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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施恩豈忘 濁酒清茶

  使節團迤邐前行進發涼州。

  沿途雖是[風光]不盡——無論冬季的山景還是途經州郡時官員們的吹捧奉承,吳征的心情都松快不起來。奚半樓的密信已傳到他手里,信中沒有別的內容,只囑咐他一至涼州漢陽城,即刻前來相見。在昆侖派里這是一種暗語的傳遞方式,意味著其余的事情,都不如去見奚半樓重要。

  奚半樓操辦三國會盟一事,刻意傳來見面的信件,定然也是察覺到了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才會鄭重其事。憂中有喜的是,這位昆侖掌門是個重情重義的男兒漢,祝雅瞳以糧米助力涼州渡過難關一事他感恩戴德。既已品著個中不同,吳征面述實情之後,奚半樓義助祝家的可能性又大了幾分。

  翻過了無聲嶺,離抵達漢陽郡還有一月的行程,竹林里冬筍冒出了一點點尖芽。雖不比剛入冬時節初生的鮮嫩,依然是絕佳的美味。吳征忙里偷閒,借著使節團翻身越嶺之後普遍疲憊,集體休整的時機與楊宜知二人一同上山采挖。

  白雪皚皚之下,青竹依然傲雪凌霜堅挺不拔。多年前的初春,兩人也是這麼一路采挖筍子才發現了天賜的辣椒,如今吳征早已腰纏萬貫,楊家也受益匪淺。

  “大師兄是刻意來挖筍子給小師妹吃麼?”楊宜知用把小鋤刨著土,將一枚枚巴掌大的筍子扔進竹簍里。

  “盼兒愛吃,沿途辛苦,做點筍子給她解解饞。也不算全是刻意為盼兒來吧,只是有些想念昆侖山上的日子了,輕松自在,不像現在忙里忙外,都不知道忙個什麼。”吳征低頭彎腰地尋找,做下一個個埋藏著筍子的標記。

  “咱們昆侖現在好生興旺,都是大師兄英明神武,怎麼能說不知道忙個什麼?”

  楊宜知拍馬屁的功夫日漸精深,已達不露形跡,隨意自然的境界。

  “英明神武個頭。”吳征一彈手中竹枝正中楊宜知手背,打得他啊喲一聲大叫,刨地的鋤頭都握不住掉在地上。

  “厲害,厲害!飛花摘葉亦可傷人,大師兄的功力又大進了!”楊宜知夸張地揉著手,臉上卻全是驚嘆佩服之色。

  “嗯,快十品了。你也多上點心,幼時朱師祖讓你旁聽了《道理訣》,莫要荒廢了。”楊宜知這一句除了什麼飛花摘葉之類的馬屁,倒也不全是吹捧之言。

  《道理訣》本就神奇,吳征的功力穩步提升。又與“掠月”韓歸雁,“百媚”陸菲嫣,“蘭心”冷月玦合體雙修,再得祝雅瞳多番指點鞏固,時隔一段就是一個

  “功力大進”。以二十歲的年紀逼近十品境界,放眼世間已隱隱是個一流高手,古往今來都不多見。

  至少近年來能達成這等成就的都是響當當的名字——費鴻曦,丘元煥,祝雅瞳,向無極,柔惜雪。哪一個不是如雷貫耳,震古爍今?

  “曉得,小弟從來不敢偷懶。大師兄領袖群倫,身邊也要有些稱心的幫手不是。”

  “好好的話就要被你說得陰陽怪氣的,真想打你一頓!”吳征笑罵一句,也拿起鋤頭刨挖起筍子來。

  不多時滿滿當當一筐竹筍挖好,兩人向營帳走去。跨過了環繞蜀地的崇山峻嶺,步入涼州邊境時的地貌多以小山包為主。吳征一路走走看看,向楊宜知道:“你說,比起幼時憂慮不多的勇猛精進,現下煩惱多了,是不是顧慮也多了?”

