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若鐵石·吳音之好
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不避凶忌,尤宜嫁娶,入學,求嗣,納財,栽種。
巳時大吉!時辰剛至,吳府中門大開,兩根嗩呐當先,八面大鼓隨後,吳征穿大紅禮袍居中,隨後又是六張金鑼。大吹大擂之下,數十只大紅金漆木箱子被抬了出來擺上車駕。吳征足尖翻上【寶器】,駿馬人立著一聲長嘶,當先的嗩呐吹著嘹亮激昂的樂曲開路,隊伍順著長街向北行去。
吳府與倪府距離並不遠,但兩家豪門結親的大事豈可草率。隊伍先得繞上小半個紫陵城,再於巳時中停在倪府門口。
三日之前吳府已大肆宣揚過一番,紫陵城人盡皆知。就連皇帝陛下都特地下了恩旨,吳倪二府相關親族皆可不上朝。求親的隊伍這一露面,立刻引來無數百姓駐足兩旁圍觀。盛國已不知多久有這樣聲勢浩大得接近囂張的求親,又是近來正處風口浪尖,敏感到極點的吳府!
“呸,這吳征到底想干什麼?結親倪府,是不是還要和費家攀上關系?今後想在盛國做主麼?”
“真是不知好歹,陛下還能忍得下去?此僚不除,我大盛危矣!”
議論紛紛,吳征騎在高頭大馬上卻是仰頭向天,不屑一顧。看他五官端正英俊,這一番打扮起來,加上眉眼間的喜氣,正是奔逸絕塵, 夭矯不群。這一路的招搖過市,自北轉西,再一路向南,小半時辰後不早不晚,迎親隊伍停在倪府門口。
吳征提早五十步下馬步行,足顯尊重。倪暢文也早早親自等在府門口,見了迎親隊伍立刻降階相迎,大家之氣。
“後學末進吳征,見過倪大學士。”吳征長揖到地行了個大禮。兩人皆負博士之名,但倪妙筠畢竟是前輩,還是大學士,吳征依然以晚輩之禮拜見。
“吳博士免禮。”倪暢文單手虛扶後亦長揖回禮,以示不以前輩高人自居,兩人至少在身份地位上平輩論交。“吳博士鄭重其事,不知為何呀?”
“吳征特為求娶倪大學士愛女妙筠小姐而來。”
“哈哈哈哈哈……”倪暢文放聲長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有像吳博士自家來的?吳博士快快莫要說笑。”
“家母已首肯,也曾與倪大學士當面提過。至於媒人添油加醋從來沒多少實言,吳征親身前來,倪大學士隨時可看一片真心。”
“好一個一片真心!吳博士快人快語,先請進。但倪某丑話說在前頭,倪某若有看不見吳博士真心處,不能答允莫怪。”
“吳征知道,一切任憑倪大學士做主。”
“請!”
“請!”
兩人惺惺作態一番給圍觀者看,並肩進了倪府。兩家早就首肯的事情,還能有什麼變故?不就是最近市井里鬧得凶了點……吳征來時信心十足,此刻又多少有點心虛。不知道倪暢文是裝腔作勢呢,還是真的又要考校自己一番。大學士出的題目,實在不太容易應對。
賓主坐定奉了茶,倪暢文也不多言什麼,直接擺了擺手道:“蒙吳博士抬愛對小女青眼有加,倪某本不該多言。但小女從小頑劣好舞刀弄槍,也年過三十,未必是吳博士良配,請吳博士先三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妙筠小姐的人才,吳征傾慕已久,愛得輾轉反側,寤寐思服。再說愛情是不分年歲的,只要心心相印,何必在乎年紀?女大三,抱金磚嘛。”吳征笑眯眯地答道。
“你呀……”倪暢文點了點吳征,連連笑著搖頭,又甚愛吳征的詩文,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念了好幾遍,道:“可是吳博士,您現在的名聲可不太好,我倪府沾上了便也洗不脫。吳博士著急忙慌地前來提親,不會是找我倪府來做擋箭牌?”
