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觀風聽雨 破子藩籬
若問女子最愛惜,最珍而重之的是什麼?她們的答案絕不是可心的情郎,而是自己的容顏。沒有女人會不喜歡萬眾矚目,即使她只心屬一人;也沒有女人會不喜歡被人稱贊美麗好看,即使那些並不是她最大的魅力;更沒有女人會不喜歡有一副靚艷的容顏,即使她還身負絕藝,並不需要以美貌取悅於人生存於世。
作為侍中胡浩最親信的侍衛之一被派遣來此,楊雪山很難理解在他身前的女人。她的大名早有耳聞,也早已知曉她遭逢的慘事。在被吩咐聽從她的指示而行動後,楊雪山便在暗暗叮囑自己對她保持尊重,不要有失態的表現。跟隨侍中大人許久,他早已將符合身份的禮儀與胡家的面子烙印在心里,那等同於他楊雪山的面子。
可第一次見到這名女子,他還是暗暗發憷。那被刀劈斧鑿的面容已不僅僅是丑陋,堪稱可驚可怖。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備,他還是面色一變。楊雪山想過了無數種可能,唯獨想不到有這樣一張面容的女子竟然全不遮擋,就這麼大~喇喇地站在他面前。他的勃然變色,或是他人異樣的眼光,厭惡的神色,於她而言都顯得雲淡風輕,渾不在意。
她也不是全然不做遮擋,只是那副面紗是否帶上,完全取決於任務的需要。
數日之後楊雪山才終於明白,她的心早已死了,代替那顆心髒在跳動以支撐軀殼的,是一篝熊熊燃燒的復仇烈焰。她生命僅存的意義全在於此,至於旁的,根本不在心上。
孟永淑的心髒砰砰跳動,那種讓連日來所有的疲憊一掃而空,讓懈怠的精神重新振奮,讓枯寂若死的心再度燃起生命的火焰。上一回如此興奮是何時了?沒有!當年燕國在丘元煥的率領下四處剿滅暗香零落,她還在養傷之中,看不到將這幫萬惡的賊黨殺得鮮血淋漓的快意恩仇。此後她獵殺惡賊,再沒有過大規模地圍殺——一個一個地殺死,即使讓他們受盡無數痛苦,又怎有屍堆成山,血流成河來得暢快?
奇羅山上的賊黨不下三百人!孟永淑舔了舔因興奮而有些發干的嘴唇,唇瓣中央裂開之後重又彌合的傷口粗糙又晦澀。一雙美眸與潤紅的舌頭是她臉上還保留原狀的僅有兩樣。可她不在乎這些,對自身容貌全不在意的,只有心死的女人。
三日前剛摸到此處時,遠遠見到有四名賊黨離開奇羅山,依此前的經驗看,昨夜當是他們回來的時刻。此後又走了兩撥人,也未回來!難道路上出了什麼岔子?誰在幫忙?這不重要!既有意外,賊黨必然會亂,這會讓攻打的難度小上許多。
奇羅山被賊黨們經營的時間怕有近十年,山上的機關暗道少不了,比之平原上的一座堅城怕也不妨多讓。孟永淑並不怕死,她怕的是活不到親眼看見暗香零落徹底覆滅的那一天。
奏報早已經由祝家的人手送到正前來的大軍手上。一念至此,孟永淑又是一陣興奮。來到成都城原本是在涼州碰了一鼻子灰後,死馬當做活馬醫的無奈之舉。
不想驚喜一個接著一個,不僅吳征確實有幾分本事且敢作敢為,還能有祝家全力出手相助。她與暗香零落作對多年,太清楚祝家的出手,對於這些城狐社鼠一般的賊黨意味著什麼。
果然,自此之後事情出乎意料,情理之中地順利。祝家密布的商業脈絡猶如一張彌天大網撒了出去,想要的情報先先後後陸續得到。自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義與目標之後,何曾如此順手?由不得她不興奮!
奇羅山上偶有些獵戶出沒。手上提著些收獲的獵物,弓箭,鋼叉,制作陷阱的樹枝鐵爪等物也齊備。
暗香零落並不簡單,占據奇羅山後雖劃定了禁區生人勿近,近者死的不明不白。可要隱藏在這里活的安生,以為長久之計,自然不能把一座山搞得如鬧鬼一樣。
孟永淑很清楚這些獵戶也不簡單。若是生人自已被盯上,若是山上的熟客,則又是已被賊黨籠絡用作哨探,或是通傳情報之用,堪稱神不知鬼不覺。若不是孟永淑早知其中門道,祝家又從南陵調來一組獵戶,佯作來奇羅山打獵,想要分批混進山林里而不打草驚蛇難如登天。——祝家派來的那是真真正正的獵戶,遠近馳名。只不過此前沒人知曉他們也是祝家一支而已。
“浮旗使,朱,余兩位舵主至今未歸,依時辰看,袁,宋兩位香主當傳回的音信也無。您看……”郝高原低頭弓腰,雖無拉渣的胡須襯托,面方口闊長眉鳳目,英武之中亦有幾分秀氣。
“知道了!怕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讓他們都警惕些。多派幾波人出去巡查刺探,遇事急報!不對,這里本旗使不如劉堂主熟悉,讓他可酌情處置,不必事事稟報本使。”浮流雲皺眉揮手道,和慣常一樣地對派里的事務不耐。
“是!”郝高原躬著身退後了七步才轉身離去。旗使的表現和平常並無不同,可他還是從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那種感覺難以描述,但作為常年跟隨浮流雲的近寵,他確認浮流雲看他的神情里流露出已深入骨髓的味道。那是每一回他想要得到的人無法得手,或是不可下手之後的惋惜之情。
郝高原能得到浮流雲的青眼,除了浮流雲本身男女不忌,郝高原的相貌又襯了心意以外,這名近寵足夠聰明得體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浮流雲從未對他透露過派里的事情,可他留心觀察耳濡目染,多多少少還是看出了些門道。每一次聚集大量人手的行動總是損失慘重,派里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每隔一段時間總要死些人。
郝高原毛骨悚然,他甚至覺得浮流雲看著他嘆息道:“可惜,可惜了。”莫非這里又要死上好些人?浮旗使又把他打發了出去,莫非這里又是一個派眾的墳場?
見過了劉堂主將浮流雲的指令轉達,郝高原鬼使神差般拱手道:“劉堂主,屬下有個不情之請。”
劉永先身材不高卻甚是敦實,袒露的胸膛上黑毛叢生。他掌管奇羅山多年,早先對對暗香零落強逼他入門,又下了種種禁制手段的怨氣已煙消雲散。只需管好這里的一畝三分地兒,比起從前當山大王的日子還要舒坦得多。
浮流雲一來就接管了他經營多年的奇羅山,偏又一副諸事不耐的模樣,每天忍著白眼左右請示,本就憋屈。今日外頭出了岔子,這下倒好一股腦兒將事情全推了下來。由老子做主?萬一處置不當責任可不由老子來擔?