  “大師兄心中有惑?”楊宜知愕然一陣,忽然眨巴著牛眼笑了起來。

  “很多,很多,幾次都以為自己想明白了,到頭來又是迷茫混沌,縮頭縮尾,左右為難。別笑,我說正經的!”吳征一瞪楊宜知,又道:“咱們一起長大,有些事我也直說。我和你不一樣,在昆侖我為長,師門栽培也多。可我不像你,背後有一個大家族支持,能給你很多經驗,還有解惑之道。因為我現在煩惱,你們家族的歷史長河里定然遇到過不少。咱們昆侖派教導弟子的時候,這一點做得不好,小時當有預先的方案才對。”

  “大師兄說的有理,小弟不敢隱瞞。”楊宜知難得斂容正色道:“族中子弟眾多,有受重視的,有不受重視的,教導之方人人不同。我楊家發跡了一百多年,遭逢為難之時也不少。對中堅子弟更是時時防微杜漸,就怕著走歪了路。不知大師兄之惑在哪里?”

  “我在想,當年強要學《道理訣》被罰去青雲崖,夠落魄的了。我當時心里一點沒覺得難受壓抑,反而很樂觀,好像是……樂在其中?可是現在什麼都好,別人看我就是一帆風順,青雲直上。我自己私下再不順利也不至於像在青雲崖一樣,我怎麼一點都樂觀不起來,總是很不安呢?”

  “大師兄,我明白。你先莫著急,這些事情在我家里聽得多,也見得多了。

  大師兄這是燈下黑一時不察,不是什麼迷茫困惑。”楊宜知用袖子抹干淨道旁的大石請吳征坐好道:“咱們家族里不乏聰明人,幼時就顯露不凡的見識,遇事沉著冷靜,和一般孩子有天壤之別。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孩子幼時遇見的事情,再難又能難到哪兒去?大師兄你看,你是天縱之才,生來就和旁人不一樣!誰人能像你一樣年歲輕輕就位列朝堂重臣,侍奉天子左右?說白了,大師兄遇見的事,讓些看破世情的智叟來了也未必理得順。依小弟看,昔年在青雲崖雖是落魄,可大師兄……那叫什麼,對了,大師兄教的,當時可是胸有成竹,所以不急不躁,折服羽翼,只等一飛衝天之時!現下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就算是大師兄一時半會兒也無法手到擒來,心中缺了譜兒,自然容易心亂。”

  吳征大點其頭十分贊同道:“有理!有理!這些我都聽明白了,有什麼解惑之方麼?”

  “敢問大師兄現下遇到些什麼事情,小弟也好有的放矢。”

  “對不住,這些都是機密中的機密,不僅涉及昆侖,我還答應了別人,說不得。”

  “明白,無妨。”楊宜知理了理思緒道:“小弟祖訓對此向來行之有效,若遇大惑,不可急,不可燥,當先想明白目的何在,要的是什麼結果。若是缺了這兩樣,任意妄為大可能導致做得越多,錯得越多!”

  “看來我想的也是沒錯了……”吳征望著天空愣神,眼睛不住地眨。迷茫之處不正在目的何在,想要什麼結果麼?自幼時對這個世界缺乏認同,被《道理訣》的出現打消了疑慮徹底融入進來。到現今難言的迷茫,我在這個世界究竟要干什麼。

  這個迷茫自洞悉臨僖宗身世之時開始,說到底,吳征心底有本能的懼怕。臨僖宗來了之後,給這個世界帶來了極深的傷害,暗香零落流毒至今。這個前朝皇族的隱忍,種種手段,無一不說明臨僖宗對子孫後代的有效控制,一時不刻地把復國作為己任。否則普通的淫賊,怎麼可能有如此嚴密的組織架構。淫只是他們禍亂天下的手段之一,只是用於隱藏自身的面紗。

  不論臨僖宗出於何種目的,天下三分造成的連年征戰,妻離子散慘事已數不勝數。而寧鵬翼利用熟知歷史輪回變遷,如此倒行逆施禍害世間,在吳征看來完完全全是一種心理極度扭曲的[變態]。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記載里的只言片語便能看出寧鵬翼令人望而生畏的才干能為,吳征更願意相信當今時局是他一手造就的結果!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刻意把漸趨安穩的臨朝生生打碎,再天下大亂,他究竟經歷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事?為什麼要這麼恨這個世界?

