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邊大路彼端各喇喇響,是車輪轉動輾過路面,黑妞吠叫奔去。
不多時,一輛騾車由成排路樹後轉了出來,原婉然雙手捂胸,長出一口氣——韓一便在車上,黑妞四蹄奮起,也跳了上去。
騾車後方吹來一陣風,撲向立在下風處的她,一股烤肉味兒鑽入鼻子,濃厚香郁。
“久等了,”韓一驅車停在她身旁,“交貨出差錯,耽擱來回工夫。”
“韋家鋪子怎麼了嗎?”她在韓一相扶下登車,納悶村人都說韓一早早便從鋪子取了禮品,因何他卻說出了差錯?
韓一揚鞭,騾車重新駛動,“不是韋家,我上鄰鎮飯莊取燒豬。”他轉臉,往後頭車廂示意。
老藍布罩著的車廂里,觭角堆了一只長方蒲包,大小與奶豬尺寸差不離,包里飄出烤肉馨香。
燒豬蒲包旁,擱著燒鴨臘肉、幾籃時新水果、酒水、點心盒子、茶葉,顏色布料……禮品林林總總積了一堆。
“相公,這些東西是?”
“回門禮。”
“咦,全部?”
“兩匹布料給你,”韓一道:“淡紅跟淡黃。”
原婉然往丈夫說的布料認去,卻原來他意指藕合色以及松花黃。
“謝謝,”她猶豫半晌,道:“相公,你犯不著破費送這許多禮品。”
“有必要。”韓一摸摸她的頭,“你放心,打了大折扣,花的不多。”
怎麼就有必要呢?原婉然納悶,他們小戶人家,韓一這送禮手筆明顯過逾了。
雖則受益的是她娘家——她在世間唯一血親,但兄嫂向來苛待她,唯有韓一真心相護。讓韓一掏出額外銀錢給兄嫂送吃穿使用,她替他肉疼。
然而先前她答話任憑韓一全權安排禮單,如今亦不好多言;況且,萬一韓一像某些人,主張親人再有不是,到底血濃於水,那麼自己攔住他送禮,落在他眼底便顯得刻薄不討好了。
夫妻倆回家放下布匹,簡單梳洗,便關門落鎖,驅車趕往原家。
騾子跑在路上,蹄音達達,韓一拉穩韁繩,扭身由車廂摸出一袋紙包遞給原婉然。
“路上吃的。”
原婉然打開紙包,切作塊狀的燒豬肉猶然溫熱,皮色赤金紅潤,濃郁飄香,咬下去皮脆香酥,肉嫩多汁。
她揀塊最大的,先送到韓一嘴邊,兩夫妻跟黑妞一家三口在車上,由她喂著,你一口我一口。
因了韓一加鞭趕路,他們總算在中午前抵達原家。
那日大抵閒著的村人都來瞧熱鬧,原家把能用的椅子板凳全掇到屋前,猶不敷使用,一些人站著,幾個孩子索性爬到樹上。
原婉然將來客認了一遍,就中有她從前的小姐妹春兒,以及她的母親,此外,村里排得上號的長舌精不論男女都齊了。
後者在她出嫁前,沒少笑話並且宣揚她和蔡重“結私情”。
原婉然揪住帕子,提醒自己千夢別在那干人眼前出差錯,再受無妄譏笑。
她那里轉動主意,忘了下車,回神時,韓一走到她那邊車座,放下板凳,伸手等著攙扶她落地。
她心頭焦燥化作一片清涼,往韓一那兒遞手。
在她屈指可數的坐車經歷中,坐車都自行爬上跳下,無人擔心她夠不到車、踩不到地摔著。
如今有韓一在乎,天塌下來,這人會在她身旁。
她心下寧靜,領韓一同眾人相見,寒暄完畢,韓一將禮品由車中一一取出,原智勇夫婦笑嘻嘻合不攏嘴:“姑爺忒地多禮。”
四手馬不停蹄接過禮品。
回門宴後,蔡氏拉原婉然進房里閒話。
“妹妹這禮送到嫂子我心坎上了,”蔡氏將韓一所贈布匹拉在身上,喜滋滋比劃,“我正想裁新衣呢。”
原婉然干笑,那蔡氏又道:“想不到妹妹好本事,伺候得姑爺心滿意足,掏大錢送這許多禮物。”
原婉然聽到“伺候得姑爺心滿意足”,正觸及心病,面上顏色不由古怪,蔡氏因問道:“怎麼,我說錯話嗎?”
“沒、沒有……”
蔡氏似有所悟,一把抱緊布匹,“你休想假裝送禮走個過場,過後便把這些好東西收回家。”
“呃?這倒不是。”
蔡氏轉動腦子,逼視問道:“那麼是你沒把姑爺伺候到心滿意足?”
原婉然眼神閃躲,蔡氏益發問長問短,她受逼不過,又想蔡氏經歷人事,或許能給自己支個招,便從實招來。
“我們……還未圓房……”
“什麼?”蔡氏欠身驚道,警覺韓一便在間壁堂屋,立即收聲,“都回門了,還沒圓房?”
