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為了什麼?
原婉然十五歲那年,經常這般疑問。
天高雲淡,麥田剛收割完,矮短麥茬成排成列戳在地上,農夫收割時漏下的麥穗散落其間,那清一色的金黃隨土地到哪兒,它就漫到哪兒;它漫到哪兒,哪兒便有鳥雀棲停,婦孺俯身拾穗。
原婉然走在田里,在一簇簇麥茬間揀起麥穗。
一根、兩根、三根……
總是過不了多久,她手里便握滿麥穗,塞進綁在腹前的麻袋。
麻袋蓬起時,她蜜色的手因為頻繁穿梭在麥茬間,再留心也免不了給戳出許多傷口。
“哎,原丫頭手腳真麻利。”邊上有人嘆道。
原婉然循聲望去,村里一對婆媳立在邊上,婆子指向她腹前鼓蓬蓬的麻袋,睨向自家媳婦和她提的半滿籃子,道:“原丫頭跟你同時下地,便揀了這許多,人還小你幾歲。”
那媳婦強笑著不答話,原婉然抹去滿頭汗珠,陪笑道:“我運氣好罷了,這兒的麥穗特別多。”
婆子道:“丫頭不止能干,還客氣。蔡重那小子有福呐。”
原婉然那點笑容消失了,急忙道:“他跟我不相干。”
婆子呵呵笑道:“丫頭害臊啦?”
“不,我是我,他是他。”
“得了吧,村里誰沒聽過你嫂子放話,說你和蔡重有一腿,要把你們配作一對?人是你嫡嫡親的嫂子,絕不會胡說,敗壞小姑名節。”
原婉然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我跟他真的什麼事都沒有。”
婆子搖頭,“嗐,你既然怕人說,就該守規矩呀,跟我假撇清頂什麼用呢?”
原婉然燒著臉欲待辯解,那婆子一扭頭走了,她又不好追上去拉住長輩理論。
正委屈之際,目光一轉,遠處一個與她年紀相當的小姑娘正盯著自己,不知看了多久。
“春兒。”她擠出笑容輕喚,春兒匆匆掉轉頭走遠。
原婉然的笑僵在臉上,正此時,幾個小孩子挎了籃子從田埂上跑過,見她腹前麻袋鼓脹,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哈哈笑道:“瞧,原家丫頭肚子大了,讓姓蔡那只蟲搞大了。”
原婉然抓緊的麥穗簌簌抖了起來,“我沒有。”她聽到自己聲音變了。
孩子們一陣風跑遠,全沒理會,她揚聲辯白反倒招來地里其他人側目、耳語,還真有人打量她肚子。
像有什麼東西壓住胸口,她立在田中但覺喘不過氣,便走到土路把收獲賣給收購零碎麥穗的販子,往家的方向走。
走到離家已近的路上,沿途樹木夾道,她環視周遭見無他人蹤影,便繞過路旁草叢,行到一棵樹下。
樹下綠草離離,唯獨背路的那端,有塊角落堆放一片薄薄青草,草下露出翻松的光禿泥土。
她扒拉開青草,拾起附近一塊扁尖石頭朝下挖,沒多久,地上露出一個倒扣小破瓦罐。抽出瓦罐,洞底躺著一團青中泛白的破布。
她探向破布團捏了捏,布里東西實實在在硌在肌膚上,她安慰地笑了,胸口那無形的千斤壓迫輕了幾分。
布包里頭藏了九文錢。
她由賣掉麥穗得來的銅鈿里掏出一枚,放進布團小心包好,扣回瓦罐,掩土堆草將地上恢復原狀,而後拍拍手離去。
在到家前最後一個轉角,她二度緩下腳步,躲到路邊樹後向家那兒張望。
原家屋前,原智勇和另一村人搬了凳子坐著,大抖二郎腿嗑瓜子,地上一片瓜子殼。
原婉然周身血液流通了些,蔡重不在她家,否則一准坐在門口分食瓜子。
原家那廂,村人起身要走,原智勇留他,又向屋里喊道:“娘子,好了沒?”