  而吳征最怕的是,他也會步上僖宗的後塵憎恨這個世界——事情正向著這方面發展:冷月玦若是有不測,祝雅瞳若是有意外,他不知要怎麼面對!而憂無患隱藏在暗中,陸菲嫣,韓歸雁也都不是高枕無憂。這一回出行將身邊的老老小小一股腦兒全帶了出來,連瞿羽湘都找了借口列入使節團里,就是為了防備憂無患在背後動手。

  身邊的人越來越多,紅顏也好,知己也罷,若是哪一天少了一個,吳征不敢想象自己會怎樣。若是當真到了處處危機舉步維艱之時,會不會接受祝雅瞳的建議把命運全數掌控在自己手中?可是若真這麼做了,又要傷害多少身邊人?又是否能被他們接受和理解?

  即使是一名穿越者有著截然不同的意識,吳征仍然認為人存於世,是需要相互妥協的。再落後的社會,依然有它的生存法則,吳征仍願意遵循這種法則,而不是像寧鵬翼一樣,無視一切任意妄為。在吳征看來,這是萬劫不復的罪惡!

  “大師兄想明白了?小弟就知道大師兄的聰慧得天所眷,一點即透。”

  吳征拍拍楊宜知的肩膀道:“謝謝你。不過……哪里那麼容易想明白。走吧,莫讓盼兒等得著急。”

  使節團休整兩日,也是不容易得了閒工夫,兩人回了營地,吳征親自下廚炮制起菜肴來。官拜北城令之後,他就很少再親手做菜,不過手藝並未生疏。從前在昆侖山下廚只管自己,再到後來多了幾名親近的同門,現在翹首以盼的都坐滿了一個營帳。

  吳征調好了味道,只等酸菜的酸與冬筍的鹼將炸好的大方塊五花肉滾得入口即化,念及在等待美味的鶯鶯燕燕們,不由搖了搖頭。這一頓飯菜做得分外落力,也有賣弄的意味在。

  “每一個人我都很重視,我的目的與想要的結果一致,大家得在一起開心地慢慢變老。可是,我該怎麼做呢?哪里去建一塊安穩的世外桃源?”吳征喃喃自語。即使今後官居一品位極人臣,命運,同樣不是自己就能一手掌控的。而現在若是去想什麼一統天下,開天辟地,豈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跟寧鵬翼也不會有什麼區別。

  現實就是如此,給你一顆糖豆,又會給你一個巴掌,讓你左右為難。你想躲開巴掌,就會打翻糖豆!彼此聯系,無法分割。

  酸,咸,清澈三種香味很快在瓦鍋里四散而溢。吳征收拾好心緒,再確認了一遍味道下了火,又整治好幾樣菜肴,逐一端入營帳。

  雖已過了年仍是天寒地凍,裝在瓦鍋里熱氣騰騰的筍子燜肉足以讓每個人胃口大開,光是那股香味就讓人受不了。加上已擺在餐桌上的幾碟涼菜,熱辣噴香的幾樣水煮,嫩綠爽口的野菜,營地里能大快朵頤一頓可是廢了吳征極多的心思。

  “喲,吳侍郎今日可勤快,親自下廚不說,還親手端了上來!”

