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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恩義難全 抱寶懷珍

  夏日晨間的日光依然熾熱,烤得金山寺寬敞的院落地面如火燒。

  虬須滿面的杜中天抽著獅鼻,倒提著根熟銅棍冷笑道:“你的武功如何,老子再清楚不過。明知老子要誘你孤身一人,居然自投羅網!昆侖上下,果然都是廢物!”

  “我是什麼都一樣能殺你。”吳征抽出昆吾劍道:“以此劍清理門戶,再好不過。”

  “嘎嘎,妄自尊大。”杜中天雙手握著熟銅棍一旋,熟銅棍自中央一分為二,拆做兩只五尺長的長棍。他力大無窮,雙臂將長棍輕若無物地盤旋一舞,棍頭從地面上刮過,發出毛骨悚然的尖銳聲響。

  吳征捏著劍訣,氣定神閒,隱隱然已有宗師氣度。自得倪妙筠的梳雲之軀後,他功力再進一層,已踏在十二品的門檻前。正如昔年祝雅瞳稱贊陸菲嫣十二品之下絕無敵手一樣的強大。杜中天再熟悉昆侖與寧家兩家的武功,吳征亦信心十足。

  杜中天雙棍一舞,再舞,每一圈都刮過地面,發出銳嘯聲間,青磚地面碎石飛舞著被震裂,留下兩道犁過的印痕。

  杜中天踏前一步,金色的熟銅棍在烈日下幾成兩道光輪,耀目生輝。光輪絞動,他步步逼近,熟銅棍犁過地面,火星飛濺,銳嘯刺耳,常人心神早被懾住。

  吳征小步後退讓雙目略作適應,忽然一劍刺出,正是光輪之間的縫隙。杜中天早在等著這一招,雙棍交叉一夾架住長劍再一剪,竟要將昆吾劍奪去。

  吳征及時收劍,方才一招就覺手臂隱隱發麻,知道杜中天一身神力,見他一棍當頭,一棍掃腿,便飛身而起翻過他頭頂。

  這一下身法極快,杜中天雙棍落了空,也是急速旋過身來,順勢雙棍橫掃,正巧吳征已蹂身而上。熟銅棍極沉,昆吾劍雖鋒銳卻當不得這等鈍器砸擊。吳征不敢硬接,只得又是一個翻身避過。這一下進退隨心,收放自如,正是武功大成的先兆。

  身形剛穩,熟銅棍又如影隨形般砸到,吳征彎腰避過,頗見對這等硬橋硬馬的武功一籌莫展。杜中天獰笑聲中,雙棍飛舞,竟要將吳征砸成肉餅。

  “中!”吳征腳下弓步立實,上身翻轉,長劍忽然回挑,角度之清奇不可思議,且又快得不可思議。

  杜中天全然沒想到吳征的功力飛漲如斯,這一劍正中左手手腕,登時手掌一松,一只長棍脫手而出。

  吳征飛起一腳將長棍踢開,倒提著長劍道:“廢物!”

  “你……你……”杜中天又驚又駭,右手持棍猛砸。

  吳征嘴角冷笑,大喝一聲,側過昆吾劍以劍身逼住長棍,鐺地一聲巨響,長棍被逼得落不下來,昆吾劍亦毫發無傷。

  吳征一身內力灌注於劍身逼住長棍,杜中天滿面駭然,被強大的內力逼得步步後退。吳征緩緩道:“本人吳征以昆侖掌門的身份,今日清理門戶!”

  他上身一側,劍鋒順著銅棍削落,杜中天慘叫聲中銅棍落地,竟是連一只手腕都被齊齊削了下來。

  “綁起來帶回鎮海城!”

  吳征手刃叛徒賊黨,心中一時空落落的,遙想奚半樓領著前輩同門誓死捍衛昆侖派清譽之時,這人也混在其中。向無極帥兵攻山,杜中天必然暗中害了幾名前輩同門。心中氣苦,若不是還要留他為楊宜知翻案,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正怒之間,吳征猛然回頭,那股被人窺視的奇異感應又起。而這一回,居然並未落空,視线里現出一個慢騰騰踱步而出的人影來。

  “咳咳,咳咳。”蒼老的咳嗽聲傳來,佝僂著背脊的老者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突然出現在金山寺里,就像他的腳步聲一樣無人聽見:“吳賢侄,別來無恙。”

  吳征雙目仿佛被針扎了一樣痛,不可思議道:“屠公公?”

