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我太太想見你。”

　　簡單的介紹寒暄之後，坐在韓玉梁對面沙發上的浦先生微笑著開口，“但根據我了解到的一些事情，我實在不放心讓她跟你碰面。請理解一個已經開始發福的中年男人這方面必要的顧慮。”

　　韓玉梁笑了笑，道：“可根據我粗淺的了解，你們夫妻應該不需要擔心這種問題吧？”

　　“換成別的男人，可能不需要。但你是特殊的。”

　　他怔了一下，“哦，為什麼？”

　　“因為你和我們一樣，都是特殊的。”

　　浦先生的笑容顯得高深莫測，看得出來，他並不願直說，“特殊的人彼此會互相吸引，這結果還是我資助的小組研究出來的。”

　　“這種吸引力……對你們來說不算什麼吧？”

　　“不算什麼。但我會介意。”

　　他挑了挑眉，很理所當然地說，“你就把這當成，跨越了無數宇宙的強烈執念好了。我想，你應該沒興趣聽一個老男人講他的愛情故事。那麼，咱們還是進入正題吧。”

　　韓玉梁很想說其實他挺有興趣，但對方既然無心談及私事，他追問就顯得很不合時宜。

　　但進入正題之前，他還是直白地確認了一句，“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們夫妻也是穿越者？嘶……這個世界的穿越者看來比我想象的多啊。”

　　“的確比你想象的多。”浦先生的笑忽然有了幾分意味深長的氣質，“我甚至可以說，比你現在想象的數字都大，大得多。”

　　韓玉梁笑道：“這麼玄？”

　　浦先生點了點頭，“比你現在想的數字還要大。”

　　“比幾千個還多？你該不會把穿越後湮滅的同位體也算進去了吧？”

　　韓玉梁一不留神就帶上了葉春櫻提過的那些術語，好讓自己顯得專業一些，不至於落了下風。

　　“多。我保守估計，後面至少還要再加兩、三個零，才能符合實際的數量級。”

　　他的神情頓時變得嚴肅起來，“十萬到百萬級？”

　　“對，這還只是非常非常保守的估計。”

　　浦先生雙手交握，輕聲說，“因為大部分都是不自知的被動穿越者，連引發時空反應都困難，很難統計到具體數量。”

　　“那你還往大了猜？”

　　對韓玉梁的質疑，浦先生沒有回答，而是拋出了另一個問題，“既然你有了時空學的基礎知識，應該聽過一個說法，咱們這個世界，有不少不穩定的特殊地點。”

　　“嗯，就是時空薄弱點到時空紊亂點那些不同等級的不穩定地點吧。我聽說過。”

　　“那你想沒想過，咱們此刻所在的世界，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千瘡百孔呢？”

　　他用手在胸前比劃了一個圓，“一個正常的穩定世界，在時空學的概念中，應該是一個完美無暇的，與光等速膨脹的概念球體。你可以理解為一般科學中所指的宇宙。”

　　“呃……什麼叫概念球體？”韓玉梁拍了一下後腦勺，“我沒在你們這個時代上過學，還請通俗易懂一些。”

　　浦先生笑了起來，“我也不是什麼學術專家。你姑且一聽。概念球體，只是便於形容和計算的一種說法，因為各方向上的時間流速、空間膨脹速度均等，就像個球。但實際上不論時間還是空間都在無窮延伸，引力效應下宇宙可能連猜想中的熱寂都無法抵達。”

　　韓玉梁心頭咀嚼片刻，皺眉道：“地球在宇宙中……不是連不值一提都算不上麼？”

　　“那是純粹的空間學上。結合上時空學中平行世界的各種概念後，你就應當明白，只有存在大量智慧生命的星球，才是源源不斷生成穩定時空的種子。”

　　浦先生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你從傳統科學家的角度來看地球，那麼，不過是可觀測宇宙中，位於雙魚－鯨魚座超星系團復合體中的室女座超星系團中的銀河系獵戶臂古爾德帶奧爾特雲太陽系中的一顆小小的行星。”

　　韓玉梁好奇道：“你整天帶著老婆四處旅游，還有時間學這些？你也過目不忘麼？”

　　“我覺得要用，來之前才特地背過。而且……”浦先生狡黠一笑，“我就算背錯了，你應該也聽不出來。”

　　韓玉梁笑了起來。

　　浦先生繼續說了下去，“而如果按照時空學的最新理論，意識可能成為生活在時間維度上的生命，有智慧的意識才能成為時空分裂生殖的能量的話……咱們這個有幸誕生了智慧意識的星球，在時空尺度上，就是一個完整的源頭。即使每分每秒都有無數個新的平行世界因為過於近似而碰撞湮滅，這里依舊可以誕生出近乎無窮的新時空。當然，超出意識認知上限的部分沒有在意的必要，你只要明白，地球作為一個‘種子’，自身應當與大世界一樣，是一個完整無瑕的圓。”