  祝雅瞳調笑兩句,吳征撇了撇嘴笑著回道:“不想讓旁人來打擾,接下來又難得再有清閒,索性伺候你們一頓。盼兒先來。”

  “嘻嘻,來了來了,等了好久肚子都叫喚起來了。筍子多,肉有一塊就好,勞煩大師兄。”顧盼笑顏如花地遞過碟子,還像幼時一樣順從地低下螓首讓吳征在發頂撫了一撫。

  小姑娘長大了著急容貌,生怕多吃點肉會長胖。“盼兒都長大了,可我的承諾遙遙無期……”吳征心中苦笑,忍不住又在顧盼的小鼻子上捏了一記……

  “柳前輩,都是您喜歡的菜肴,酸辣土豆絲,魚香肉絲,多承照料,請慢用……”

  “姜前輩,這里有專門准備的素食,今日用的也都是素油,您慢用……”

  “倪前輩,麻婆豆腐,水煮魚,粉蒸排骨,宮保雞丁,日常看你用這幾樣菜色最多,請慢用……”

  吳征細心地一份份分發下去,柳寄芙頻頻點頭,姜如露雙手合十,低聲念了篇《地藏菩薩本願經》,為吳征消業祈福。倪妙筠與吳征自賞畫之後再無交集對話,見狀也不由一怔,露出個開心與感激的笑容道:“謝謝,有心了。”

  “應該的。”吳征躬身回禮。

  “吳賢侄,有件小事一直想問問。”柳寄芙夾著片筍子含笑問道:“我也一向愛食筍,若論清甜可口,以夏季的綠筍為最佳,但鮮嫩則無過於冬筍。但是冬筍吃起來時有不同,大多數吃著滿嘴發麻,有一股……怎麼說,辛辛的奇怪的味道。為何你做的沒有?”

  “哈哈,那柳前輩今後記得吩咐下去,春冬二季的筍子鹼性高,需以酸中和,放入適量的酸菜就不會麻口了。”

  “原來如此,小事之中亦有大知識,大智慧。這半年在成都,吳賢侄著實令我大開眼界。今日又有心款待這一頓家宴,吳賢侄之義,我會記得。”

  精心准備的一餐也像是告別宴會。待進了涼州,天陰門人就不能再與吳征走得這般近了,畢竟她們還要顧忌燕國皇室。同處了大半年時光朝夕相伴,彼此之間都頗為不舍,再想他日相見或許還會拔劍相向生死相搏,吳征心中更加難受。

  “些許小事何足掛齒!幾位前輩入住吳府本就是晚輩天大的榮幸,近半年來又幾回出生入死,身犯險境,晚輩心中十分過意不去。”

  “江湖兒女俠義為先,本就是我們應當做的。吳賢侄……不久將別,日後若是兵戎相見,還請莫要見怪,諸位也是。”柳寄芙心直口快,瞥了祝雅瞳一眼,終於還是把心中的話宣之於眾。

  賓主盡歡的氣氛被柳寄芙打破,她一向都干這種事情,但也是所有人都必須面對的問題。一朝並肩作戰,他日生死互搏,換了誰都是梗在喉頭的一根刺,誰都難受。

  “嗯。”吳征緩緩點著頭坐在主位,雖還在笑,人人也看得出有些發苦與無奈。嘖了一聲,他一手端酒,一手拿起根筷子在桌沿有節奏地啪啪敲擊者,高聲吟道:“天下英雄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笑談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我輩武人十年磨劍,相識一場,這一杯敬諸位前輩同道,日後再相見無論是把酒言歡,還是血雨腥風,晚輩都覺無憾!”