只是懾於幫規之嚴實在不敢冒犯,劉永先按捺著性子道:“本堂主一堆事情要辦,有話快說!”實在開罪不起浮流雲,這兔兒爺武功稀松平常也沒什麼身份,但混幫派里最怕的就是枕頭風,劉永先也實在不願節外生枝,總算把後半句難聽的咽下了肚子。
“屬下在奇羅山多日,承蒙兄弟們照看,亦想為旗使與堂主分憂。還請堂主將屬下編入巡查隊伍里!”郝高原一臉謙恭討好的笑容,這種笑容他也做了太多年,一樣深入骨髓,只要有需要隨時可以做出來。
“你能濟得甚事?早些回去服侍浮旗主!”劉永先更不停留,丟下郝高原自去。
◇◇◇
……
“好了,咱們該回去了。”祝雅瞳拍拍雙手上的灰塵道。施展離幻魔瞳審問了兩人,有價值的信息卻沒得到,心中有些郁悶。
“要去見大師兄了嗎?”顧盼精神一振。
“還不成,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這里耽擱了好一會兒咱們要抓緊時間,喚你的撲天雕來。”祝雅瞳微笑搖頭,語氣卻驟然嚴厲隱含命令之意。
二女一同嘬唇做哨喚來鳥兒向成都城飛去。
抵達城門外天光已大亮,南城門處也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如織。二女在城外五里荒僻少人處落地,向著城門加速奔行。兩名嬌滴滴的美麗女子一同施展輕功,著實引人側目。到了吳府卻不走正門,祝雅瞳引著顧盼從側門入府,將她安置在一處少人的廂房里。
“祝夫人,你們有要事不敢再煩擾,可我想先去找我娘。她在哪里?”顧盼心中猶疑,獨自呆在屋里的感覺著實不好受,既然吳征不在,最想見的人自是陸菲嫣。
“你娘不在府里,她也有要事。”祝雅瞳緩緩搖頭,又寬慰道:“你來的不是時候,安心呆在這里切莫再添亂。不是嫌你煩人,而是今日事關昆侖一派的前程,任何一個環節都出不得差錯,意外的事情越少越好,所以你安心等待最合適。”
顧盼心中巨震,陡然想起多年前在青雲崖畔的小屋里,吳征將剛哭過一場的她摟在懷里動情道:“師兄不會害昆侖。盼兒莫要擔心,待你長大啦,昆侖的難處便過去了。師兄要你一世開開心心,無人能傷你……”在昆侖山上無數次幻想過與青梅竹馬的大師兄再見是怎生一副情形,也無數次聽說吳征走南闖北,建功立業。可今日下山之後才發現外面的世界果真如娘親所言的一般,短短幾個時辰,第一次遭逢歹人險些遭逢不測,第一次傷人,第一次看見一地的屍體。待得滿心歡喜地來到吳府,得知的又是另外一場更為凶險的交鋒即將到來。
“人生在世,總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有很多難關要過。就算再厲害的靠山也難免分身乏術,大多時候都要靠自己。”祝雅瞳撫了撫顧盼的秀發道:“若閒著無聊,不妨想想晨間的事情。練武是一回事,殺人又是一回事。遇上歹人不得不下殺手保護自己的時候,與練武喂招所用的招式是不同的。”
望著祝雅瞳飄然離去的身影,顧盼怔怔沉思,眼界開闊了許多,也長大了許多……
吩咐好暗哨看緊顧盼的小院,不得她的許可任何人不准進來,任何人也不准離去後,祝雅瞳回到居住的廂房里。一大缸水正燒的熱氣蒸騰,她取來備好的香料分撒在兩個大浴桶里,倒入熱水試好了水溫。又將剩余的熱水注入高掛牆上的一個方形木桶里,除去衣衫,拔下木桶下方的軟木塞子,溫熱的水流便從鑿好的二十來個細孔里開花似的噴灑而出。
“小乖乖當真是聰明!這個方法沐發時方便許多,用來浴身亦可。”祝雅瞳用澡豆一遍又一遍地撫搓打濕的秀發。
每當大事發生之前,她都喜歡靜靜地一個人沐浴。不僅可以讓她保有最佳的儀態,溫熱水流的包裹更能讓她平靜,以最沉穩的心緒來應對即將發生的一切。
自懂事起至今,練武時衝穴通脈,天陰門里的事務,除了那一回,無一不是如此。
祝雅瞳心中一痛,只來得及將可愛的嬰兒胡亂洗了一道,便拖著疲累的身體提起了寶劍。小腹和下體傳來劇烈的疼痛,可更痛的還是心里。再相見是又是匆匆一面,待得終於有機會相處他已長大成人。時光難倒回,再不能將他捧在手心看他呀呀叫著手舞足蹈撲騰著水花,一邊嬉戲一邊為他潔淨身體。
緊閉雙目抿著唇瓣劇喘著,再睜開眼時明眸已恢復淡然平靜,都過去了,誠如對顧盼所言,人生在世總有許多事情要做,有許多難關要過。曾經深刻的記憶不容淡忘,但更重要的是未來。
沐發桶里的溫水已流盡,祝雅瞳一摞長發邁步行向浴桶,殘留在身上的水滴珍珠般滾落,白皙的肌膚光滑猶如精細打磨的溫玉滑不留手。不過幾步的距離,正面看去一身的水珠點滴不剩,好似被羊絨大方巾細細揩抹了一遍般干淨。僅余貼在背脊的濕漉漉長發落下數條水线,自兩片隆圓的臀瓣向似有引力般的臀溝中央匯合,再流成潺潺溪水一道。
踏上階梯,輕巧地跨入一人多高的浴桶沉入溫水里,兩條圓潤筆直的美腿前後擺踢,撥動得波光粼粼的水紋蕩漾。玉白的嬌軀與纖美足踝尖端塗抹著丹蔻的足趾相映生輝。
兩條纖細又絕不顯骨感的手臂輕柔地搓洗著周身,讓人恨不得化作兩只玉手,以能感受那曼妙浮凸。這一具動人心魄的完美身體卻沒有人撫摸與疼愛,十足的暴殄天物。祝雅瞳忽感落寞,這一生若不能與愛子相認,終將是個孤苦伶仃的結局。
以澡豆潔淨了身軀,祝雅瞳扭腰一振躍入另一處備著淨水,灑滿了牡丹花瓣的浴桶里。她足底剛踩至水面,高妙的輕功便讓下落的身姿一頓,猶如一片艷紅花叢中開了一朵清雅白蓮。蕩開的水花濺上圓隆的美乳,分不清水波更奪目,還是乳浪更銷魂。
若說韓歸雁的是挺翹,陸菲嫣的是綿軟,祝雅瞳的則是肥滿。雙乳如同兩只倒扣的玉碗,又圓又隆,在浴桶里被水波衝得晃晃蕩蕩,險些要浮了起來。
沐浴淨體,馨香滿身,祝雅瞳陡然睜開雙目,利落地起身抹淨。多愁善感與自怨自艾不過一瞬間,勇者無懼,智者無惑,比起那些傷風悲秋的矯情,與愛子並肩前行,共破險阻的歷程讓她極為享受,在這個世上,她不是孤身一人!