　　“那它現在為什麼不是了？因為被撞了麼？”韓玉梁有點接不上話茬，只好想到什麼問什麼，像個一時走運擠到熱門明星面前的實習記者。

　　“對。它不再是了。”

　　浦先生悠長地嘆息一聲，“如果說健康的種子分裂繁衍出的平行時空就像是一個個細胞，最終構成了咱們無法想象的龐然生命的話，咱們這個世界，已經癌變了。”

　　他端起茶杯，想了想，又放下，“你要問原因，那太復雜，我背不下來，而且里面大部分都是猜想，就跟數學界的那堆東西一樣，還在等待證明。你就當成，這個世界比較倒霉，湊巧跟其他幾個‘位素’相似或‘位級’相近的世界產生了非常嚴重的碰撞。呃……好吧，其實也不能說倒霉，只能說，當初為了拯救世界做的事情，就像在控制一輛失控的重型卡車去撞安全帶，但沒想到安全帶入口還有一大堆其他情況相似的車，最後撞得太狠，車體零件駕駛員什麼的，都混到一起了。”

　　“嗯……”韓玉梁做出一副好像明白了點什麼的樣子，沉吟著緩緩點了點頭。

　　其實他已經在想過會兒見了伊迪絲該用哪個體位了。

　　浦先生笑了笑，“我知道你對這些沒什麼興趣，總之，這就是咱們這個世界充滿了時空薄弱點的原因，危險，但十分有科研價值。最重要的是，這樣的世界，會高概率吸引來許多時空旅人，也就是咱們這樣的穿越者。這里頭絕大部分都是不自知的純被動穿越者，少數是我這樣有知識和記憶的被動穿越者，只有極小極小極小的概率，出現理論上不該存在的主動穿越者。也就是，韓先生你這樣的人。”

　　“我一直以為這事兒我保密得挺好。怎麼不知不覺……就這麼多人都盯上了我？你是從哪兒知道的？”

　　“我有克瑞斯汀全部數據的調閱權限，”他露出略帶歉意的表情，“而你和你的同伴們，在她掌控的信息網域中談論這件事的時候，並沒特別提防她。”

　　韓玉梁繃緊唇角思索了幾秒，道：“我先申明，別指望我能跟游戲里開傳送門一樣刷的一下弄開個口子，我沒那個本事。實際上我極度不想離開這個世界，所以我壓根沒打算再用那種可能導致穿越的功夫。如果你是為了那個來見我，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你很懷念你原來的世界？”

　　浦先生猶豫了一下，微笑著說：“倒還好。雖說那個世界比這邊安全穩定，但也有戰爭的威脅，經濟的動蕩，而且，我在那邊可不如在這邊有錢。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不在這兒，誰來保護彤彤呢。”

　　他撫摸著茶杯的把手，輕聲說：“其實，咱們能帶著對原來世界的清晰記憶坐在這兒聊天，就已經足夠說明，你和我一樣，並不想回到原來的地方去。”

　　“哦？我要是很懷念，難道就會失憶麼？”

　　浦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小幅度地搖了搖頭，“我不清楚具體會怎樣。我只知道，在當前的研究進度下，所有被找到的，存在過時空反應的人里，只有兩種情況。要麼什麼都不知道，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原住民，要麼和咱們一樣，完全不想回去。所以我只能認為，急切想要返回原本世界的穿越者，都失憶或被同化了。”

　　韓玉梁忽然來了抬杠的興致，“想法決定是不是能夠存在，聽起來很不靠譜啊。”

　　“沒辦法。這些東西可以歸於唯心主義的范疇，讓戰前的科學家聽到，估計要被嘲笑。但是，我目前資助進行的兩個最大研究方向，一個是人類向虛擬信息進化，一個是時空學，一個源於主觀唯心主義，一個吸收了很多客觀唯心主義的哲學思想，我砸了那麼多人力物力進去，當然要相信他們是對的。”

　　浦先生看了一眼手表，“不好意思，我的時間不太多。這方面的更多疑問你可以直接找克瑞斯汀給你解答，她比我更合適。我希望你明白的是，我並不打算利用你的本領，穿越回我原本的世界去。我們夫妻倆在這里很幸福。”

　　“那你找我的目的是什麼？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時空穿越的能力對我來說並不可控，我無法保證使用之後我還能留下。這兒也有對我來說相當重要的人，還不止一個，所以這方面的要求，你應該明白我的底线。”

　　“我明白。彤彤最喜歡的說的話就是將心比心，我當然不會勉強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即使我能付出很大的代價來誘惑你，那也是不對的。我絕不會，你可以放心。”