“呵呵,倪大學士說笑了。”吳征尷尬地笑了兩聲,撓了撓頭,還是直接道:“的確有請倪大學士相助擋箭之意。不過吳征不是寡廉鮮恥的小人,這面擋箭牌,吳征已替倪大學士做好了。”
“哦?”倪暢文有些意外,正巧此時一位年屆五十的婦人走了出來道:“喲,小女心心念念的吳博士,還是第一回見呢,妾身有禮。”
來人正是倪妙筠的娘親,費鴻曦的女兒費欣娥。看她雖已年過五十依然頗有風姿,且步伐沉穩武功不弱,吳征趕忙起身還禮:“見過倪夫人。”
“夫人請坐,為夫正與吳博士相商他欲娶妙筠為妻一事,夫人看吳博士一表人才否?”
“一表人才是當然。但僅僅一表人才,妙筠可未必看得上。”
話都說到了這里,吳征還有什麼不明白,一揮手讓隨從抬上來一塊牌匾,一只木箱子。
倪府門口一副楹聯,上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下聯人情練達即文章,吳征初次見時就贊不絕口。倪暢文以這幅楹聯表明自己絕不是不通世故的老學究,而是學以致用的大才。這幅楹聯之上卻只有倪府二字,沒有橫批,想是倪暢文也未得適合之作,所以干脆空著。
吳征送來的第一件迎親禮物便是這幅楹聯的橫批,直接按著倪府的尺寸與色調做好。吳征扶著牌匾道:“吳征斗膽,為倪大學士的府門牌面做了個橫批,請倪大學士評價。”
揭開牌匾上的紅布,只見四個大字“取象於錢”!
倪暢文看著四個大字久久說不出話來,良久後才朝吳征拱了拱手道:“多謝吳博士美意。來人,即刻掛上府門正中!”
倪府門口仍圍著大片的百姓,這麼大的事情,誰都願意看看熱鬧。倪府大門忽然打開,十來名家丁帶著梯子木錘等物,抬著一塊牌匾就要張掛上去。
“這牌匾哪兒來的?”
“這不就是吳博士隨身攜帶來的那塊禮物麼?寫的什麼?倪大學士要張掛起來?哎喲,是橫批!”
“取象於錢?什麼鬼東西,俗不可耐,吳征就這點本事嗎?倪大學士莫不是被蠱惑了,這種東西也配得上他親筆的楹聯?”
“你懂個屁,莫胡言亂語。”
“王兄為何出此汙穢之言?”
“因為你就在胡說八道。我來問你,銅錢是樣子?”
“那又有誰不知道?圓形的錢中間一個方孔,有什麼稀奇,還不是一身銅臭俗不可耐?”
“呵呵,你真是好學識,當真羞與你為伍。”
“王兄別生氣呀,還請明言。”
“你且認真看倪大學士這幅楹聯,說的什麼?再看看這橫批,要我說,妙到毫顛,天作之合!”
“這……倪大學士說的是做人……取象於錢……取象於錢?這……這是說……做人要像銅錢一樣……外圓……內方……竟然,竟然會有這樣的絕對……”
“是不是絕妙好辭?吳博士的才起,我是徹底的服啦。”
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不一時都明白了牌匾的含義。待牌匾掛好,竟然不約而同地鼓掌喝起彩來。就這四個字,的確叫人心悅誠服。
倪暢文也聽見了掌聲彩聲,拈須一笑道:“光耀門楣!真是謝過吳博士。”
“不敢不敢。小小心意,多謝倪大學士賞臉。”
“但依吳博士所言,用這面牌匾做擋箭牌,似乎不太搭邊吧?”