  “好!吳賢侄快人快語,這一杯我承你的情!”柳寄芙站了起來,舉杯環環一禮,當先滿飲。

  咕咚咕咚的悶干酒聲四起,連年幼的顧盼都喝了一杯,緊接著又是嘩啦啦一片砸碎杯子的聲音。豪情既起,郁悶一掃而空,一屋子人情緒俱都亢奮著談天說地起來。僅倪妙筠忽然低頭,眼圈兒紅紅的,不知感懷了什麼。

  ……

  從隆冬一路走到早春時節,使節團一行趕到了漢陽郡。

  白楊枝頭抽出了新芽,指天高聳像一個個筆挺的衛兵。奚半樓提早兩日趕了回來,一番迎迓安頓,又陪同了太子殿下小半日時光,借著疲憊的使節團休憩之機才終於緩了下來。

  告別時奚半樓向吳征使了個眼色,吳征不敢拖延,稍作梳洗就啟程前往刺史府。剛至院落就見祝雅瞳已坐著等候,見吳征出來便起身招呼他一同去。

  “我要去見師尊,你這是?”吳征一頭疑問。

  “你師傅不能請我了?”祝雅瞳眨了眨眼,壓低聲音耳語道:“前年助他渡過難關,他還沒當面謝過我!”

  “額……”吳征心頭一跳。祝雅瞳雖故作平靜,又怎會只是個尋常的會見道謝?沒有陸菲嫣,也沒有師弟妹們,單單請了祝雅瞳,其中的味道大不一般。

  “走吧。我與你師傅還是第一回照面,正想看看是怎麼一個能人,能調教出個如此出色的好徒弟。”

  兩人行至刺史府,吳征磕過頭見過禮就被奚半樓打發了出去。郁悶地關上房門,心頭難安,背後傳來溫柔而欣喜之聲:“征兒。”

  “師娘。”

  吳征回過身來,見林錦兒滿臉疼愛,小手已摸在他頭頂輕撫道:“讓師娘好好看看,是不是又長高了些?”

  “好像是,也再長不到哪里去了。”

  林錦兒一襲青衣廣袖飄飄,頭綰著元寶髻,一張俏臉在早春時節里像瑞雪初晴,粉若春桃。一對小酒窩在淺笑時於臉頰兩側若隱若現,艷比花嬌。弱不禁風的婀娜纖腰之下,因嬌小的身姿與吳征頗有差距,正踮起了足尖。比之從前的溫婉可人,已做婦人裝扮的林錦兒,透出一股粉膩酥容的嬌艷欲滴。

  “長大成人了,師娘聽了許多你的事情,很是高興。快隨師娘來,有好多話要問你。”林錦兒拉起吳征的手,仿佛他還是剛帶回昆侖山時的孩子,無時無刻不需悉心照料。

  門外的事情逃不過靜室里祝雅瞳的耳朵,她神色一黯,復又欣慰起來,抬頭時看向奚半樓也露出神秘的微笑。奚半樓不明所以,先起身施了個大禮道:“祝家主義助涼州渡過難關,奚某感激不盡!”

  “奚掌門言重了,祝家也是利益使然,說不上是幫忙。”祝雅瞳半福回了禮道:“說起來你的弟子送了我一份好生意,那些糧米倒算不上什麼了。”

  “征兒能得祝家主指點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分!錢財身外之物,千金易得。

  祝家主給征兒的,卻是再多錢財也求不來的。”奚半樓拈須感嘆著,看得出是為弟子真心感到高興。

  “你的好徒兒確是天資出眾,我看了就喜歡。奚掌門調教出這麼有本事的一位弟子,又惠及我祝家,我要謝謝奚刺史才是。咯咯,好啦,奚掌門,咱們再這麼謝來謝去的,什麼時候是個頭兒?”祝雅瞳說得有些奇怪,讓人摸不著頭腦。

  “師之道,言傳身教。奚某旁的不敢說,征兒善惡分明,知恩圖報還是有的。

  不瞞祝家主,這一點奚某也頗為自傲。”

  “看得出來,所以我也很喜歡他。若是巧言令色,口是心非之輩,我也懶得搭理他。所以……奚掌門難道還有意要他報恩於我麼?”祝雅瞳目光灼灼,大有深意地問道。

  “是!”奚半樓沉下臉色,凝重道:“祝家主於昆侖有大恩,昆侖也不願袖手旁觀。”

  “奚掌門知道了?”