  來人正是大秦中常侍屠衝,梁興翰駕崩之後不久,屠衝也辭官還鄉就此銷聲匿跡,吳征萬萬料不到會在這里遇見他。

  “賢侄還沒有忘記老夫。”

  “沒有,公公此來何意?”

  “來帶賢侄回大秦。”屠衝嘿嘿一笑,揶揄道:“賢侄不會以為憑一個杜中天就有本事對付你吧?他算什麼東西?也配?”

  難怪厲白薇信心滿滿敢跳出來與昆侖作對,原來這位絕世高手在背後坐鎮!

  屠衝手臂左右一揮,將兩名趕過來的突擊營高手打倒在地,笑道:“老夫自與賢侄敘舊,你們再上來壞事,莫怪老夫手下不容情。”

  吳征也揮了揮手止住要來幫忙的部從道:“你們不必來了。”他經歷過桃花山之戰,知道面對十二品高手,人多起不了任何作用,反而會礙手礙腳。他也雖驚不慌,以他現下的功力,十二品之下全無敵手。屠衝雖有十二品的修為,但年事已高。遠比不上丘元煥那樣正值盛年,也未必就強過戚浩歌,李瀚漠等人。

  “賢侄好氣魄。唉,觀賢侄的武功,老夫若再晚來一年半載,都不是賢侄的對手咯。”屠衝拋去拐杖,亮出雙枯竹般的手掌道:“賢侄看來不願就范,老夫就與賢侄先過兩招。”

  吳征屏息凝神,不等屠衝出招,搶先踏上一步,挺劍刺向屠衝兩脅。屠衝已到風燭殘年,就算修為再高,身手也不如青壯矯捷。吳征搶個先手,再施展快劍對敵,不至於一交手就落於下風。

  屠衝身形左晃右擺,吳征一連五劍悉數落空,那鬼魅般趨近趨退的身形,哪里像個垂暮老人?輕易閃開利劍之時,兀自好整以暇地贊道:“好劍法。”

  吳征心中一凜,屠衝的武功路數與昔年死在他手上的太監楊修明類似,俱是迅捷無倫,形同鬼魅。他眼見屠衝衣袂一動,不及看清來著,已長劍反挑,斜削屠衝腰際。

  屠衝的手爪招式繁復至極,又快得目不暇接,吳征全無思索的余地,哪里敢去見招拆招?昆吾劍使的也是至簡之招,若不能匹敵,便反刺敵手,求一個兩敗俱傷。

  兩人頃刻間已交手二十余招,吳征雖未落敗,已數次遇險。浮屠塔上柔惜雪看得分明,一提僧袍就要趕下塔去。

  “師太留步。”章大娘咕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主人吩咐屬下照料師太,請師太萬勿離開,饒屬下一條性命吧。”

  屠衝忽然現身,章大娘知道厲害,也束手無策。柔惜雪內力全失,下去也是白白添上一條人命。章大娘不敢攔她,只能磕頭求饒。

  “吳先生命在旦夕,寺里只有我能救他,你還不快帶我下塔,杵在這里作甚?”柔惜雪情急之下一改隨和之性,厲聲喝道。

  章大娘狐疑地抬頭,見柔惜雪目光銳利得讓她打了個寒噤。情知柔惜雪所言不差,滿寺上下高手雖多,真要論起來能救吳征的,唯有柔惜雪一人而已。她打了個激靈,又是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背起柔惜雪一腳踹爛閣樓正門,一躍而下。

  瘋了般奔下佛塔,遠遠看見拙性與於右崢領著群雄左右為難,柔惜雪喝道:“你們都退開,退得遠遠的,任何人都不准上來!”身為突擊營的教官與吳府的重要人物,即使面色蒼白,身形顫巍巍的,柔惜雪下令時自有一番威嚴。她左右打量,又補充道:“你們上來只會壞事。絕頂高手之爭,你們沒有資格參與。”