“正是,吳征還有一件寶貝奉上。請倪大學士屏退左右。”
仆從們退下,花廳里只剩下倪暢文,費欣娥與吳征三人。吳征先研了墨,鋪好紙,揭開木箱,拿出活字印刷的幾樣部件來。
木箱里帶了二百余個陶土方塊,一塊木板。吳征先塞滿了一塊印在紙上,取下之後再又換新字塞上,又印了一張。正是倪暢文的一篇得意之作!
“新年開春,不久後又是各大書院報朝中刊印書籍的日子。聽說往年書院之間競爭出版,每一年都鬧得雞飛狗跳。倪大學士手中有了這件寶貝,當可平息書院之間的爭端。”都是聰明人,不需吳征多做解釋,只看了一遍倪氏夫婦均明了其中奧妙。
費欣娥嘆了口氣,深深一福道:“吳公子,妾身是徹底服了你啦。請受妾身一禮。”
“不敢,倪夫人禮重了。”
“不重,不重,和吳公子的寶貝起來,什麼都算不上。”
倪暢文撫摸著一個個陶土制成的方塊,愛不釋手,搖著頭道:“吳博士,這件東西倪某不敢受。受之有違天和。倪某……倪某也受不起。”
“那就聯署吳征的名諱好了。”倪暢文見奇珍而不據為己有,吳征也為有這樣的親家感到高興,道:“此物以陶土作料,總是不夠堅固耐用。倪大學士可先暫用,待收足了銀兩,換以銅制,不僅經久耐用,字跡也更加清晰。泥活字算是倪府與吳府共創,這銅活字就是吳府送給倪府的聘禮!”
“哎……妙筠何來三生之福得遇吳博士!”倪暢文再無猶豫,有這件寶貝在手,他要還止不住市井流言紛紛,這個大學士也白當了 又還有什麼理由拒絕吳征與倪妙筠?“小女在後院相候,吳博士請自去相會。”
看著吳征向後院行去,倪暢文心中大為懊悔,早知吳征有這樣一件寶貝,自己又何必節外生枝!萬一岳丈起了好勝之心,吳征過不了關,可怎生收場……這樣福澤萬代的好東西,誰又不願在自家手上發揚光大呢?
吳征舒了口長氣!總算得了倪暢文的首肯,把美人娶回家就在眼前,如何心中不喜。
但剛行至後院,歡天喜地的臉色又難看了下來。
只見一名精神矍鑠的老者坐在涼亭里,身後站著位豐神俊朗的年輕人。老者面前的石桌上擺著兩只茶碗,一面棋盤。一局棋局將終,老者深蹙雙眉,正在苦思之中。老者對面並未坐人,居然是百無聊賴間正在自弈。
“費老爺子!”吳征收起苦笑,上前施禮。
老者正是盛國國師,倪暢文的岳父,倪妙筠的外公,天下第一高手費鴻曦。見吳征前來,費鴻曦停了自弈,起身拱手道:“吳掌門,請坐請坐。”又朝身後的費金言使個眼色道:“老夫與吳掌門敘敘話,金言,你去多取些好茶來。”
“吳掌門,不是老夫愛管閒事,實在是我那賢婿對他的寶貝女兒割舍不下,非要央請老夫對吳掌門再考教一二。哎,我那外孫女兒也不易,從小背井離鄉獨自吃了不少苦頭。老夫一想也對,嫁人需得嫁入好人家。哪,老夫這就來管管這件事,哈哈哈,吳掌門莫怪。”費鴻曦捋須大笑著道。
“該當如此!”吳征心中發苦面色不變道:“妙筠小姐是倪府的珍寶,豈有隨便之理。”
“吳掌門大氣!”費鴻曦豎了豎大拇指,道:“論武林身份,老夫與吳掌門平起平坐。但論輩分年紀,老夫還是虛長了幾歲,總不能以大欺小。這樣吧,就請吳掌門出題,只消贏過了老夫便作數。我那女婿也沒話可說!吳掌門看怎麼樣?”