  “不多,祝家主又知道多少?”

  “不少,看來咱們正好湊個不多不少。”祝雅瞳笑了一聲,斂容坐直了身體道:“欒家欲不利於我,怎地連奚掌門都知道了?”

  “兩月之前,福慧公主來找過奚某……或者說警告過奚某莫要多管閒事。”

  奚半樓沉吟著有些尷尬道:“福慧公主素知奚某為人,看來對祝家主在成都時與征兒的牽絆也所知不少。奚某原本有不少疑慮,經家主一說,方知家主明知此行頗多危難,不知家主為何一意孤行?”

  只言片語就理出了脈絡,這等人傑才配做我家小乖乖的師傅!祝雅瞳暗贊一聲,道:“實是無處可躲!欒采晴既然威脅奚掌門,想來志在必得,也不怕我插翅飛了出去。欒家……究竟是派出了怎生一副陣仗啊?”

  奚半樓沉默了片刻才道:“征兒知道麼?”

  “知道一些,不比奚掌門知道的多。”祝雅瞳閉目深重呼吸,又展顏笑道:“奚掌門似乎難以抉擇?”

  “不錯,甚難!奚某不會袖手旁觀,可此事牽連太大,奚某就怕屆時礙於身份難以盡力,這才著急與祝家主一晤,也奉勸一句,請家主盡速離去暫避禍端,否則後果難以預料。”

  “躲不掉的,插翅也難躲。這件事奚掌門有心無力,還是莫要插手最好。若是要幫忙……麻煩保護好你的寶貝徒弟,我怕他一時衝動勸不住,做出傻事來。

  恕我直言,若是碎月金剛丘元煥來了,即使奚掌門不顧忌身份與身邊的羈絆,也幫不了太多。”

  “呼~ ”奚半樓長吐了一口氣道:“征兒若是打定了主意,奚某也未必勸得動。祝家主若不信,奚某現下去喚他來當面說如何?”

  “不必了,雖是你的弟子,我對他的了解未必就比奚掌門要差些。所以我說的是,麻煩你保護好他,不是說勸住他。”

  奚半樓眉頭難展,祝雅瞳不聽勸一意孤行,他完全無法想象內里的緣由。更想象不到祝家的主人說話糾纏不清,彎彎繞繞。

  祝雅瞳來成都將近一年,奚半樓從往來信件中對她已有許多了解。面前的這位比傳聞中更加的美貌,可為何如此偏激,如此……瘋瘋癲癲?

  “奚掌門,多謝你的好意。”祝雅瞳終於露出個苦笑道:“其實,現下你該能體會一點點我的苦衷了,就是這麼無奈。”

  奚半樓恍然大悟,見慣了風雨的涼州刺史也覺不可思議,搖著頭道:“家主既不願說,奚某能否再奉勸一句,速速離去,莫要蹚這趟渾水。”

  “若是能不來,我才不願意來呢。在成都與吳大人插科打諢多開心?”祝雅瞳咯咯笑了起來道:“奚掌門不必為我擔心,欒家雖有備而來,我也不會任人魚肉。原本我就准備來見奚掌門,就是要說明此事。欒采晴既明目張膽地威脅奚掌門,不妨順水推舟約束好你的弟子?欒家若只對我不利,奚掌門麾下大可袖手旁觀。只是……師道言傳身教,觀吳大人歷來的言行,奚掌門嗎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勸住的了?”

  奚半樓無法判斷祝雅瞳是智珠在握還是故作輕松,只能無奈道:“祝家主稍候,奚某去喚小徒來。”

  吳征告別了林錦兒,見奚半樓一臉凝重,暗道大事不妙。心頭惴惴地跟隨進入靜室坐定,奚半樓道:“為師問你,你勸過祝家主離去沒有?”