“快了。”蔡氏由屋里回答。
原智勇向村人道:“我娘子端莊,不打扮整齊不肯輕易出門。”
村人擺手笑道:“不妨事,我先去斗狗場等你們。”
正要離去,原婉然迎面走來,一身藍色土布衣裳泛白得厲害,對照原智勇身上衣衫簇新,那村人臉上露出思索神氣。
原智勇見狀,向原婉然笑道:“讓你在家待著,非下地干活,又舍不得穿新衣,老是一身舊衣鞋,不知情的人還當我們苛待你。”
村人笑道:“哪兒能呢?大家都曉得你家原丫頭生來勤快節儉。”
原智勇笑道:“我爹娘去得早,全靠我們夫妻拉拔這丫頭成人,幸好苦心倒沒白費,她知道一口飯一輩子恩情,想方設法貼補家里。”
那村人閒扯幾句告辭,身影一消失在轉角,原智勇拉下臉,朝原婉然伸手。
原婉然摸出銅鈿交出,原智勇撇嘴道:“讓你揀麥穗,去了大半天才掙這點錢?換作我揀,份量翻倍不止。”
又扭頭向屋里催蔡氏,“快點,我得相過狗才好下注。”
“揀凶的下注不完了?”蔡氏搖搖擺擺由屋里踱出來,笑吟吟撫摸好容易梳成的時新發式。
“斗狗哪只不凶?——唔,倒未必,昨兒劉四帶來一頭黑狗,看著溫順,還是母的,還對上常勝將軍,我估摸它必死無疑,就押了常勝將軍,哪承望倒教它咬死。”
“那便押它嘛。”
“它下了場趁劉四不留神,溜了。不然等它養好傷再來,我一准押它。”
蔡氏沒往下接話,逕自向原婉然道:“早不回來,我們阿重等不耐煩,先走了。”
阿彌陀佛,走的好,原婉然暗忖。
蔡氏道:“今晚別煮飯,我們在外頭吃,你吃家里剩的。地上掃干淨。”
原婉然沒吭聲,拿過掃帚掃地,蔡氏嘖聲道:“成日臉上沒個笑影兒,真觸楣頭。要不是阿重喜歡,我才不答應你們的婚事。”
原婉然頓住擺弄掃帚的手,望向蔡氏。
蔡氏道:“過幾個月,給娘守孝滿了,你們就成親。”口吻隨意,像在說她一道菜想吃多辣。
原智勇跺腳,道:“芝麻小事回頭再說。”他牽起蔡氏的手匆匆走了。
原婉然杵在原地,手抓住掃帚,緊得手指關節泛白,冷汗直流。
啪,突然她扔下掃帚,踉蹌跑進家後方的竹林。
竹林深邃,高聳的林梢遮拱出一片幽暗,也少人來,對她如同巢穴,難受時往那兒躲,可以安心哭出來。
可這回,她已經走到最深最隱秘的角落,想哭泣喊叫發泄,卻使不出力氣哭叫。
壓在她胸口的恐懼郁悶翻成劇痛,一節一節往上脹,卡在喉間,她僅剩的賴以維生的最後一絲活氣都要給堵沒了。
無意間她瞥見面前一叢竹子,抬起拳頭往其中一管敲去,梆梆梆,血肉敲擊堅硬竹管,沒多久手掌側便紅腫,疼歸疼,心底卻莫名好過了些,腦袋也清醒了些。
不要慌,還有幾個月的工夫想辦法……
原婉然告訴自己,她扶著竹子嘗試定下心緒,竹叢後頭那端發出細微聲響,像有什麼在地上拖動摩擦,還帶喘息。
她頭皮發麻,豈難道蔡重來了?那家伙曾經在竹林出現過。
很快她把頭一搖,她嫂子說蔡重回去了,況且這角落除了她,誰都不知道……
她輕手輕腳後退,隔了幾步距離繞到竹叢一側張望。
說時遲那時快,一團黑影咆哮著由竹叢後頭地上竄起撲來。
天光陰暗,原婉然就看到那撲向自己的黑影嘴巴尖長,唇肉挑起,露出一嘴參差尖牙白得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