“就依費老爺子的意思。”不答應還能怎麼樣?倪妙筠終歸還是人家的女兒,人家說了算。
只是要贏過費鴻曦,簡直比登天還難。比武功,吳征鐵定不是對手。費鴻曦天下第一高手可是祝雅瞳都認可的,拼起命來說不准,光比武吳征必敗無疑。
比文才,費鴻曦也是出了名的文武雙全,一筆字寫得龍飛鳳舞,堪稱大家。吳征自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莫不是要耍賴和他比比物理公式,化學周期表,乘法口訣表什麼的……吳征抽了抽嘴角……
“吳掌門,請出題吧!”費鴻曦笑吟吟的。他固然極欣賞吳征這個年輕人,但也絕不會輕易放他過關。天底下高手不多,能切磋對雙方都是好事,出全力才是絕頂高手之間的尊重。
吳征冥思苦想,目光垂落,自然而然看見這場將盡的棋局。
江南文風鼎盛,好對弈者不在少數。吳府搬來紫陵城之後,閒暇時家眷們也常常弈棋取樂,倪妙筠自己就是此道高手。吳征平日忙碌,對弈棋本也興趣不太大。就是偶爾湊趣跟著看幾盤下幾盤,稍稍也學了一些。
眼前這局棋已下到了最後。費鴻曦自弈到了這里,黑白兩棋勢均力敵,勝負只在半目之間,正互尋劫材爭搶官子,稍有差錯便是滿盤皆輸。
吳征見棋盤左下角黑白棋絞殺在一處。黑棋做出一個氣眼,另有半個與白棋相生相克,白棋同樣只有一個氣眼,正與黑棋劫爭這半個氣眼。這里正是整個棋局爭奪的關鍵之處。黑棋想要守住此地,就要徹底將半目氣眼據為己有才可做活。白棋若失了這片地盤,終究會以半目告負。——無論是誰爭奪失敗,都再無回天之術,投子認輸便罷。
吳征想了想道:“晚輩斗膽,就與費老爺子續下這盤殘局吧?”
“吳掌門還善對弈?”費鴻曦驚喜道,他自弈下到此處幾成死局,正冥思苦想破解之方。但自弈就有這個局限,都是一個腦袋計算出來的,無論想到什麼妙招,另一個自己都有料敵機先的優勢,提前應對。吳征既選了對弈,想來必有過人之處,或可有點睛妙筆破解,他長笑道:“吳掌門執黑還是執白?”
“該黑棋還是白棋下了?”
費鴻曦抽了抽嘴,狐疑道;“黑棋下。”棋力高深者,根本不必問這個問題。盤面上的情況,若輪到白棋先落子,黑棋已然是輸了。吳征居然還問,莫不是一竅不通根本看不出來?
“晚輩就執黑吧。對了,費老爺子,咱們也博個彩頭,一局一兩銀子,就當作妙筠姑娘的聘禮如何?”
“哈哈哈,甚好。吳掌門請!”
吳征拈起一枚黑棋,想也不想,啪地拍在棋盤上,費鴻曦一看面色大變……
“小姐!小姐……”
“怎麼樣了怎麼樣了,快說呀!”倪妙筠倚門而望,從一早雞鳴三聲起來就坐立不安。等吳征進了倪府,更是翹首以盼。坐在閨閣里哪里等得下去?說不得就讓侍女打探了來回奔走,告之詳情。
“姑爺已經……”
“什麼姑爺,別亂說話。”倪妙筠俏面一板,心亂歸心亂,畢竟人前害羞已成本能。美人也微覺不妥,趕忙說道:“好了好了你隨便叫,怎麼樣了呀?”
“姑爺已經過了老爺那一關,在院門涼亭里見著了費老太爺,兩人交談甚歡,費老太爺一直笑呢。”不愧是大學士府的侍女,說起話來伶牙俐齒,條理清晰。
“這樣麼?嘻……咳咳,外公怎麼說?”