  果然如此,吳征心往下一沉,不滿地向祝雅瞳道:“勸過了,不頂事。祝家主老說弟子犟,可祝家主才是最犟的,完全不聽勸。”

  “誰准你這般說話了?”

  “無妨,無妨,我們之間隨意慣了的,老是一本正經地說話太累。”祝雅瞳噗嗤一笑,朝吳征挑了挑眉毛。旁觀師傅訓斥弟子之事大覺有趣。

  “唔……你現下准備怎麼辦?燕國福慧公主來見過為師,囑為師莫要惹禍上身。”

  “這是要在涼州放肆了?還有沒把師尊放在眼里?”吳征一蹦而起,拔高了聲調道:“燕國的公主還敢在此發號施令?就算她是大秦的公主,在涼州也沒說話的份兒!弟子不服氣!”

  “那你准備怎麼辦?”奚半樓覺得腦殼疼,愛徒這般做戲不是第一回,通常讓他費盡心思地逼人入局,就是再也勸不住了。

  “敢亂來就打。弟子與雁兒說好了,若是燕國有什麼輕舉妄動,不妨來比劃比劃誰麾下兵馬更強悍些!嘿嘿,若是來將厲害,弟子就去求韓侯。”

  “有點點道理。若是軍陣幫不上忙呢?”

  “這不來求見師尊,請師尊出手幫忙了嘛。”吳征縮了縮肩膀低聲下氣道:“霍大人也不能看著燕國在涼州為所欲為,有三位絕頂高手壓陣,又怕得誰來。”

  “霍大人?他未必會的,或許還會下令不可插手。”奚半樓搖了搖頭。燕國要向祝雅瞳動手,霍永寧為大秦利益計,多半要坐山觀虎斗,最好拼死幾個大高手,越多越好。

  “必要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吳征也搖頭道:“師尊,祝家主待昆侖恩重,待弟子更是恩重,弟子若遇險則退,羞於為人。”

  “很好,很好。”奚半樓贊許點頭,向祝雅瞳道:“祝家主您看,奚某勸過無用,除非打斷了腿五花大綁多半也約束不得。家主還是不肯回頭麼?”

  “無法回頭。”祝雅瞳起身向奚半樓一福,又向吳征微笑謝過,道:“並非我一意孤行,要拖昆侖派下水,實是無可奈何。奚掌門請見諒。”

  “好。”奚半樓拍拍吳征的肩膀道:“若遇臨時決機之事,你可自行做主不必有後顧之憂,為師一力承擔,只是凡事莫要衝動蠻干。”

  吳征大喜過望,正要跪下磕頭,卻被奚半樓一把扶住道:“干什麼?你現下要做什麼為師不知道,也不必讓為師知道,要用什麼人去與你師娘說。為師要先行一步前往饒丘,你師娘會與你一路同行,免得你使喚不動人。”

  “多謝師尊,多謝師尊。”來前就料定了奚半樓一定不會做出不仁不義的事情,等他親口說出來還是喜不自勝。有了奚半樓幫忙,祝雅瞳安全度過難關的把握又多了幾分。

  “去吧,昆侖的弟子善惡分明,也不做縮頭烏龜,為師在饒丘等候你們。”

  ◇◇◇

  饒丘之地搭建起簡易的院落用作會盟時三國的使館駐地,大秦使節團抵達時已臨近三月開春,燕,盛兩國都已提前十日入駐。

  奚半樓的使館制度讓太子殿下大加贊賞,直言今後可長久沿用下去。燕秦兩國的使館人滿為患,隨行的軍伍都在使館界內另行搭建了軍帳。反觀燕國那邊就人丁零落,據說只有質子張聖傑與三十來名隨從而已。

