫背,思量怪道主子聽說娘子早上進食少,說了個“好”字。
趙玦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見原婉然干嘔,五指稍微收緊。
趙忠在旁暗嘆,他曾向主子進言,取出人頭前,先清楚告知原娘子一聲。
主子卻說:“和她實話實說,她不知拖到幾時才敢端詳人頭,又如何肯信那些人是匪類?已經病了,再添心病,何時能大好?”
他頓了頓,道:“誰有間工夫同村姑慢慢磨?”
於是有了此時此刻這一出。
趙玦若無其事道:“這便是西山盜賊之一。你若要檢視其余海捕文書和人頭,即刻便能取來。”
“你……”原婉然顫聲道:“砍死人腦袋,毀壞屍首?”
趙玦道:“秘密搬運屍體太耗時,耽擱久了腐壞發臭,認屍時候更加惡心。砍下腦袋,運送輕便,也好及時保存。”
他頂著一張絕美面孔,清貴氣派,眼皮眨也不眨,純然就事論事辨析運屍利弊,原婉然瞠目結舌。
趙玦又道:“你可是疑心我拿西山盜賊冒充死者?西山盜賊長久行蹤不明,若非天緣湊巧他們撞上門送死,要我在一兩日內尋到他們,格殺運回……此事縱然由帝王家傾盡天下之力,亦難辦到。”
原婉然猶豫一陣子,思量橫豎方才已經見過人頭了,不如壯起膽子再看一遍。
她肌上起粟,下死勁逼自己往人頭那兒瞧去,仔細審視,省得看不清或漏看細節,此後疑神疑鬼不能放心,又得重看一遍那瘮人物事。
再三比對之後,她以為那兩顆人頭確實符合海捕文書圖像。
原婉然得知自己不曾害死無辜,心頭為之一輕,如釋重負。
趙玦又道:“不妨告訴你,當日野狼偷襲,無須你示警,我早已察覺。不過是按兵不動,誘它近前加以擊殺。倘若只作驅趕,保不住它一路尾隨,隱患不斷,不如一了百了。”
原婉然一股血往腮幫子衝,氣到發抖。
“你……事事都在耍人……野狼來時,我怕你出事……衝出去攔它……險些命都沒了……你……愚弄我很開心吧……”
她生病未愈,一下心緒激動,話沒說完便大咳起來,銀燭趕緊拍背幫她順氣。
趙玦看著原婉然咳到面色酡紅,眼含淚光,他面上淡定,衣袖下不覺輕蜷十指。
他等待原婉然緩過氣,方緩緩道:“我還沒那麼不知好歹。”
他又道:“只不過勸你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以為少了你,結果會有所不同。有你沒你,我照樣能活。日後殺人放火,都沒你什麼事。”
原婉然聽出他話里文章,失聲問道:“怎麼,你還要殺人?”投向他的眼神便不覺見到洪水猛獸。
趙玦冷笑,向她微傾上身,又是那種溫柔語調:“怎麼,你要聽實話?”
原婉然一凜,把頭搖得博浪鼓似的。
趙玦這潭水深得很,知道他越多秘密越無法脫身,不是被滅口,便是遭到軟禁吧?不成,她要回家。
趙玦又道:“不管你是否真正救過我,總之有心,我便領情,不會害你。”
原婉然生出一絲期待:“既如此,就放我回家吧?”
趙玦又冷笑了:“何苦白費工夫,揣著明白裝糊塗?你當真想不透,為何我假作骨折,為何我手下能迅速找到西山?”
原婉然抿緊唇瓣。
在西山,她見到趙玦受一眾隨從簇擁護衛,便隱約感到蹊蹺,及至目睹他殺人,本能落荒而逃。
這日晨起,她按諸般线索推敲,發覺自己當時領悟一件事,只是沒能將全盤脈絡立時梳理清楚。
趙玦曾經聲言獨自上門拜訪她,意外遭蔡重一齊綁架,墜河流落西山野地。
果真如此,他們可能教蔡重扣在任何地方,亦或帶往四面八方。趙玦的手下何以能夠在短短數日之內,挑准西山找到人?