“老太爺說,任由姑爺出題,只消贏了他便可。”
“啊喲,他怎麼贏得了外公?外公真是……”手上擦汗的方巾被美人不自覺地搓來搓去,這小半日下來,方巾都有些微濕。倪妙筠焦急了一陣問道:“他們比什麼看見了沒?”
“看見了。姑爺說要和老太爺對弈。”
“對——弈——?”倪妙筠小嘴張圓目瞪口呆,手一松,方巾飄飄蕩蕩落下地去。吳征下棋是什麼模樣她再清楚不過,說略通門道算是抬舉了,大體就是個曉得基本規則,能站旁邊看一看的水平,還未必看得懂。費鴻曦都能自弈,棋力可想而知,堪稱直逼國手。就是讓吳征十子,吳征也下他不過。
“完了,全完了……”倪妙筠一跤癱在椅子上垂頭喪氣,小嘴嘟得老高,絮絮叨叨地埋怨:“你拿什麼跟外公對弈,這不是自尋死路麼?一個個的都沒來由地為難人,氣死我了!你就算要比暗器,也比下棋靠譜那麼一點點呀……完了完了,這可怎生是好。”
“小姐別著急,我看老太爺很是頭疼呢?”
“什麼?”倪妙筠一驚,又升起【一线生機】,旋即搖頭道:“不可能。外公怎麼可能頭疼。”
“是真的。他們不是從頭下起,下的是老太爺等候時自弈的殘局。”
“殘局他能下得過?”倪妙筠沒好氣地嗔罵一聲,對侍女謊報軍情十分不滿,想想又道:“外公怎麼頭疼了。”
“婢子沒看清,就見姑爺落了一子,老太爺臉色都變了。”
“當真?”倪妙筠一想往日吳征常有驚人之舉,說不定真從殘局里看出什麼門道來。他不是最擅長在生死邊緣尋找一线生機的麼?“快快快,你再去看看怎麼樣了,哎呀,你跑快點。輕點輕點,別打擾了姑……他們。”
吳征執黑落下的一子,正將雙方爭奪的半目氣眼堵死。這一字落下,固然叫吃整片白棋,可也把黑棋的活路全然堵死,成了死棋一片。費鴻曦只消在那個假氣眼里落子,整片黑棋就都要被提去 ,自然是輸了。
但看他氣定神閒地落子,似胸有成竹游刃有余,費鴻曦驚疑不定,說不定吳征有什麼厲害的後手,已然尋到他看不出的生死關鍵,不由又考量起棋局來。
千算萬算了半天,除了幾個劫爭之處,棋盤早已定死再無可發展的余地。費鴻曦全無頭緒,吳征等於是自絕於此。他又算了一邊確定無虞,才狐疑地落子,將這一小片自尋死路的黑棋提去。
吳征等了半日,見狀立刻投子道:“我輸了。”他提筆在桌側的毛筆上劃了一橫,以示輸了一局。將棋盤復位,拈起一枚黑棋啪地一聲,仍是落在原地,將棋盤所有進退之路全部堵死,大有【你不殺我,我便殺你】之意。
費鴻曦又皺起了眉,不明吳征何意。但棋局他已了然於胸,這一回沒想太久,依然落子將黑棋提去。
“我輸了。”吳征麻利地投子,提筆劃了一豎,將棋盤復位,依然拈黑棋落在原地。
轉眼間五局已過,吳征熟極而流地認輸,記錄,復位,笑吟吟地再開一局。費鴻曦看吳征記錄棋局次數的紙上寫了個正字,大笑道:“吳掌門真是妙人!哈哈哈哈,好家伙,這就白花花的五兩銀子。來!老夫就陪吳掌門好生比一比!”
“小姐,小姐。”
“怎麼樣怎麼樣?”
“姑爺輸了五局了……”
“我……這臭棋簍子……早料到如此。”倪妙筠剛剛抱著的一线希望頃刻間灰飛煙滅,幾乎癱倒在椅子上:“我就知道,再下一百局一千局他也贏不了……大事要糟了……外公呢,外公怎麼說?”