　　浦先生反復強調了幾遍之後，說，“我的希望很簡單，那就是在不影響你留存安全的前提下，找到主動制造時空裂隙、時空蟲洞……甚至是時空門的方法。”

　　韓玉梁的臉上頓時蒙了一層寒霜，“浦先生，有些秘密對我很重要，有些本事我不是不想教，而是別人學不成。你要求的這個，湊巧兩者都占。先不說我願意不願意，你如果單純想要制造時空裂隙什麼的，我正好見過其他的法子。就在新扈市的地下。那兒不光在源源不斷地創造時空裂隙，還用那玩意發電呢。”

　　“呃……我知道你說的東西。我這邊有智力適格者曾經參與過那個計劃。時空學早期大家走了不少彎路，在明確的時空紊亂點附近進行各種實驗是最大的彎路，其次，就是在實驗難以成功的情況下決定利用那鬼東西發電。”

　　他的眼神銳利了很多，“但那里的確能制造出你要的東西。”

　　“你錯了，韓先生。那不是我要的東西。類似的設施最後都被廢棄了，因為大家發現，那種時空通道缺乏一樣極其重要的東西，導致，所有的生成物均不可控，里面有些還連通到了非常可怕的未知生命附近，那個參與過的成員跟我說，她事後回想，覺得大家簡直就像是克蘇魯神話中祭拜邪神的笨蛋。”

　　浦先生又看了一眼表，問，“你知道缺了的東西是什麼嗎？”

　　韓玉梁喝了口自己面前的茶，不准備給他當捧哏。他不喜歡這人，對面的人生經歷和如今的地位讓他有種男主角遇到另一個男主角的不悅。

　　浦先生清清嗓子，只好自問自答，“是意識。動用工具間接制造的時空通道，不論大小都沒辦法用意識進行直接干涉。而意識，或者說，包含智慧意識的信息，是唯一可以在時間线上造成影響的東西。大多數人存在一個維度錯覺，認為四維世界就是三維空間加上時間。但實際上，時間這個維度是完全獨立的。不管空間的概念延伸到三維、四維、五維……時間在其中的地位都不變。時空學建立的基礎之一，就是時間的恒定性和不可逆性。”

　　“更細節的東西我說不清楚，你估計也沒興趣。”

　　他沾了沾茶水，在桌子上畫了起來，“總之，如果說平行世界的體系是無數個分支樹，那麼所有的枝干，都是時間。不同的空間只是時間分裂後結出來的不同果子。跨越時空，就相當於從一個果子跳轉到另一個果子。但是，就像宇宙無比空曠，如果隨便發射點什麼進入深空，最後那東西大概率會永遠在宇宙中漂泊，無法接觸到任何一個星球。平行世界所構成的……姑且也用宇宙來描述吧，那個宇宙也一樣很空曠。時空和時空之間很近，但有意義的時空和時空之間又很遠。所以，如果不靠意識干涉，完全隨機性地開啟通道，我們達成目標的難度大概遠高於你在月球扔飛鏢，射馬里亞納海溝底下的靶子，命中上面的紅心。”

　　他抓了抓頭發，抹掉桌子上畫的亂七八糟的樹狀圖，“實際上可能更糟，平行時空構築的世界存在生活於另一個層次，與咱們完全不同類型的生命。盲目亂開通道，吸引到那些不可理解之物的概率也會逐漸提升。”

　　韓玉梁皺眉道：“那你憑什麼認為，有意識地進行，就能成功呢？”

　　浦先生抬起頭，“因為這個世界成功過。如果沒有上一次成功的通道開啟，如果世界沒有在上一次成功中變成這個樣子，人類已經滅亡了。但那次，根據我所知道的情報，並不具備可重復性。有太多適格者為了那一次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他們好像還利用了怪物的能力，此外，一個近同位世界的類似適格者的人還在另一邊動用他們的力量給予了一些幫助。那個幫助的關鍵聯絡點，在戰後中斷了。”

　　因為駱希悠死了。聯絡點的另一端是他的異世界同位體，那麼當然也就沒有之後了。

　　韓玉梁在心里對這個世界的人罵了一句活該，抬手道：“他們成功過因為他們有超能力。我沒有，我只是普通的習武之人。你可以當我穿越是不小心被泥頭車撞了。我沒記錯的話，泥頭車才是穿越第一利器，我建議你們今後實驗往這個方向努力。”

　　浦先生顯得有些無奈，皺眉說：“我能不能冒昧問一句，韓先生，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對再次進行穿越如此排斥，到了近乎忌諱的程度呢？”