裹上明黃小兜,穿上白色襜褕,祝雅瞳打開衣櫃提起件華衣隨手一抖,長長的裙擺波浪般翻涌而出垂垂落地。美婦嬌軀一旋,如同抹入寬大的衣袖里。
但見一身干淨的素黑,背脊處繪著一朵潔白的蓮花,從胯骨至膝彎處斜斜蕩開三道如荷葉般的裙线,裙擺處密布褶皺。這一套廣袖百褶留仙裙即便祝雅瞳也甚少穿著,黑色的裙衣顯得肌膚益發白淨,端莊典雅,也足見對接下來一切的重視。
吳征正隨軍進行一場大戰,戰後必然伏屍滿地!而祝雅瞳所在的這一處雖看不見刀光劍影,凶險處卻更甚。
自投身朝堂起,張六橋便保持著近乎嚴苛的自律,若無極特殊的情況,他都會提早半個時辰來到衙門備好公務,數十年來,他幾乎都是第一個抵達尚冷冷清清的衙門院子里。
近來張六橋總有些心神不寧,新任的北城令大人年紀輕輕卻卓有功勛,看著也不像浮夸無形的浪蕩子弟。可自他去了趟浣花樓之後便再也見不著人影,回想起上任首日便流露出的意思,張六橋便心驚膽跳。北城令要與京都守備開別扭,背後更隱藏著昆侖與青城兩大勢力之爭,他小小的金刀門陷在里面如何自處?本著不偏不倚,加上勤勉低調,張六橋才終於爬上了主簿的位置。一路上也見多了風風雨雨,朝堂上大人物們的爭鋒輪不到他參與,憑著這一點獨善其身,如履薄冰般扶著金刀門艱難生存。
皇城里的爭鋒牽一發而動全身,幾家歡喜幾家愁,底下人的得勢與失勢均在一句話之間。張六橋想起便胸口悶疼,皇城里尚未有正面的交鋒,底下人先打起來了。這是世道變了麼?他覺得腦子有些不夠用。
權勢之爭古來自上而下,哪有從下而起的?依多年的經驗來看,新任的北城令大人意圖先燒起這把火。很有新意,可張六橋不想參與其間,里頭的變數太多,他根本看不明方向。金刀門經不起大人物們的一根小指頭,至於在北城府衙算得上響當當的主簿職位,也不過是揮揮手的事情。
步入院井,張六橋忽然愣神,平日里這個時辰空落落的院子早早來了四人。
瞿羽湘頂著捕快的羽帽,卻罕見地帶上了佩刀,正皺著眉在角落里踱步。戴志傑與楊宜知分立兩側,正給中間落座的一名美婦奉茶。
張六橋的胸腔里砰砰打鼓,他雖沒見過美婦,但看她受之尊崇的身份,還有人間絕色的眉眼模樣,高挑的身材與一身寶藍色的綢緞衫子,也猜得到這位便是昆侖派的三徒陸菲嫣。他定了定神拱手道:“各位都早到了。敢問這位可是昆侖派陸仙子?”
張六橋以江湖路數見禮,陸菲嫣比他身份高得太多,輩分卻差相仿佛。她一貫重視禮儀,忙起身一福回禮道:“昆侖派陸菲嫣見過張大人。”
“不敢當,不敢當。”張六橋連連拱手作揖道:“陸仙子仙駕光臨,不知可是在等吳大人?”
“吳大人有要事在身,我家師姑來此等的是張大人。”陸菲嫣禮畢便不再說話,戴志傑接過話頭,舉手示意後堂里敘話。
張六橋心中暗暗叫苦:“吳大人不在,卻又請出了陸仙子來此,這事情是真真要鬧大了啊。”
五人在後堂坐定,楊宜知嘿嘿笑道:“張大人,草民斗膽問一句,您對我家大師兄觀感如何?”
張六橋心里一團亂麻,他在半道上便打定了隔岸觀火,明哲保身的主意。楊宜知這一問語帶雙關,著實難答。他躊躇了片刻道:“吳大人年輕有為,下官敬佩有加,有時都感嘆歲月不饒人,老啦!”
他話中帶有退縮甚至辭官之意,倒讓楊宜知有些意外,一時接不上話頭。
“張大人過謙了。我家大師兄雖是天縱之才,可孤陽不生,單掌難鳴,府衙上下近日也多賴張大人大點,晚輩連日來追隨大人理事,對大人的謹慎持重,細致入微甚是佩服。況且大人正值鼎盛年華,金刀門多賴大人之力,豈可輕言退卻。”
戴志傑今日的任務便是將張六橋拉上船,措辭平和中亦帶鋒銳,頗有逼迫之意。
張六橋暗嘆一聲:“四十有一,尚不如黃口孺子。慚愧,慚愧。”
“先師將金刀門交予我手,下官無力發揚光大心中慚愧已極。賢者有言推陳出新,下官今年已是五旬開一,常思當退位讓賢,至不濟也不能讓金刀門在下官手中衰退下去,萬劫不復。”張六橋連連拱手,狀甚蕭索道:“比不得昆侖派諸位高足青春年少,意氣風發。”
陸菲嫣見幾句話下來,張六橋幾乎已在討饒,她自幼生活優渥,碰到掙扎求生者也不免有些同情。可今日張六橋是不可缺失的一環,吳征不能出現在北城府衙,否則必然引來吏部官員問責,一切都需擔在身為主簿的張六橋身上。否則光憑瞿羽湘一名捕頭,名不正言不順,她也是北城府衙的新人,面臨大事甚至未必能使喚得動衙役們。憐憫之心一閃而過,陸菲嫣更感興趣的還是戴志傑:“征兒光芒太甚,志傑這孩子近年來倒被忽略了,看他不急不躁胸有成竹的樣子,也是個不錯的人才。他一向刻苦該當有所成。嘻嘻,昆侖有後!”