“老太爺夸姑爺是個妙人。”
“妙人?都笨成這樣了,還什麼妙人?”
“不是啊小姐,我遠遠地看老爺,夫人,還有費大公子爺在另一座涼亭里觀看。老太爺稱贊姑爺的時候,老爺也拈著胡子在笑呢。”
“真的?”倪妙筠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恨不能親自飛過去看一眼到底發生了什麼。
“真的,看夫人也覺得十分有趣。你不知道,老太爺還挺腰振作精神,說要和姑爺好生比一比。”
“難道借棋局比武功?吳郎把棋子打進棋盤里去了不成?那又什麼稀奇,外公也能辦到。哎呀……急死人家了……”倪妙筠胡思亂想,又打發侍女道:“你快去再看一看怎麼了,等等等等,回來回來,你要是隔得遠了看不清,尋機去問問我娘,到底是怎麼了。一定要問清楚呀,別左耳進右耳出,我娘說什麼你回來全忘了。”
“不會不會,小姐放心,我每個字都記清楚了再回來。”
涼亭里一老一少仍在不停地落子,記錄,復位,再落子。
“你看看你出的壞點子,爹爹較上了勁,不知道他們要比試多久才罷休。”
倪暢文看著兩人重復的動作,卻搖頭晃腦大是欣賞,聞言尷尬道:“不是你說吳博士年少有為,吳府里如花美眷眾多,怕女兒嫁過去受了冷落嘛……我這才央請岳丈前來,也好叫吳博士知道娶妙筠不易,日後當倍加珍惜……”
“那……我也沒說要為難他呀。”
“這且不談,夫人你看,岳丈大人已有多久不曾這樣興致勃勃過了?”
“不是多久,而是極少極少這樣。只有旗鼓相當的對手,才會讓爺爺提起興致來。姑丈,姑姑,自我隨在爺爺身邊起,這樣的事絕不超過五回。”費金言目露羨慕之色,又有自嘆弗如的遺憾。
“我輸了。”吳征笑了笑,手邊的正字寫了滿滿一頁,他順手揭去換了一張新紙,劃上一橫。
“嘖,要是每日都有這樣的好事,老夫就富甲天下矣。”費鴻曦捋著長須,兩人的較量才剛剛開始,這一頁下來少說有二三百兩銀子。
“哈哈哈哈,費老爺子說的是,可惜倪府只有一個妙筠小姐。老爺子小心,叫吃。”吳征又拍下一子。
“提了。哈哈哈,有趣,當真有趣。”費鴻曦依舊如前提去黑棋一小片棋子,大笑道:“來來來,再添上一兩銀子。”
棋局一局一局地開下去,兩人心無旁騖,樂在其中。
那侍女看了半天不明白,大著膽子,放輕了腳步趨至費欣娥身邊,道:“夫人。”
“嗯?筠兒讓你來的?”