　　韓玉梁仔細想了想，葉春櫻之前搜集到的資料，關於時空學的部分幾乎全部來自伊迪絲的幫助，也就是說，獲取自眼前這人創辦的組織。

　　那，好像也沒什麼可隱瞞的。

　　於是他盡量簡略地描述了一下葉春櫻的擔憂，和自己因此而給出的承諾。

　　浦先生的表情顯得有些復雜。他無奈地搖搖頭，說：“沒想到，進入解密層級的舊資料讓我有了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他抬手在腕表上摸了一下，用投射出來的鍵盤飛快輸入幾句話，估計是在推延後續的行程，嘴上說：“她的擔心有一定的道理，你如果動用能力穿越，那即便咱們現在所在的世界有大量時空薄弱點，你再穿越到這里的概率，也談不上高。這的確有可能造成你們從此永別的惡劣結果。”

　　“但其中已經被證偽的謬誤其實也不少。像是時空亂流、同位體互斥湮滅之類的說法，現在一般已經不再采信了。這是個發展很快，推測很多的新生學科，知識換代非常迅猛，我有時候度假個一周回來再看簡報都會有點懵。”

　　浦先生放下手腕，明顯不如之前那麼著急，語速也放緩了一些，“因為有了可觀測數據，克瑞斯汀的情景擬真度也在不斷上升，許多實驗都有了比較清晰的結果。時空通道的另一端變化的確非常劇烈，但，新生平行世界的穩定要比以前認為的難很多，所以時空亂流實際上沒有研究價值。還有關於同位體的擔憂，以目前的研究結果，我們更傾向於認為，完全同位體就是同一個人。假設孿生世界存在兩個完全同位體A1和A2，當A1穿越到A2所在的世界，時空的自我彌合的確會導致最後的結果是僅存在一個A，但並不會有所謂的湮滅。要麼是A1與A2在時空震蕩中融合成同一個人，變成A或者A3，要麼，就是A1的穿越引發A2周圍的時空裂隙，導致A2被動穿越到另一個世界。”

　　“如果是後者，還有可能引發類似蝴蝶效應的連鎖穿越，最終在某個時空中引發劇烈的震動。所以，韓先生，你就是你，你沒有頂替之前的另一個韓玉梁，也不必擔心你在某次穿越中湮滅消失。智慧意識引發的穿越，過程本身對自身生命安全的威脅其實相當小。危險更多來自於對新世界的不適應，和對舊世界的思念。”

　　他把茶杯續滿，“你從那麼古老的時代穿越而來，都能適應並生活得很好，我相信即使再次穿越，你的能力也足以讓你應對任何危機。”

　　“但我沒那個打算。”

　　韓玉梁不客氣地繼續表示拒絕的態度，“我在這兒過得很好，萬一再穿越之後，因為我懷念這兒，把我給融合或者抹除記憶，我豈不是要失去我擁有的一切？”

　　“對。”

　　浦先生點了點頭，“所以我重申，我真的沒有要讓你使用那種能力的打算。我們現在需要的，是一份完整的，能夠主動開啟時空通道的能力的資料。目前，這個世界只有你一個人符合這個條件。說你是拯救世界的鑰匙，也不為過。”

　　“我不明白，時空通道要怎麼拯救這個世界。像上次一樣，跟另一個能幫忙的世界聯系，最後獲得一場慘勝，留下一個更加千瘡百孔的世界麼？”

　　韓玉梁嘲弄道，“治標不治本，能解決問題？”

　　浦先生搖了搖頭，“其實，知道得越多，你就會對這個世界越悲觀。你會發現根本不存在什麼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方式。這個世界有怪物的威脅，其他世界又能好到哪兒去？戰爭、瘟疫、天災……按照某些激進學者的理論，智慧意識才是生命的本體，人類的軀殼不過是被選定的寄生物，所以才會不自然地演化出極度發達的大腦。”

　　“我不懂你為什麼又說起這些。”

　　“因為我重點關注的兩個項目，彼此之間是有聯系的。”

　　浦先生的神情終於有了幾分叱咤風雲的味道，“一切跡象都表明，怪物再次出現需要以人類的軀體當作根基。按照克瑞斯汀主導的信息進化方向來預估，一個普通人類的完整意識信息量其實並不大，只要找到智慧的核心，完美轉化成信息生命，占用的數據量也不會太大。”

　　他緩緩吐露出他計劃的最終目的，像是在陳述一個偉大的使命。

　　“讓所有人進化為信息態，從現實世界穿越到信息世界，是第一道防线。如果這樣還是失敗了，那麼在怪物毀滅所有智慧生命之前，開啟時空通道，讓已經成為信息生命的大家穿越到平行時空之中，重頭再來，就是最根本的解決辦法。”

　　他目光炯炯，看向韓玉梁，“所以，能自主隨時開啟時空通道，並指向安全地區的能力，是這個計劃最需要的珍寶。韓先生，你的直接幫助，將讓我們可以少付出至少十幾年努力。這，就是我此刻坐在這兒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