  “可……”拙性與於右崢大急,又深知柔惜雪說的是絕對的至理,但要放任吳征不管,心里無論如何都不甘心。柔惜雪見狀怒瞪,杏目寒光四射,二人心中一驚,忙躬身後退著道:“是。”

  說話間,吳征與屠衝又過了兩招。這兩招更加險象環生,屠衝的手爪在吳征胸前揮過,嗤地抓裂了衣襟,爪風讓吳兄胸口上出現四道血痕。

  柔惜雪趕忙拔腿疾奔去撿一柄細薄長劍,心中驚惶又緊張,腳下一時發軟踉蹌倒地。她不及起身,手腳並用地連滾帶爬到細劍邊,雙手握住劍柄抬臂而起,劍柄對著小腹,劍尖翹起指於胸口的高度。

  屠衝全然不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他的動作之快不可思議。原本吳征的道理訣長處正在應變奇速,但是兩人功力仍有差距,吳征全力運轉道理訣使開聽風觀雨,依然無法鎖定屠衝的動作。

  屠衝丟下手中破碎的衣襟,微微一笑,衣袖微擺,就到了吳征面前。吳征只見灰色人影晃動,快得如一團殘影,屠衝這一次出手比前還要更快。他顧不得辨認屠衝的招式,一劍向他胸膛刺去。

  “嘖嘖,武功真的很好!”屠衝由衷地贊了一句。他的手爪幾乎已抓上吳征的面門,但吳征的劍刺也是極快,還是攻他必救的要害,迫得他不得不上身一側以自保,這一抓也就落了空。

  吳征雖處下風,仍欲敗中求勝,當即三劍連環,分刺屠衝面門,胸口,小腹,正是一招驅雷擎電。屠衝兩手空空,屈指連彈,當當當三聲響過,吳征的長劍俱被彈歪了方位。

  兩人疾風驟雨般斗在一處,吳征的長劍挾著風雷之勢,虎虎生威地猛劈狂刺,盡力不讓屠衝緩出手來還擊。吳征氣勢洶洶,屠衝卻好整以暇地避讓擋拆。十招一過,吳征手中稍緩,屠衝的手爪便從劍影重重中穿了出來,嗤地一聲又在吳征左肩留下三道血痕。

  “賢侄,內力不濟了呀?”

  吳征的狂攻固然聲勢驚人,要逼住屠衝這等絕頂高手,內力消耗之巨不可想象。即使以他修行道理訣的內力之深厚也無法支撐。屠衝覓得良機,再度反客為主,吳征又只得苦苦支撐。

  屠衝這一輪攻勢變爪為掌,一改此前的質朴以快速取勝,變得變幻莫測。但見他一掌拍出,掌到中途肩頭微晃,一化為三。吳征看不清虛實,不敢硬接,只得退了半步。

  不想這半步空位,三掌忽而化作九掌。吳征的武功畢竟與屠衝差了一個境界,屠衝還未使出全力,他已左支右拙甚是狼狽,面對這飄忽的九掌失機在先,只得又退半步。

  兩個半步,三掌已化作十六掌,再退下去恐怕要化作萬萬千千。待屠衝十六掌又到眼前,吳征長嘯聲中,昆吾劍挾著電光斜削而出,徑從掌影中穿過刺向屠衝咽喉。他內力不濟,只得閃躲退讓,兩步間調息完畢,內力復又充盈,即刻與屠衝搶攻。

  屠衝陰聲冷笑,上身一晃昆吾劍落空,他翹起的拇指上長長的指甲已在吳征的脈門邊。吳征長劍圈轉,自他肩頭削了下來。屠衝雙臂一展極盡變化之能事,連出兩掌,每一掌又似開山大斧,威勢驚人,登時將吳征的氣勢壓了下去。

  屠衝不再留力,吳征形勢更危。他的武功已接近大成之境,本已幾無破綻。可屠衝修為太高,在他重壓之下,吳征的武功里又被逼出破綻來。雖小,雖轉瞬即逝,但在屠衝手下,這些破綻讓吳征險象環生,如履薄冰。

  兩人翻翻滾滾又拆了十余招,吳征已被逼得連連後退,勉力維持著攻勢,卻出招越來越短,攻不到一尺雙臂便被逼得回招自保,全然處在下風。屠衝尖嘯一聲,右掌平推,左掌斜劈。吳征招架不住,只能劍刺他右掌,肩頭微晃,與間不容發之際閃開左掌。