要確認蔡重綁人,找到他行蹤問出她和趙玦下落,這兩樁事就得花上不少工夫。
縱使趙玦家有錢能使鬼推磨,搜羅到线索,韓一和趙野又能差到哪兒去?
韓一雖只是從五品副千戶,不過前時救下歧阿世子,甚得巡城御史一干大官青眼;趙野結識三教九流,和義德帝有牽連。
再者官員妻子和富商雙雙失蹤,官府定會全力查案。
韓一和趙野兄弟倆憑靠這些人脈人力,未必探不到趙玦那方打聽到的消息。他們心細,亦不會忽略趙玦那邊有何尋主救人的動靜。
可是找來西山的全是趙玦手下,不見韓一、趙野,或任何一個官兵。
她來到別業這麼久,趙玦都不曾知會韓一和趙野前來,卻承認骨折乃是偽裝,好去她疑心。至此,蔡重綁架一案水落石出。
原婉然澀聲道:“你和蔡重是同伙……”
她識破趙訣詭計,趙訣料中她知情,兩人之間那層窗戶紙捅破了,誰都犯不著裝糊塗了。
原婉然深深吸口氣,不疾不徐問道:“你們打算如何挫磨我?要殺要剮,直說吧。我只想做個明白鬼,我什麼地方得罪你?”
她願意能忍則忍,換取活著回家和丈夫團聚,然而當真走到不堪忍受的地步,亦不畏死。
早前她悄悄留意,流霞榭的器物除開西洋自鳴鍾,一切盡用木器,並無尖銳或可打磨成尖銳形狀的物事能用。
她身旁時刻有丫鬟相陪,自縊也不成。
好在尋死的法子多的是,不能自縊自刎,還能觸壁撞柱。不能觸壁撞柱也無妨,只消她存心絕食,誰都不能逼她進食。
原婉然驀地沉靜下來,目光異常堅定決絕,在那極強硬的神色中又攙雜一抹悲涼,趙玦立刻明白她打什麼主意。
他放緩聲調:“你放心,姓蔡那廝不會再侵擾你。”
原婉然道:“你還說過蔡重綁架你。”
趙玦道:“我讓蔡重死了。”
他本來將那日綁人事體安排周全,詎料蔡重吃醉酒,擅自提早動手。
事發突然,趙玦來不及帶齊人手,匆匆和數名親信前往原婉然家中,說服蔡重按他的計劃來。
如此這般,他帶原婉然藏在車廂,由蔡重出面駕車讓路人目睹,背下綁人罪名。
馬車一出城郊,趙玦便接手駕車,帶原婉然回西山。臨走前,他讓跟隨而來的趙忠將蔡重活卸八塊,扔在穢處,懲他不聽號令之過。
人算不如天算,他駕車途中,馬匹受到驚嚇狂奔,車馬墜落河中……
原婉然這一兩天見識趙玦心狠手黑,聽他保證蔡重不會出現,她半信半疑;他自稱殺了蔡重,她倒是信了。
她問道:“那麼為何你和蔡重聯手害我?平日我禮敬你,在繡坊干活盡心盡力,對得起你給的每一文工錢。”
趙玦只道:“我始終是那句話,你有心救我,我不會害你。往後你安心住下,要什麼只管開口。”
原婉然道:“我要回家。”
“不能。”趙玦不假思索回道。
“為什麼?”原婉然直視趙玦,道:“我不會報官舉發你殺了蔡重,他死有余辜。”
趙玦調開視线,起身離座,吩咐銀燭:“好生照料原娘子。”
原婉然意會趙玦執意軟禁她,灰心之余,忍不住脾氣上來了。
“憑什麼不讓我回家?”她猛地站起,只是身體虛弱,加以情急氣憤,一下頭暈腳軟,眼冒金星,跌坐回椅子。
銀燭趕忙扶穩原婉然,趙玦不覺走近她一步。
原婉然一時虛軟,直不起身,人伏在椅旁幾上,轉頭質問趙玦:“我究竟哪里得罪你?為什麼非扣住我不可?”
趙玦打量她蒼白病容,眉眼嘴角都是委屈惱恨。一兩天前,這人還對他關懷備至,相信相敬,如今已勢同水火。
他冷笑一聲:“因為看你全家不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