“嗯……”
“姑爺不碰你?”
“……碰了,”原婉然絞動帕子囁嚅:“可我怕……”
“‘怕’?等等,你怕那事兒,不讓姑爺碰?”
這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矣,原婉然便頜首。
蔡氏立起眉毛便要如往日破口大罵,終究原婉然已成韓家人,不容自己肆意作踐,況且家里還指望靠她圖謀韓家產業,只得把惡氣揣在懷里。
她咬牙道:“阿彌陀佛,我的姑奶奶,你還曉得怕呀。你自個兒說,姑爺娶你圖什麼?”
原婉然頭垂更低,“……養……養孩子……”
“對,姑爺娶你,就圖生養,你不生養,要你做啥?早晚休掉你。”
原婉然面色發白,蔡氏所言隱患她並非心底沒數,只是不敢深想。
蔡氏見狀冷笑連連。
雖然她和原智勇志在韓家家產,可將來的事誰說得准?萬一不幸韓一活著歸來,他們夫妻便鳩占不了鵲巢,那麼眼前先撈多少是多少。
比如回門禮,她小姑子不肯圓房,韓一猶出手大方;如若圓房,這日回門可不孝敬岳家更多?
偏生這小姑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實在可惱。
這層謀算她不好開口,因說另一項顧慮:“果然姑爺休了你,定要討回彩禮,咱們上哪掏摸錢還他?因此上,姑爺怎麼動你,你務必忍,忍到他精水——就是他那話兒淌出的白漿——灌進你身子。懷不上不打緊,好歹表個態,你肯替他下崽兒,否則……”
原婉然隨韓一踏上歸途時,已經從蔡氏那兒聽了一肚子下堂妻悲慘遭遇。
她為那些薄命女子怏然出神,忽然身下騾車一停。
不知不覺她與韓一出了老家村子,而路旁有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女在招手。
“春兒?”原婉然喊道,向韓一說:“相公,這是我的小姐妹。”
春兒睇向韓一,紅臉道:“韓官人,不好意思,我有話同婉婉說。”
原婉然跟了昔日玩伴到路旁說話,春兒道:“婉婉,我娘讓我來向你陪罪。”
“啊?”
“當初村里閒話你不檢點,她讓你別找我。”
“噢……”原婉然弱聲應道,記起從前在老家受冤枉孤立的情景。
“你別惱,我娘原本相信你為人,架不住你嫂子成日說……總之,我娘對你很過意不去,她是寡婦,也吃過人嚼舌根的虧,卻讓你受了相同委屈。”
原婉然沉吟片刻,道:“春兒,我不怪大娘,大家都是苦人。”
春兒聞言,松了口氣,又笑道:“還好,今兒你回門,許多人都信你清白了。”
原婉然奇道:“怎麼回事?”
春兒抿嘴笑道:“多虧你家官人。”
“我相公說了什麼嗎?”她細細回想,韓一同村人不過尋常招呼。
春兒噗嗤一笑,“他犯不著開口。你下車時,他照料你那細心,大伙兒全瞧在眼里,更別說送了許多禮品。你果真是個不賢的,韓官人待你能這殷懃?”
原婉然怔怔望向韓一,回門前她說韓一送禮破費,韓一回答她“有必要”,又讓她放心,錢花的並不多。
這麼說來,他曉得自己並不樂意饋贈哥嫂厚禮,但認為必須這麼做……
原婉然霎時大悟,韓一變著法兒替自己出氣,洗刷汙名。
揮別春兒,她坐回車上駕座,心甜意洽,便傾向韓一挨近。
韓一扭頭瞥來,眸底由思索到現出理解神氣,原婉然像教人窺破驚天秘密,一顆心噗通直蹦。
“阿婉,”韓一張唇,滿面認真問道:“冷嗎?”
“咦?”
“起風了,你朝我這里躲,可是覺著冷?”
“嗯,”原婉然哭笑不得,只好順著他話說:“冷,真冷。”
韓一扭身,由車上翻出一件披風遞來,又問:“要不,進車廂坐?”
原婉然接過披風,輕聲道:“我坐這兒便好。”
在你身邊就好。
那日午後,日頭晴朗,曠野悠悠,藍天碧草黃土路,他們一家三口坐在騾車上,只是芸芸眾生的一粒微塵,順著宇宙無涯的時光,無聲無息飄過。
那樣平凡平常,原婉然的心卻在引吭唱歌。
她遙望蒼穹,衷心感謝能在這荒野里同韓一走下去。
話分兩頭,原智勇從妻子蔡氏那兒得知妹妹與韓一並未圓房,大吃一驚。
兩口子慎重合計,將韓一相送的禮品能賣的賣,能吃的吃,能用的用。
如此一來,就算原婉然過幾日便教人休回家,韓一也不能從他們身上剝下裁好的衣服,從他們腸子掏出吃掉的食物。
回門禮中,乳豬、火腿、糕餅、燒鴨臘肉等等,都系油膩之物,原家夫妻敞開來吃了幾日,便拉了幾日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