  屠衝後招無盡,右掌彈偏劍鋒,左掌一勾反掌成爪向下一抓,若是抓得實了,吳征的肩頭就要被抓出五個血窟窿。吳征無奈,百忙中著地一滾,不及轉身,已忙不迭地反手一連數劍向著背後亂刺。

  吳征破綻越拉越多,敗象已成。屠衝老神在在道:“賢侄還要頑抗麼?”他渾濁的雙目一瞥在吳征側身後五步開外的柔惜雪,料得她武功全失,已無助力之能,又是狂攻五招。

  一招,吳征退一步,五招過去,吳征連退五步,直退到柔惜雪身前。屠衝雙掌分拿吳征兩肩,吳征勉力支撐許久幾乎油盡燈枯,屠衝這一招來得又快又凌厲,吳征只得又使兩敗俱傷之招,借著兵刃在手朝屠衝胸口刺去。

  “賢侄已盡得昆侖真傳,武功遠勝天下余子,老夫都要寫個服字。”屠衝由衷感嘆,兩人差著一個境界,還是最大的境界,吳征能堅持到現在簡直難以想象。在年輕一輩中再無人可與他相提並論。只可惜下一招吳征已無論如何無法接下。

  屠衝以右掌逼住吳征,左掌鷹爪般遞出,仿佛蒼鷹抓向獵物。吳征應付他一掌已盡全力,右肩處現出一大片空當來,眼見這一抓就要將他拿住,只得又退半步。屠衝身隨爪走,絕不容獵物逃脫!

  一退一進,兩人激戰間忽然多了柄細薄長劍。不應該有長劍的地方,長劍偏偏出現在這里。長劍自始至終都沒有動過,吳征退了半步,長劍就斜立在他左肩。劍刃在烈陽下閃著寒光,軟綿綿,沒有半分勁道的一劍憑空出現,登時將吳征的破綻全數補完。屠衝的左掌若再抓下,必然先被劍鋒所傷。

  “咦?”屠衝撤回掌力,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刺出這一劍的主人。

  嚴格而言,這一劍不是刺出來的,這一劍就等在那里,等著吳征後退,等著屠衝拍出那一掌。看似簡單,實則已看准了兩人的一招一式與變化,簡直妙到毫巔。

  化至繁為至簡,在場高手雖多,但僅有一人有這樣的眼力與見識!

  “老夫若沒有老眼昏花,柔掌門已內力全失。”屠衝渾濁的雙目閃出兩道異芒,捋著長須道:“老夫自與吳賢侄切磋印證,柔掌門何故要來蹚渾水?”

  “吳先生的武功與你不過半步之遙,貧尼內力雖失,眼力仍在,貧尼在這里,你不能得逞。”柔惜雪還是挺著劍,一般的劍柄於小腹前,劍尖斜翹而上。

  “是麼?老夫倒要試試。二位小心。”

  屠衝枯竹般的手掌再度拍出,這三掌置吳征於不顧,全向柔惜雪拍去。

  “你快走。”吳征方才一言不發,全力運轉道理訣,短短盞茶時分內力幾乎盡復。他明知自己不是屠衝對手,仍奮勇接戰。柔惜雪所言半步之遙為的是給予吳征信心,這半步不僅跨不過,腳下還是萬丈深淵。

  柔惜雪緊緊抿著櫻桃小口,她全副心神都在吳征與屠衝的招式上,不敢分心答話,只搖了搖頭,看著甚是倔強。

  吳征一時無奈,更不敢分心,擋在柔惜雪身前,長劍一展將屠衝的三掌全數接下。此前他與屠衝搶攻失敗後疲於應付,一人還勉力接得下來,現下身旁多了個柔惜雪就不敢頻頻犯險,只能先穩穩守住,心中暗罵這尼姑真的犟,強練內功傷了自己,現下還要白白來搭上一條性命。

  吳征原本擅於長力,存了只守不攻的念頭,招式法度更顯沉穩。長劍舞出一道光圈,屠衝連連猛攻,都被他穩穩守住。又交手了幾招,吳征再度被壓制於下風,長劍的光圈越來越小,卻弱而不衰,微而不竭。