“大人,此話錯了。”戴志傑起身居高臨下俯視張六橋道:“大人苦心經營金刀門,拳拳之心誰人不知?晚輩的意思是,大人的方法錯了。”
“倒要請教戴公子!”張六橋見狀也起身與戴志傑平齊,臉上卻是謙恭請教的笑容。氣勢上不至於被壓制得太慘,又保持著一定程度上的尊重,夾縫中的人自有他的生存之道。
“我家大師兄曾對晚輩說過一句話: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晚輩深以為然。”
戴志傑板著臉,露出昆侖派二弟子的威嚴道:“臨朝由盛而衰,腐朽深植,故臨朝當敗,秦燕盛走強,故三分天下。昔年天下又何曾只有三朝之眾?豪傑林立於世,然良禽擇木而棲,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審時度勢,豈寄望於獨善其身?山崩地裂之時,平民尚知聚眾以自保,抱團以取暖。張大人是聰明人,我家大師兄的意思您也明白,還望早作決斷。”
“下官年事已高,著實沒有那份心氣了。”張六橋無奈地搖頭道:“還望戴公子代為轉告吳大人,下官唯一的心願便是將金刀門的香火傳承下去,別無他意!”
“張大人先不忙,今日起便陸續有大事發生。晚輩也在等待大師兄的消息,張大人不妨靜觀其變。對了,吳大人還有一句話要帶給張大人: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不僅學問一道如此,余者皆然。這世上多的是富貴險中求,沒有光占便宜不出力的道理。張大人,金刀門何去何從,只在大人一念之間而已,請務必慎重。”戴志傑微微一笑,請了陸菲嫣起身離去。
楊宜知晃晃蕩蕩,故意落在兩人後頭向張六橋擠了擠眼道:“大人,您方才評價我家大師兄的話都說得很對,唯獨漏了一點!我家大師兄自下山以來,兩年不到北定亭城,出使長安,無往而不利。小子粗魯旁的道理不懂,只知做生意最重一個[勢]字,在咱們行商嘴里這叫什麼?這叫齊天鴻運!聖上恩典大師兄降下北城府衙,這可是天助的富貴一場,張大人不妨多考慮考慮。”
陸菲嫣與戴志傑等在院外沒能聽見楊宜知具體說的什麼,見這壯漢笑嘻嘻一臉得色地出來,陸菲嫣蹙眉嗔怪道:“你在里面干什麼?莫要誤了事!”
“三師姑安心!”楊宜知昂首挺胸道:“決計壞不了事,只有好處!”
楊宜知師從杜中天,在門派里他與顧不凡一貫感情最好,陸菲嫣也熟知這位五師弟性子扎實沉穩,向來不太多話。楊宜知與他師傅性格大相徑庭,一貫來有些沒正行,又活脫脫一個吳征的小跟班。不過今日第一回帶著兩名晚輩辦事,戴志傑已讓她刮目相看,楊宜知也不再是那個嘻嘻哈哈的莽漢子。陸菲嫣終於意識到,昆侖派的下一代弟子長大成人開始登上舞台。
陸菲嫣心緒翻涌,忽然憶起吳征初試啼聲時為他彈奏的那曲《怒江灘》,她挺了挺腰,大踏步向前院走去。戴志傑與楊宜知尾隨在後對視了一眼,納悶著三師姑步伐如此矯健敏捷,傳言中她受了怪傷正在逐步失去的武功怎地忽然又回來了?
張六橋獨坐後堂,額頭上密布汗珠,一張紫膛臉憋得通紅。無論是戴志傑還是楊宜知說的話都大有道理,可身處在這個不高不低的尷尬位置,又事關自身乃至宗門的興衰榮辱,這個決斷著實難下。他並非猶豫不決的性子,可所知太過有限,大半還是猜測,昆侖一系又不可能再給他透露更多的消息。
答應的話若是昆侖一系勝了還好,若是敗了,金刀門瞬間便是灰飛煙滅的下場;不答應的話,吳大人一旦回來給不了自己好臉色看,在府衙的日子也算是到頭了。思來想去風險都太過巨大,一時左右為難。富貴險中求,可這種風險總是大得不可思議。
府衙大門打開的咯吱聲與召集官員執行公務的鍾聲響起,張六橋方才驚醒過來。抹了抹汗珠整理儀容步向大堂,才至一半便聽見急驟的擊鼓鳴冤聲。他心頭一驚,情知與平日里家長里短的小事不同,一撩官袍下擺急急奔行前去,心中暗道:“莫非這就是戴公子所言的靜觀其變?這個變來得這麼快!”
北城令吳征缺勤日久,可吏部未曾上門問罪也沒貼出告示,莫說平民百姓,便是些衙役也不知內情,公堂正中的大位空了許久倒沒引來什麼民怨。張六橋聞鼓聲如雨忙火速升堂,號令了一通,遠遠望見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拄著拐杖,在兩名後生的攙扶下顫巍巍又惶急地上堂。
張六橋眉頭一皺,來人雖是平民的身份,在民間威望卻是甚高,一個處理不當極易引發民怨沸騰。轉念又一想,比起吳大人的事情來,這也算不得什麼,反倒寬心不少。
“撲騰”一聲,老者棄了拐杖掙脫兩名後生的攙扶一跤跪倒,嘶啞著聲线大呼道:“草民朱植叩見大人!草民受北城萬民之托請願伸冤,望大人明察!”
“公堂之上不得喧嘩!”張六橋一聲正喝,又溫言道:“朱老丈年事已高,依律不需跪。來人,看座!”
“冤不得洗淨,草民不起來。”朱植推開前來攙扶的衙役,又是大聲高呼。
“胡鬧!”張六橋一拍桌面起身,指著公堂圍欄之外呼啦啦一同涌入,正此起彼伏呼應著的民眾喝道:“本官敬你德高望重,你這是要聚眾要挾本官嗎?”
“草民不敢冒犯!亦不敢聚眾要挾朝廷命官!”朱植一臉悲憤道:“實因羅大善人身受不白之冤,北城百姓受其恩惠極多,均覺憤懣難言,望大人做主!”
“什麼?”張六橋吃了一驚,座也不回了走向朱植親自扶了他起身落座,溫言道:“朱老丈莫急,還請慢慢道來。”
“羅大善人的女兒無故失蹤遷延日久,至今府衙找不著人!百姓們亦知張大人為此事勞心勞力廢寢忘食,心懷感念。亦知府衙急缺人手,老朽時常提醒百姓多加留意,為大人分憂。數日前浣花樓里有一女子進出,百姓認得正是羅大善人家的千金!羅大善人前日往浣花樓討要被趕了出來,本約定今晨一同到府衙鳴冤,不想昨夜羅大善人被歹人闖入家中毒打,躺在床上氣息奄奄。草民氣不過故擊鼓鳴冤,還請大人為萬民做主!”朱植一口氣說完,急怒攻心,憋得滿面通紅,咳喘連連。
“什麼?”張六橋一張紫膛臉猶如褪去了血色有色發白。羅大善人家境殷實,卻也是平民出身,不懂內里的一些道道實屬平常。可聽人幾句傳言便敢去浣花樓這種地方要人?他還沒那麼愚蠢!背後有些什麼彎彎繞繞,張六橋看慣了風雨哪能不知!