“是。小姐讓婢子來看看,婢子看不明白,報了幾回都說不清。小姐急得頭上都出了汗,婢子只好來打擾夫人。”
“呵呵,五妹這般心焦麼?”費金言忍俊不禁,這一場求親搞得市井里沸反盈天議論紛紛,進了府還這般精彩,想不到後院里還有好戲也在上演,實在讓人想不到。
“是婢子的錯。婢子不明白老太爺和姑……吳大人在比什麼,說了句他們對弈,小姐就急了,罵吳大人笨,還說他是臭棋簍子,怎麼敢跟老太爺對弈……”
“噗嗤,筠兒到底有多著急嫁過去?”費欣娥笑出聲來,道:“你回去跟小姐說,他們不是在對弈,在比耐心,比恒心,比毅力,誰先熬不住了才算輸。”
“是,婢子這就去。”
“且慢!罷罷罷,還是給筠兒說清楚吧,否則她忍不得,一會兒自己跑出來偷看,那成何體統?”費欣娥放慢了語速,道:“吳博士輸一場就賠一兩銀子,但是他可以一直輸下去,輸到他不想輸,或者再也坐不住不想比了為止,才算他徹底輸了,這場婚事也就作罷。老太爺贏一場不算贏,要麼贏到吳大人不下了放棄,或是一兩銀子再也掏不出來,那才算贏。但是老太爺若是熬不住不想比了先認輸,那吳大人便贏了。記得了麼?跟小姐好好地說,讓她安心等著。”
侍女默默念了幾遍,確認沒有差錯,才又一路小跑著去了。
費欣娥也起身道:“你們先坐著,我去安排膳食酒水,這一局呀,可沒那麼容易下完。”這一老一少,一個老夫聊發少年狂,一個鍥而不舍,定要鐵杵磨成針,誰也不會輕易讓步。同樣的一局棋反反復復,還不知道要下多少回。
“原來……是這樣……”倪妙筠膝彎一軟,翹翹的豐臀摔在椅子上發出聲悶響,這人哪里笨了,簡直用了個最最聰明的辦法。與費鴻曦比武是下下之策,不僅比不過,萬一有什麼損傷面子上都不好看。棋力也是比不過的,但借下棋比恒心毅力,吳征順勢展示對倪妙筠的一番誠心誠意。而且只要吳征不想輸,他就輸不了,這是鐵心了要把倪妙筠娶回家!
費鴻曦當然也不會輕易放他過關,你說你必娶倪府的珍寶,那就看看你的決心有多大!到底大到了哪里。吳征借著棋局拉費鴻曦下水,只消他能堅持到最後,整個過程都是他對倪妙筠情意的最好展現!
一局棋反反復復,從巳時末轉眼就下到了酉時末晚霞漫天,看兩人的氣勢,還要繼續下下去。
“叫吃,老爺子小心。”
“提子!來來來,吳小友快快提子,老夫給你斟酒。”涼亭里的石桌旁又擺了張木桌,上面擺了十來樣葷素下酒菜,還有糕餅與鮮果等等。不時有仆從上來添酒,再清理桌面,或是換上新菜。
“是。謝老爺子。”
“謝什麼。快快,擺好了?吳小友,落子!來,干一杯。”費鴻曦雙頰紅潤意興飛揚,舉起銅爵先遞給吳征,再舉起自己的,兩人碰了碰杯一飲而盡,又是一輪棋局。
“爹爹有多長時間沒給人斟過酒了?”
“不知道,反正我只得岳丈斟過兩杯。”
“他倆都喝了半壇子下去,要不要悠著些?”
“姑姑,這點酒無妨的,再喝二十壇也無妨。他們沒比酒量,也沒有借酒取巧之意,就是爺爺興頭上來開心罷了,讓他們喝吧。”費金言回頭朝倪府管家招了招手道:“你拿信物回我府上找到管家,將老太爺珍藏的九糧珍全都取來,就說老太爺要喝。”
金烏墜地,玉兔東升。
侍女來回跑了已不知多少趟,腿都酸麻了,回到倪妙筠閨閣時已有些打顫。
“來來來你坐好,我給你捶捶腿。”倪妙筠扶侍女坐好半蹲著就給她捶起腿來。
“啊喲,小姐,你這是要折殺婢子麼?”