  當光圈縮至吳征身前兩尺時,兩人之間竟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屠衝不能再有寸進,吳征死死守住。他心中詫異,能守住並非自己憑依策略就能抹平兩人間修為的差距,而是每每在關鍵時刻,屠衝可下殺招破解自己的劍光時,他都有所猶豫,或是毫無征兆地變招。時機稍縱即逝,吳征反應神速,借著良機彌補破綻,穩守劍圈。

  這一陣兩人連拆了五十余招,屠衝向後退了半丈脫出戰團,饒有興致地捋著長須贊道:“柔掌門高明,真令老夫大開眼界。”

  吳征松了口氣,眼角余光這才見一點劍尖橫在右肩側後方。他猛然回頭,只見柔惜雪提著細劍,飽滿的額頭上汗珠滾滾而落,幸而一雙細柳青黛眉長而濃密,才不致模糊了視线。

  稍有喘息之機,柔惜雪猛地提袖抹去臉上的汗水。她武功全失,激戰間消耗甚大,軟弱無力的單臂拿不住細劍。鐺地一聲劍尖砸在地上,柔惜雪不及抹淨,忙不迭又雙手握住劍柄,咬牙提起長劍道:“貧尼說過,你不能得逞,還不速速退去。”

  吳征這才知道,是她一直在自己身旁拾遺補缺,屠衝才顧忌重重。柔惜雪不能用內力,也使不出什麼精妙的招式,她只是料敵機先,提前將長劍橫在屠衝必攻,與吳征的破綻薄弱之處。這一柄軟綿綿,也無任何招式變化的細劍,就此在兩人之間發揮神奇的力量,令吳征穩守,令屠衝無計可施。

  “柔掌門,老夫也說過,老夫此來只為吳賢侄一人,與旁人無關。柔掌門何必白白搭上一條性命?”屠衝晃了晃右手,五指捏了個奇異的法訣,老態龍鍾的老太監在此時忽然氣勢大漲,佝僂的身形正在挺直,仿佛頂天立地。

  柔惜雪抽了口涼氣,顫巍巍地踏上兩步,與吳征並肩而立。

  “我的話,你偏要一句都不聽麼?”吳征恨不得揪著柔惜雪的衣領,把她趕出金山寺,怒道:“趕緊走,趕緊走!”

  柔惜雪抿著唇,又是倔強地搖搖頭,低聲道:“我從前害過你,欠你一條命,我不走。你別擔心,他傷不了你。”

  “你……”吳征咬得牙關咯咯作響。他早就把壓箱底的本事拿了出來,屠衝的絕招他實在沒有半分把握能接得下一招半式。這一回不比方才,屠衝一力降十會,柔惜雪連站立都難,妙招不可能再有用武之地。

  屠衝氣勢不斷攀升,吳征大急,再顧不得許多,伸手去提柔惜雪,想將她遠遠地擲出去。不想屠衝雙目一眯,磅礴的殺氣鎖定了他。吳征全身肌肉一抽,猛然一頓再不敢,也不能擅動。僅是一道殺氣就讓他汗如雨下,若是極招出手,自己又能接得幾招?支撐得多久?

  念頭剛動,屠衝電射般欺身而上。吳征原不敢貿然硬接,但柔惜雪在旁,屠衝未必會非要將自己斃於這一招之下,說不定嫌柔惜雪礙事,先將她一掌殺了。

  生死一线之際,吳征腦海里異常清明,長劍斜挑,點向屠衝眉心。與此同時,柔惜雪的細劍也到,以絕妙的方位指著屠衝小腹。一劍主動進攻,一劍等著屠衝自己撞上來,兩人從未有過配合,卻有種天生的默契。

  屠衝此前招式變幻莫測,這一撲雖快,手上卻無任何花巧,雙手各出二指夾住吳征的劍鋒一甩。吳征被一股大力帶偏,向柔惜雪撞去。他足下加力急使千斤墜在地上牢牢釘住——以柔惜雪現下的身子骨,兩人內力充盈,一撞之下非得要了她的命不可。

  只是這樣一來,變作吳征與屠衝的比拼內力。兩人武功強弱分明,吳征只覺對方的指力排山倒海一般壓來,片刻之間汗出如漿。柔惜雪細劍凝而不發,見屠衝小腹下露出破綻,一劍挑去。她不能動用內力,招式雖奇,卻既緩又軟,這一劍不指望傷敵,只求逼退敵手。

  果然屠衝尖笑聲中翻身而回,揚了揚手,氣勢越發旺盛。

  吳征全身盡濕,氣喘吁吁,深深提了口氣才不至於委頓於地。柔惜雪不肯聽話,下一招又該如何是好?