一想到其中的隱秘,張六橋背後幾乎全被汗水打濕,吳大人的膽量當真是包了天了,行事更是奇招迭出,這麼多平民百姓來此請願,便是文毅也不敢直接對著干,若是坐實了浣花樓這一回怕是要倒大霉。只是吳大人憑什麼就認為羅大善人的女兒就在浣花樓?那些人不是蠢蛋,劫了北城百姓的女兒,就安置在北城的青樓里接客?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見張六橋猶豫不定,朱植又急道:“張大人還在等什麼?莫非這麼多百姓在此,都在睜眼說瞎話嗎?張大人若不能決斷,草民要求見吳大人!”說著又要起身跪地。
“朱老丈且慢!此事事關重大,本官一時做不了主,吳大人又有要事在身,只怕要等他回來才成。”張六橋退縮之心更甚,他向來做事尋求穩妥,實在被吳征的天馬行空搞得怕了。
“吳大人有要事?有什麼要事?除了上任頭兩天,何曾再見過他?”朱植激動得音調高了幾度:“聖上旨意讓吳大人任北城令,怠慢公務不說,發生天怒人怨之事依然人影不見,又不能為民做主!草民心寒啊!”
“朱老丈莫要心急,我家大人自上任以來,無時無刻不為此事殫精竭慮,現下確有要事在身並非怠慢公務。且大人臨行前曾囑咐府衙事務皆由張大人酌情處置,也不致誤了事。”戴志傑連連拱手作揖,姿態放得極低,不住以目視張六橋道:“張大人,事態緊急,若是通報吳大人恐耽誤時辰。還請大人早做決斷。”
“你……你……”張六橋血涌上頭。戴志傑是吳征的師弟,連日來又在府衙幫忙處理公務,整個北城還有誰人不知?他說出來的話自然沒有信口雌黃的!如此說來,怠慢公務的不是吳征,倒是張六橋在推脫責任了。
群情沸騰,張六橋在北城的名聲威望素來甚佳,百姓雖看他的眼神變得異樣,一時倒沒有口出不遜之言。“張大人,早做決斷啊!”“羅大善人於我等有大恩,豈能見他女兒淪落煙花之地慘遭侮辱?”等等言語倒是此起彼伏。
“諸位稍安勿躁,此事事關重大,且容在下與張大人稍作商議。”戴志傑又是團團一揖,不容分說拉起張六橋便向後堂走去。
張六橋百般不情願,可再呆在公堂里只怕多年的名聲要毀於一旦,只得隨著戴志傑走去,心里恨得牙癢癢又不敢表現出來,憋得甚為辛苦。
陸菲嫣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暗贊戴志傑對局勢的把握與節奏的掌控著實已做到了最佳,便是吳征在這里也不能做得更好。有戴志傑穿針引线,張六橋從踏入北城府衙的一刻起便已入彀,現下是逃也逃不出去,只能乖乖就范了。陸菲嫣深吸了口氣,弟子們的表現已足夠出色,接下來,該當由我控制局面了!
“戴公子,你可是坑慘本官了。”張六橋又急又怒,索性背過身去,只怕再多看一眼就要控制不住動手。
“張大人先消消氣!”戴志傑笑呵呵道:“大人只見晚輩孟浪無禮,可謂一葉障目。豈不見民心可用?”
“嗯?”一句話點醒夢中人,張六橋腦中飛轉!從攛唆羅大善人開始,要短時間內掀起這麼大的場面,根基尚淺的吳征可做不到。背後怕是不僅有高人指點,只怕這位高人已然下場參與其中。京都守備文毅向來是聖上的寵臣,雖有種種緣故未得高升,可在成都城里經營多年哪是那麼容易對付的?吳征年紀雖輕,行事慣常都極顯老成,若無大的把握不可能輕易動手。
一念至此,張六橋忽然想起楊宜知的那句齊天鴻運與順勢而為,一顆不安的心忽然燥熱起來!
“戴公子,此事非同小可,本官既要參與,需得明了來龍去脈,還請公子指點!”後退已無路,張六橋橫下一條心之前尚須加上最後的一塊砝碼。
“不能說!”戴志傑笑著搖頭道:“張大人也最好莫要知道為好!只需將眼前的事情辦好,吳大人自然不會虧待!”
張六橋臉色忽青忽白,盞茶時分才狠狠揮了揮拳頭道:“干了!列祖列宗在上,還請保佑金刀門渡過此關!”
“張大人請!”戴志傑微微一笑,抬手虛引。
“瞿捕頭!”張六橋重回公堂,一把抓起吳征公案上的令牌道:“吳大人委托本官主理府衙事務,羅大善人行善積德,此案不能坐視不理。本官代吳大人命你帶上捕快,本官要親自搜查浣花樓,審理此案!”
“得令!”瞿羽湘早已吩咐捕快們整頓停當,心中也不由不佩服吳征准備充分。如今關鍵的一環激起民憤與讓張六橋主事北城府衙均已辦到,成都城里的事情算是成了一半。
不知道雁兒那邊如何了?韓家三兄妹一同帶兵征討,該當是十拿九穩!瞿羽湘望了望遠處的天空,暗道:“雁兒,京城里的一切,我會為你打點清楚,待你凱旋歸來!”
張六橋讓衙役們組織民眾,跟隨他前往浣花樓。穿過北城街道,不時有百姓詢問清事情經過自發加入隊伍。此刻張六橋已是破釜沉舟,心情大異之下,反倒希望加入的人越多越好。
浣花樓地處鬧中取靜之所,經過了一夜的繁華喧鬧,清晨正是最安靜的時刻。
恩客與妓子們春宵一夜,大都倦極而眠。
張六橋與瞿羽湘當先而行,背後跟著呼啦啦足有不下五百名百姓。不時還有百姓喊著“昭雪沉冤”,“懲奸除惡”的口號,引來陣陣齊聲大喊的呼應。
見吳征准備得如此充分,張六橋的一切顧慮煙消雲散,有生之年能干上這麼一票大的,從前想都不敢想。張六橋頗有熱血上頭,意氣風發的豪情。
浣花樓正門雖開,人丁卻少。幾名迎來送往的龜公與惡行惡相的護院狐疑地望著人群由遠及近,終於確定了來人目標是浣花樓,頓時慌亂起來。
幾名龜公飛也似的跑去稟報,護院們則排起了人牆大聲喝止:“且住!你們要干什麼?”