“哎呀你別管那麼多,給我坐著別動。現在怎麼樣了趕緊說!”倪妙筠媚眼一橫,又討好道:“你歇一歇喘口氣,待會兒再去一趟。”
“婢子腿都要斷了……但是為了小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侍女拍了拍胸口, 道:“老太爺和姑爺還在下。費大公子把九糧珍都從家里取了來,老太爺這回一點不小氣,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小姐你不知道,往年就算逢年過節,老太爺都只舍得拿個兩三壺出來呢。”
“吳郎……”倪妙筠垂首滿目柔情,嘴角都是甜蜜的笑。情郎被爺爺所認可,看樣子還當做了忘年交,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情。而吳征的表現也沒有讓她失望,即使家中不斷地出題為難他,他還是憑借自己的智慧折服眾人。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他對自己的情意,正是這份情比金堅,才讓他一往無前,絕不會放棄。自己擔心了大半日,現在雖仍是焦躁,卻無比地心安。美人心中再清楚不過,這一陣吳征絕不會輸給費鴻曦。
雞鳴三聲,這歡聲笑語的一戰居然又打了一夜。吳征額角開始見了汗,一整夜的不眠不休,加上枯燥無味的重復動作同樣是極大的壓力。說來輕松,其實是極大的考驗。恒心與毅力嘴里說來都簡單,但真又有幾人能做到?不僅吳征,費鴻曦的腦門上不時冒出蒸蒸白氣,顯然也已動用了內力支撐。
但吳征嘴角還是帶著微笑,氣定神閒,只要費鴻曦還想玩,他就奉陪到底。
直下到了時辰近午,吳征依舊落子一記,費鴻曦哈哈大笑,袍袖一拂打亂了棋盤道:“吳小友,老夫是徹底服了你啦。認輸,老夫認輸。”
“謝費老爺子高抬貴手。”吳征激動得騰地一聲站了起來,竟把椅子都推倒在地。
“賢婿啊,賢婿。”費鴻曦朝倪暢文招了招手道:“不是老夫不盡力,實在吳掌門鐵了心要娶筠兒,老夫也攔不住。”
“不敢不敢,有勞岳丈大人,小婿慚愧……”
“這有什麼愧不愧的,老夫要恭喜你招了一門好女婿。”費鴻曦拿起吳征手邊記錄棋局的厚厚一疊紙頁抖了抖道:“哪,老夫也不算白來一趟,這里可得一兩萬兩銀子吧?不能便宜了吳掌門,他家有錢,一兩銀子都不能少。這份嫁妝就算老夫給筠兒掙的,也不丟人。筠兒呢,還不快喚她出來。”
倪妙筠早等得魂不守舍,一顆心飛在院子里不知道多久。仆從來傳話音還沒落,她拔腿就奔了出去。見吳征笑吟吟地張開懷抱,也不知是太過激動還是目中只有他一人,再顧不得害羞與避嫌,飛燕般投在吳征懷里,在他額頭重重吻了一口。
吳征激動地抱著倪妙筠轉著圈,費鴻曦捋須笑道:“郎才女貌,真登對兒!賢婿啊,快快與吳掌門定個好日子吧,老夫都有些等不及喝他的喜酒咯。”
“等著急了麼?”
“你跟外公對弈,都嚇死人家了。”倪妙筠想起來仍是心驚肉跳,又驚又喜之下,眼圈兒紅了。
“我哪敢跟費老爺子比棋力呀,從今天起,妙妙就是我吳府的人了。”
“去,不是今天。”倪妙筠陡然想起長輩們都在身邊,忙從吳征懷抱里掙脫出來,羞紅著臉見過費鴻曦:“外公。”
“妙妙?嘿嘿,還是你們年輕人有意思。筠兒,外公幫你試了試,吳掌門一片真心,你嫁了個好夫家,往後你是能享福咯。從前迫於形勢,幼時讓你吃了不少苦。能有這一門好婚事,外公也心安得多。”
“其實……若沒有去天陰門,人家也不一定能認識他……”倪妙筠聲若貓叫,垂著頭揪著長發,忸怩不安間還是大著膽子說了出來。
“時也命也,焉知非福啊。”
費鴻曦感嘆間,倪暢文已看好了日子道:“十七日之後又是黃道吉日,不知道祝夫人意下如何?”
“我娘已允了,由我自己做主即可。倪大學士,就依您的意思辦。”
“還在叫我什麼?”
“呃……岳丈!”吳征大喜間跪地磕頭,一時忘了控制力道,磕得砰砰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