  “柔掌門,下一招你就沒命了,吳賢侄仍然是與老夫一對一,柔掌門真要枉送性命嗎?”屠衝年事漸高,力斗之下似也有些疲倦,不急不躁地一邊喘息片刻,一邊問道。他內力奔涌,一身長衣無風自動,連唇角粘的假須都被吹落了些許。

  屠衝的下一招,不僅要柔惜雪的性命,也要吳征的。十二品高手傲立世間,若是不顧一切要取一人的性命,就算滿寺高手亂刀齊上,將他砍成肉泥之前,他要取的性命也一定能取到。

  柔惜雪也知大限將至,她站在吳征身側,偏頭一眼,滿是柔情蜜意,淒然又如釋重負似地一笑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你干什麼?”

  女尼軟弱無力的身體,忽然又有了神采,握劍的雙手,忽然又充滿了力量。柔和沉靜的臉上,卻又有了痛苦之色,仿佛嬌軀正備受煎熬。

  在吳府一住二年余,親眼看著這座府邸一步步地攪動天下風雲,承載新的希望。柔惜雪深知這座府邸崛起的原因。吳征論武功不是最好,論智慧未必最佳,可是這座府邸因他而聯系在一起,眾志成城,齊心協力。他在,昆侖派,天陰門都可能重放光明。他在,暗香賊黨才如坐針氈。一旦吳征不在了,府邸的能人異士都將做鳥獸散去,再難同體一心。

  “世間可無柔惜雪,不可無吳先生。”柔惜雪踏上一步,細劍指處,淵渟岳峙。

  “你給我滾得遠遠的,在這里礙手礙腳干什麼?”吳征又急又氣,怒聲喝道。柔惜雪強提內力,她雖習得[道理訣]中內力不走經脈之法,但修行日淺尚不熟練。對手又是十二品高手,以她殘破的丹田與經脈,殘存的內力,強運功力只會一身經脈盡斷,到時就神仙難救。

  柔惜雪目中泛起淚光,柔情無限,還是抿著唇搖搖頭道:“咱們都逃不掉,同心協力能殺了他。你也聽我一次好不好?他傷不了你。”

  屠衝修為雖高,年事也高,行將就木的身體早已不復巔峰,吳征能支持這麼久與此息息相關。柔惜雪曾是十二品高手,雖重傷難愈,眼光仍是十二品高手的眼光,境界仍是十二品高手的境界。吳征毫不懷疑,柔惜雪強提內力,合兩人之力足以重創屠衝,甚至有可能殺死他。

  但燃起生命之火,同樣豁出了一切的柔惜雪必死無疑。

  吳征雙目通紅睚眥欲裂,大喝道:“滾哪!他娘的給老子滾!”

  柔惜雪抿唇搖頭,珠淚滾滾而下,櫻口小口忽而露出滿足的微笑,即刻又有鮮血涓滴。

  從前以為生又何歡,死又何苦,現在卻滿心想要好好地活下去。更想好好聽你的話,不惹你生氣。

  不聽你話,今後天人永隔,再難相見。可是聽你的話,今日又如何救你?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是你教給我的。”柔惜雪美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吳征,仿佛要把他的音容笑貌都刻在心里。片刻後便如心願已了地回頭,再也不看吳征。挺劍踏上兩步,捏著劍訣,作勢欲刺。

  吳征心神俱碎,柔惜雪已有替己身死之志,八頭牛也拉不回來。他不敢妄動破了兩人間的攻守默契,為今之計只有拼死一搏,尋求一线生機。他隨著柔惜雪踏上兩步,喉間獸吼般喝道:“給我好好活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柔惜雪心如鐵石,仿佛又成了從前一心侍奉佛祖,六根清淨的女尼,一眼都不看吳征,只寒著臉盯著屠衝。