“本官奉北城令吳大人之命緝拿案犯,敢阻撓者以從犯查辦!”張六橋一亮令牌,手一揮命瞿羽湘動手拿人。
護院們在浣花樓地界里還沒吃過虧,大部分雖不明靠山是誰,也知來頭極大,素來無法無天慣了。見狀紛紛舉起手中長棍,只是面對官差多少心中有些惴惴,不敢貿然出手。
捕快們雖著公服,人數卻少的多,北城府衙可不比日進斗金的浣花樓財大氣粗。圍觀壯行的百姓見衝突一觸即發,大都沒見過這種場面,心驚膽戰一時聲息全無。
兩邊劍拔弩張,卻頗有雷聲大雨點小的意味。張六橋眼觀六路,見戴志傑左顧右盼,似在等待著什麼,心中明鏡兒一般,只是將一堆阻撓官差該當何罪的套話反復喝罵,也看不出強來動手的意思。
“住手!”浣花樓里及時傳來一聲大叫,一名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來,雙掌揮舞照著護院們一頓耳光喝罵道:“不開眼的狗東西,怎敢對張大人不敬!
把手上活計都給我放下。“男子教訓了一通,又對張六橋見了個大禮謙卑道:“下人不識好歹,張大人萬萬恕罪!快快有請,草民親自給大人斟酒賠禮!”
“本官懶得與愚民一般見識!”張六橋冷冷哼了一聲道:“齊掌櫃,本官今日接了一樁案子,浣花樓有拐賣良家民女,作惡傷人之舉!本官賣你個面子,還請讓個道,容本官搜查一番!”
中年男子姓齊,在文毅旗下的產業里打點事務,恰巧行七,人稱七掌櫃。在平民看來就是個店掌櫃,但稍有門路者都知曉他的身份。換了平日張六橋也只能客客氣氣的,齊掌櫃聞言也覺微微錯愕。
“大人是不是搞錯了?浣花樓開在天子腳下,向來奉公守法,哪能做出傷天害理之事?”齊掌櫃拖延著時間,他被從夢里叫醒,腦子卻不含糊,一聽就知其中有門道。除親自出來阻住官差之外,報信者也一同派遣出去。只需文大人知曉此事,自能妥善解決。
“是奉公守法還是藏汙納垢,齊掌櫃說了不算,本官自當親自搜查審理,方才做得數。”張六橋依舊寒著臉不講半分情面:“齊掌櫃,還請讓個道!”
“張大人!”齊掌櫃知無法善了,壓低了聲音湊近道:“還請給幾分薄面,否則文大人處在下無法交代!若大人發起怒來,在下怕是要屍骨無存了!”
齊掌櫃屍骨無存,張六橋又能好到哪里去?不過這位七品主簿今日不知哪來的底氣,一挺胸膛道:“本官以律辦案,便是在金鑾殿上,本官也是這句話!”
兩邊嘴炮放得震天響,你來我往看著好不激烈,卻都保持著克制。直到一名穿著粗布衣服,相貌平實的男子挨近戴志傑身邊低言了幾句。
戴志傑眉頭一跳,越眾而出向齊掌櫃道:“掌櫃的,本公子想進去吃酒,怎地沒人來迎接?怕本公子給不起錢麼?”說罷一臉不快抬步向浣花樓走去。
齊掌櫃心中一驚,現下首要的便是不能放人進浣花樓。吃酒?吃你媽了個頭!
他急急伸掌向戴志傑一推道:“且慢!浣花樓今日閉門歇業,誰也不能進去。”
齊掌櫃他心知戴志傑是昆侖高足,唯恐讓他一下闖了進去,出手隱含風聲,顯然動用了內力。
兩人距離極近,戴志傑毫無反應被一掌推在肩頭,“哎喲”一聲順勢就倒,摔得一身灰泥。
“糟!中計了!”齊掌櫃暗暗叫苦。
果聽一聲爆喝:“大膽!竟敢傷我師兄!”一條鐵塔般的大漢提著根一人多高的熟銅棍,哇哇叫著衝上前來著頭就打!
變故陡生!原先只竊竊私語的百姓人群中又開始喊出懲奸除惡的口號,張六橋見時機成熟,果斷下令拿人!
齊掌櫃心中哀嘆一聲,知道事情已經鬧大,只得揮了揮手道:“攔著他們,誰也不能進去!”
護院們拿著豐厚的報酬,干的就是背鍋的事情,面對官差既有齊掌櫃下令倒也不懼,舉起手中武器就打。
兩邊戰作一團,官差人數雖少,畢竟名正言順,有人敢違抗官府,打死幾個都不算什麼。護院們平日再怎麼惡行惡相,打死打傷官差是不敢的,瞬間便吃了不少虧。
瞿羽湘曾是京城總捕之一,武功高強,手中一柄墨殤短棍指東打西,普通的護院欺負平民百姓就罷了,對上她連一招都撐不過去。
浣花樓里絕沒有京城本地拐賣來的姑娘,但怎麼可能沒有其他來歷不明,逼良為娼者?平日里沒人敢來管而已。北城府衙成心找茬,萬一出了岔子惹得文大人一身臊,自己這條命都不夠賠的。
齊掌櫃見勢不妙,只得硬著頭皮招呼護院盡出,務必在文毅做出反應之前擋住這幫膽大包天不開眼的混球。心中暗暗納罕:報信之人去了許久,為何還沒人前來支援!
浣花樓前混戰一片,不遠處一座茶樓的雅間里,拙性笑咪咪捧著一大壺上好的白芽,對著壺嘴滋溜著。茶樓今日閉門謝客,人卻著實不少,不時有人被五花大綁丟進一層大堂。
“總管,浣花樓中擅自離去者都擒拿在此,無一漏網。”趙源醒生得白白胖胖,一副富家翁養尊處優的模樣,見了拙性也是點頭哈腰,生意場上隨處可見這樣和氣又謙恭之人。
“不忙,正主兒還未出現!讓大伙兒盯得警醒些,一個都不能放過。”一月前拙性開始蓄發,也不再穿著僧袍袈裟,此刻變作個胖大漢,連臉上的神情都從此前為僧時的高深莫測,一臉慈悲變作狡獪勢利,不是熟識的朋友認真辨認,實在難以看出這位竟是涼州的得道高僧。
“屬下理會得!”趙源醒行禮後急急離去,不需拙性多做吩咐,家主親自交代下來的事情,還反復三遍,他哪敢有半分輕慢之心。
護院們漸漸不支,地上已躺倒了一片。齊掌櫃在戴志傑與楊宜知的夾攻下左支右拙狼狽不堪,更讓他憂心如焚的是援兵始終不到。北城府衙上門鬧事的時機選擇得極巧,此時此刻正是皇城里大朝會之時,文毅上朝見駕定然不在府中,可大掌櫃遇事亦有應急之方。派出報信者遲遲沒有消息,怕是半途全給截下了!