  忙完了公事,吳征繞著使館邊界轉了一圈,正見張聖傑穿著蟒袍拜會燕國,卻被攔在門口等候。尚未到正式會晤的日期,燕秦兩國太子都閉門不出,保持了足夠的神秘感與壓迫力,也只有這位像個花花大少渾不在意了。盛國派遣他來,本就是陪著湊個數的意思。在長安時的初見,這位就是個沒臉沒皮的馬匹精,事事偏向燕國是免不了的,雖然沒人把他當一回事。

  燕國由太子欒楚廷領銜,隨行人員里看不出端倪。不過據祝雅瞳的消息,大將軍丘元煥已有一月未曾露面。大秦既有霍永寧壓陣,丘元煥也一定會來。下一回正式見面時,長枝派免不了向吳征發難,近來的日子不會好過。

  還有欒采晴呢?柔惜雪呢?她們又會藏在哪里?

  奚半樓專門准備了一處院落,祝雅瞳低調地作為吳征的隨從入住後就不再現身。吳征大喇喇地公開下了令:天陰門人久居成都,暫時禁足,未得許可任何人不得出入!除了能觀察形勢之外,也是逼迫燕國人率先出手,梁玉宇也覺這一步棋不錯,給予了支持。

  柔惜雪能不能容忍天陰門人被軟禁?欒楚廷能不能坐視與冷月玦咫尺不得相見?

  後發制人,於當今形勢下是個好選擇。只是燕國若是率先出手,也必是雷霆一擊洶涌澎湃,吳征並無把握一定接得下來。

  使館之間氣氛微妙,空氣中都散發著煙熏火氣,一觸即發。直到傍晚時分,一份請柬送到了大秦使館。

  “這個張聖傑,呵呵,孤若去,豈不是太抬舉他了?”梁玉宇掂著請柬呵呵哂笑。張聖傑宴請兩位太子,梁玉宇猜得到欒楚廷不會去,他自然也不會去。

  “張聖傑就是個馬屁精,微臣在燕國見過一面,至今甚為不齒!”吳征及時應和一聲,作為使節團副使,本就承擔探路職責。何況欒楚廷不會去,燕國總有人會去,吳征不願錯失每一個與燕國接觸,打探底細的機會。

  “孤也聽說了。哈哈,吳愛卿年輕氣盛,張聖傑雖在長安為質子,畢竟是一國太子,既來相邀不去也不太好。”

  梁玉宇獨自領銜之後,說話越來越有君王風范,這一句余勢不盡。吳征左右看看無人主動接話,都不願打這一陣的先鋒,無奈道:“殿下,微臣願往一行試探兩國底細。”

  “好!”梁玉宇撫掌一拍贊道:“吳大人精明強干,正是上佳之選!”

  “微臣慚愧,盡力而為。”

  帶上陸菲嫣,戴志傑與楊宜知,又點了兩名隨行官員,於酉時來到盛國使館前。

  不得不說張聖傑長袖善舞,小半日時光居然將使館裝飾得像個高朋滿座的堂皇酒樓。盛國的太子就等候在門口,見了吳征一行人居然也沒半點失望之色,興高采烈地迎上道:“吳大人,經年一別甚是想念,不想今日再見!”

  “怎敢有勞殿下親自等候,吳某惶恐。”吳征心里一陣膩歪,這位自來熟有時候真的讓人接受不了。

  “蓬蓽生輝之舉,吳大人太客氣了,來來來,先潤潤喉。來人,速速請吳大人入內奉茶!”張聖傑一聲令下,早有仆從端著托盤上來。

  吳征接過茶杯抿了一口,眉頭一皺。杯中的水酒看著清澈,入口卻粗劣不堪,仿佛無數小針扎在舌頭上難以下咽,分明是口渾酒。他不經意回目一掃,只見陸菲嫣等人也抿了一小口卻無異樣神色。

  正犯嘀咕間,身側響亮的通傳聲起:“燕國福慧公主欒采晴到!”

  吳征心頭大跳緩緩回身,正對上欒采晴似笑非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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