  “想不到柔掌門都動了凡心,老夫又開一次眼界。”屠衝手掌凝而不發,掌中的威勢卻已漲到了極致。此刻,他就像金山寺中唯一真神,俯瞰世間,予取予求。

  “你懂什麼?”吳征急踏兩步擋在柔惜雪身前,可他也知自己徒勞無功。在場三人,自己境界最低,破不了屠衝的招式,也想不出柔惜雪的拾遺補缺手段。自己能做的,唯有竭盡全力消去屠衝必殺一招的大部分威力,柔惜雪或有一點點保下命來的可能。

  “賢侄是在譏諷老夫了?”屠衝忽而淒然一笑,道:“老夫八歲起就不是個不完整的人,連女人都親近不得。但老夫也有族中兄弟姐妹,子侄外甥。男歡女愛與家人親情並無太大區分,老夫還是略懂的。柔掌門若不是對賢侄情根深種,怎肯風華正茂之時,連命都不想要了?”

  逼人的氣勢越發高漲,十二品高手全力一擊何等驚天動地?吳征已被迫得說不出話來,柔惜雪唇角的兩條血线也幾未停止,染紅了胸前月白的僧袍。

  “老夫雖娶了妻妾,卻近不得她們,娶幾房妻妾聊為彌補人生之憾事。人活於世,若缺了什麼,就會加倍對近似的東西珍惜些。賢侄該當懂得吧?”屠衝一身殺氣中露出溫柔的笑意來,道:“老夫待家人一貫都很好,他們在老夫心中,也一樣重要,未必就輸於賢侄在柔掌門心中的地位。”

  “我懂。”吳征面目凝肅,聽屠衝說得動情又在理,終於點了點頭。

  “霍向二賊殘害胡兄與胡夫人時,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徒呼奈何。老夫侍奉先帝,不敢與朝臣太過接近。但老夫也知胡兄,奚兄俱是赤膽忠肝之士,向來敬重。二位國之棟梁既死,可憐大秦國現今滿朝都是豬狗之輩……老夫心中之痛,也未必就輸於賢侄。”

  “大秦如何,與我無關。”吳征冷冷道。

  “是啊……胡兄為國盡忠,昆侖一門忠烈以血洗刷汙名,賢侄已不欠大秦什麼,大秦與賢侄再無瓜葛,可是老夫一門老幼還在大秦。胡兄奚兄仙去之後,二賊就視老夫為眼中釘,肉中刺。老夫雖不怕二賊,家中子侄卻是砧板上的肉,老夫又怎能個個照料得周全?二賊以老夫家人脅迫,老夫不得不來這一趟,望賢侄見諒。”

  “公公,你們之間的恩怨,小侄心有余而力不足。”吳征摸不清屠衝的意思,只得將原話奉還。

  “嗯,賢侄能明白就好。”屠衝面色一黯,忽然神色十分沒落道:“二賊逼迫老夫,有這一回,就有下一回,總要迫得老夫油盡燈枯,力竭身亡為止。老夫雖不懼二賊,卻又奈何不了他們。風燭殘年,也不像賢侄前程遠大,唯有保住族人一條心願而已……”

  屠衝越說越輕,吳征與柔惜雪驚異間,只見老人忽然口角溢血,身體軟綿綿地倒了下去,一身精湛內力消失無蹤,原本已十分蒼老的面容更是一瞬間就現出縱橫交錯的深深皺紋來。

  “屠公公。”吳征手忙腳亂,一手抱起柔惜雪點了她幾處穴道,兩人一同奔到屠衝身邊,一摸鼻息,一探脈門,驚道:“公公你……”

  屠衝提起一身功力,這股磅礴的內力瘋狂流轉,大大超過丹田與經脈所能承受的極限。他卻始終聚而不發,終至經脈盡斷!