原本束手就擒等待文大人解救也不是不可以,可好巧不巧,浣花樓中今日真有些不尋常,萬萬不能有官差進去。齊掌櫃咬了咬牙,向浣花樓內呼哨一聲。
潑喇喇窗格破碎,兩人越窗而出,身形來得極快,拳腳交加,靠得近的幾名捕快瞬間便被打倒在地。
來了硬點子,還敢打倒官府捕快,瞿羽湘心中一驚,嬌喝一聲舞動墨殤逼上前去。
兩人黑巾蒙面,一高一矮。矮個子一雙手彎銳如鷹爪,面對瞿羽湘凌厲的攻勢探爪便向短棍抓去。
墨殤不僅堅固無比神兵難傷,且看著雖短份量卻沉,“砰”地一聲悶響打在手爪中竟未能傷敵,反被對手牢牢握住。瞿羽湘連奪了兩奪,雖把矮個子扯得身形不穩,墨殤也未能奪回來。高個子高躍而起,一雙腿盤旋連絞,徑踢她螓首。
瞿羽湘扭身一旋,伏低下蹲讓過矮個子攔腰一抓,玉腿高抬與高個子對了一腳,內力發處,將他震得高飛而出。她順勢棄了墨殤,身形不停旋了個圈踢向矮個子膝彎。
矮個子剛奪得兵刃在手,心頭一喜,陡見玉腿回旋,來勢又快又急嚇了一跳。
剛急急退開一步,瞿羽湘已穩住身形,足下鴛鴦連環,逼得他連連後退。蓮足剛被閃開落空,瞿羽湘變招奇速足尖驟然上挑正踢在矮個子掌背。矮個子手上一輕,墨殤又被奪了回去。
京城總捕,名不虛傳!
三人轉燈兒似的爭斗,一時難分勝負!拿不下瞿羽湘,浣花樓這邊的下風幾乎是落定了的,時刻一長護院們遲早抵不住捕快們,何況張六橋亦有高強的武功,此刻尚未出手。
恰在此時,浣花樓里又躍出四條人影。他們既未四散逃竄,也未摻合場中的爭斗,只是聚在一起踩在房頂上,向無人的東面施展輕功狂奔。
一見身法,張六橋便知自己敵不過其中任何一位,且不出三招便要敗北,還恐有性命之憂。他眉頭跳了跳,情知吳大人要拿的正主兒已然出現,明知不敵,也只得硬著頭皮喝罵著追了上去。
以他的輕功自是越追越遠!看著四人將轉過街角,忽然一名胖大漢破窗而出,連展寬大的袍袖抖出一陣狂風哈哈大笑道:“留下吧!”
兩人奔在最前的首當其衝,被狂風震得穩不住身形飄飄忽忽落地。身後的兩人一左一右拳腳齊出,要把胖大漢逼開。
胖大漢自然是靜候許久的拙性了,他見左側一人內力強猛功力精深,竟似不在自己之下,不敢怠慢雙掌一橫隔開一拳一腿,順勢無賴地纏住敵人手腳,又仗著一身肥肉欺近身去,泰山壓頂般要把來敵壓下屋去。
此刻右面的敵人正一記重拳打中拙性面頰,胖大漢也不躲閃生吃了一記,原本勢均力敵的力道陡然增了一分,被他纏住的男子足下穩不住,被他拖著甩落地面。
此人正是劉萬年,身為暗香零落最核心的高手之一,萬萬想不到歷年來風平浪靜的采補會碰上這檔子事,且攔阻的胖大漢武功之高絕不在自己之下。看他生吃一記,怕是還練有剛柔並濟的內功。——需知鐵布衫等硬功若是真碰上了高手,最終要落得個被擊得粉碎的結局。只有同時修煉抗擊打的剛勁,同時以柔勁化去巨力,方能承受高手一擊。看胖大漢臉上的肥肉被打得晃晃蕩蕩,卻仍笑嘻嘻地混如無事,便知必然如此!
“付先生!把他交給我!”
劉萬年剛飄身落地,背後便響起輕若煙塵的腳步聲與一陣猶如黃鶯出谷般好聽的女音。
“陸仙子多加小心。”拙性俗名姓付,正仗著胖大的身形攔住三人去路。他正奉命跟隨吳征辦事,陸菲嫣於他主母無異,當下也不好阻攔。他情知劉萬年不好對付,正以一敵三下猶有余力,卻也一時難竟全功,當下不得不分心另一邊以防陸菲嫣出了岔子。
高手對決,旁人自然無法插手。張六橋遠遠跟在一旁心髒砰砰直跳,來歷不明的胖大漢武功高的嚇人,這名賊黨似與他不相上下。江湖傳言陸仙子功力消失武功大退,不知要怎生對付此人。
“昆侖派陸菲嫣?”劉萬年回過身來,一雙鷹目中精光閃過。面前的女子身材高挑娉娉婷婷,一身寶藍色的綢緞衫將豐滿玲瓏的嬌軀裹得嚴嚴實實,浮凸有致得令人垂涎。她邁步時腰肢搖曳,雖面蘊寒霜,仍是媚光四射。
“正是!你是暗香零落中人?你叫什麼?”陸菲嫣一步步緩緩逼近,每一步落下,呼吸便均勻一分,思緒便平靜一分。
劉萬年皺了皺眉頭,又伸舌舔了舔嘴唇淫邪笑道:“老子劉萬年!遍尋你不著,想不到還送上門來!”他垂涎陸菲嫣已久,嘴上花花心里卻暗驚。
陸菲嫣步伐沉穩,每踏下一步,給劉萬年施加的壓力便大了一分。這哪是在長安城里嬌嬌弱弱,不堪一擊的帶傷女子?
“[雲橫秦嶺]劉萬年?”陸菲嫣拔出寶劍,朝陽金色的光芒下魔眼閃爍不定,猶如情人的眼波:“惡名昭昭,死不足惜!”
“老子早活夠了!要死,嘿嘿,也得嘗過了陸大美人的滋味兒再死。怎麼樣?