  “老夫雖是不完整的人,也想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二賊毀我大秦,老夫與他們不共戴天,雖力有不逮,又豈能為虎作倀?”屠衝口角里的鮮血泉涌一樣噴出,含混不清道:“且相比二賊,還是賢侄更叫人信任。何況柔掌門都願為賢侄豁出命去,賢侄的為人可見一斑了。”

  “公公……”

  屠衝搖了搖頭,微笑道:“你很好,奚兄在天有靈一定會倍覺欣慰。二賊應承了老夫,只要帶賢侄回去,生死不論,從此就不再與老夫家人為難。呵呵,老夫哪里信得過?”

  “可是公公也不必如此。”吳征與屠衝交往不算太深,但昔年在大秦國時屠衝待他不乏照料。吳征闖皇宮時,屠衝也主動放水,暗中助他們突圍離去。又一故人命在旦夕,說不上悲傷,心中不免黯然。

  “沒用的,老夫不死,二賊不會停手。老夫今日殞命異鄉,傳出去都說老夫死在賢侄手上,也不算汙了老夫一世英名。”屠衝居然呵呵笑了起來,道:“且老夫死後,族中對二賊再無威脅,二賊也不必對他們下毒手,倒是兩全其美之法。老夫心願已了,唯獨想求賢侄一件事。”

  “公公請說,小侄定當盡力。”

  屠衝劇烈咳喘了一陣,嘔出口口鮮血,氣息奄奄地艱難道:“老夫也算饒了柔掌門一命,請賢侄看在這點情分上,將來若回到川中,請代為看顧屠家一二……”

  “公公放心,小侄做得到。”

  “有你這句話,老夫就放心了……”屠衝聲音越發低了下去,眼皮也抬不起來,喃喃道:“方才試了賢侄的武功,膽色,無一不是上上之選。泉下若見了奚兄,胡兄,老夫夸一夸賢侄,也好有顏面去見他們二位……只是陛下,老夫如何見你,陛下,你糊塗啊……”

  屠衝連唇皮都動不起來,猛然身軀一抽散去了全身氣力,就此與世長辭。吳征長嘆了口氣,脫下衣袍將他屍身蓋住,癱坐於地,一時悵然若失。

  此時倪妙筠,冷月玦才一同趕到,見狀松了口大氣。奔至二人身邊,見吳征雖疲累,身上無傷。柔惜雪卻是面色蒼白,衣襟染血。

  “師姐,吳郎。你們沒事吧……”

  冷月玦忙去取傷藥與更換的衣物,倪妙筠從吳征懷里接過柔惜雪,掏出方巾為她擦去嘴角的血絲。

  “沒事?再晚片刻,她一樣全身筋脈盡斷,他娘的神仙也救不回來!”吳征騰地躍起,不知是不是想把滿腔郁結之氣都發泄出來,氣吼吼地震天響罵道:“不聽是吧?不聽是吧?啊?你要人為你擔心到什麼時候?為你操的心還不夠多?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柔惜雪低著頭,哪敢去看吳征,被罵得越凶,心里居然越是松快,陡然想到今日得脫一難,還能與吳征相處,嘴角偷偷露出絲笑意。

  吳征全身發抖,暴跳如雷,罵罵咧咧地尤不解氣,罵得興發,一掌朝柔惜雪蒼白的臉蛋揮去,要將她抽個耳光。

  倪妙筠吃驚,但見吳征發怒,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柔惜雪低著頭茫然不知,耳聽風聲抬起頭來,眉眼雖有些委屈,倒也沒閃躲的意思。吳征見她嘴角尚未拭淨的血跡,胸膛上的朱紅,再念及她方才一往無前的深情厚意,心中一軟。

  挾著風聲的手掌在蒼白的臉蛋旁頓住,吳征一曲虎口,四指在女尼臉頰上輕輕一刮,惆悵起身道:“打在你身,痛在我心。”

  倪妙筠與回轉的冷月玦目瞪口呆,吳征背著手慢悠悠地離去,沉聲道:“我還有事要辦,你先隨妙筠回鎮海城去歇息,晚上等我回來。”

  不僅二女,突擊營將士俱都看傻了眼。吳征行至寺門口,忘年僧拱手道:“大人威武。”

  “就你屁話多。”吳征啐了一口,道:“還不快去做事。”

  將士們一哄而散。寺中一棵蒼天古樹頂端,窈窕的人影轉身悄然離去,臨行前嬌怯怯地嗔道:“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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