不如從了老子,一同欲仙欲死如何?“劉萬年腳下一前一後站定身形,亦拔出一柄長劍。
陸菲嫣自江州荒園之後,最恨人汙言穢語,即便與吳征偷情也極為不喜下流的話語,當下銀牙一挫,長劍卷了個劍花以一化三,唰唰唰地刺向劉萬年上中下三路。
“鐺鐺鐺”三聲脆響,劉萬年的長劍上留下了個口子,心中驚疑不定:這女子怎地練過玄元兩儀功?老子的內力被她化去不少!不對,另外一股內勁又是什麼?當下忙收起小覷之心,架開一劍後長劍反壓,劍鋒一落削向魔眼劍鍔。
這一劍又快又急又力大無窮,若落得實了只怕要將美婦一只皓腕都卸了。陸菲嫣卻不力拼,她手腕一抖扭了個夸張的反弧,不僅避開了劍鋒,反用劍鋒與劍鍔鎖住了劉萬年的長劍。
“好功夫!”張六橋看得眼花繚亂,心中暗贊一聲,只覺大開眼界。
劉萬年一抽長劍脫開封鎖,劍鋒再展連刺陸菲嫣胸腹要害。對付女子,暗香零落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招法,似陸菲嫣這等豪乳美人,胸腹處的視线必然要受阻更多,堪稱弱點所在。集中攻擊此處真是又狠又毒。
陸菲嫣不以寶劍擋架,反而雙臂圓抱胸前,撥弄清波般向左一劃。
盈盈蕩漾的胸乳惹得劉萬年一陣心頭亂跳,陡現於陸菲嫣懷內的怪異勁道更讓長劍失了准頭,徑自從肋旁刺了個空。
陸菲嫣施展柔雲勁大獲成功,頓時信心大增!劉萬年的武功可比吳征要強的多了,牽引內力時效果弱了不少,可高手相爭,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劉萬年正在她右手長劍攻擊范圍內,魔眼寒光閃閃,席卷胸前。
劉萬年怪叫一聲向左便倒,長劍割破衣袍幾乎貼著肌膚劃過,那寒冰般的涼意讓他毛骨悚然,百忙之中凶性大發,橫在陸菲嫣腰側的長劍猛然橫劈,要將陸菲嫣劈成兩段。
陸菲嫣扭腰擺臀,纖細的腰肢與上身仿佛直角折疊。不僅閃過了長劍致命一擊,魔眼還順勢削向劉萬年持劍的手臂。
劉萬年從未見過如此柔韌的身體,所謂柔若無骨多是一種夸張手法的稱贊,又哪有真的沒有骨頭的人?可陸菲嫣的嬌軀正是柔若無骨,但見她手中魔眼連揮,劍光閃爍,筆直挺立的身軀總在間不容發之際隨意彎折,避開致命的殺招。而交錯不停的蓮足越奔越快,長劍著著純是攻勢著著不離要害。
“好厲害的[休無竹]!”拙性贊嘆一聲。祝雅瞳入住吳府之後,陸菲嫣演武時他偶爾也有幸旁觀,這一手如潮如浪,連綿不絕的殺招自也見過。這真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武功,再也沒人能如她隨意旋扭,柔若無骨。
陸菲嫣招招緊逼大占上風,她真實武功尚不及劉萬年,可這一手青竹劍法太過匪夷所思,陡然施展開來全無應對之招。陸菲嫣修習[道理訣]之後反應速度大增,與青竹劍法無縫貼合,亦是大增威力。
酣戰中劉萬年虎吼一聲頓住身形,長劍直指陸菲嫣雙乳中央最難閃避之處,全然不顧陸菲嫣的劍鋒,要拼得一身重傷斃敵於劍下。
陸菲嫣全神貫注,見狀迅捷無倫地雙膝一軟跪地,同時上身向後急倒,劍刃從胸膛中央穿過依然落了個空。可她足下前行不停,魔眼在劉萬年胸口扎了個透明窟窿,鮮血狂噴。
抽出長劍一甩,血跡凝珠甩落一地,魔眼上依然清如明鏡。陸菲嫣插回寶劍心中狂跳,喜悅之意如潮涌一般,一向愛潔的她連身上沾染的鮮血都顧不上了。
實實在在地手刃了一位十一品大高手,陸菲嫣簡直不敢想象就在三月之前還是一副幾乎提不起力道的身子。一切恍然如夢,可衣衫上濃烈的血腥味實實在在地提醒她:這一切不是夢境!
與此同時,拙性哈哈大笑手上加力,不僅掌影如山,掌力也如山,擊得三人連連後退。陸菲嫣興致正高,又是提劍上前,不多時便將三人一一擊倒。拙性眼疾手快一掌掃過,將三人的下巴全打得脫了臼,再也咬不破口中的毒丸。
“陸仙子威武!”拙性大手一拱,贊得陸菲嫣喜笑顏開。
“事不宜遲!付先生莫要怠慢。”陸菲嫣提著長劍,倒像個初出茅廬的雛兒般躍躍欲試,抬目四望尋著要找人再打上一架。
“在下理會得!先行一步等候仙子大駕!”
拙性迅速離去,陸菲嫣既出了手,浣花樓前的亂局便迅速平定。張六橋也是從未有此意氣風發的時刻,大聲呼喝著將浣花樓上下全數緝拿回府。
“張大人英明!”隨行的百姓歡呼之聲又起,讓張六橋再吃下一顆定心丸,今日這一場是賭得對了。
“稟報大人,這四人是暗香零落賊黨!暗香零落草菅人命,淫辱婦女無惡不作,浣花樓里竟然窩藏賊黨!”瞿羽湘按著冷汗涔涔的齊掌櫃喝問道:“還不從實招來!”
齊掌櫃閉目緘口,一言不發。惹得百姓義憤更甚,恰在此時,又一人中氣十足大喊道:“草民知道方圓賭坊的劉掌櫃和他以兄弟相稱,說不定也有勾結!”
“對,也有勾結!”
“張大人,不能放過了這干人。”
“賊黨可惡,一個也不能放過。”
“好!”張六橋振臂一呼:“瞿捕頭,隨本官去搜查方圓賭坊!”
方圓賭坊,蘭香苑,文毅旗下在北城的產業一一遭了秧,查到第四家福源樓時,文家的大掌櫃易明仁領著家丁們匆匆趕到,終於截下了北城府衙官差一行。
“易掌櫃,府衙辦案,你定要攔阻嗎?”張六橋頗具威風凜凜之態,喝問得正氣凜然!
“張大人!草民向來誠信經營,大人一味為難是否假公濟私?草民要上告京兆尹大人,為草民做主!”易明仁急急趕來滿頭大汗,幸好局面暫時已穩住,日已近午,想來不多時文大人也將下朝,待回頭再好好收拾這幫瞎了眼的北城府衙官差。
“本官手中人證物證俱在還敢抵賴?來人,誰敢阻撓一律扣押回府,以同黨論處!”
“什麼人這麼大口氣?”張六橋話音剛落,遠處便來了一隊金甲衛兵,竟是金吾衛到了。
金吾衛身為外禁軍不敢太過親近青城一系,可文毅手中拿著軍需大權,兩家關系一向不錯。易明仁無法將情況報給文毅知曉,當下便請了金吾衛前來助陣。
北城府衙的官差?屁,在禁軍面前還敢做一聲試試?
“在皇城鬧事!張大人,你好大的膽子!”領軍的金吾中壘於正奇冷冷看著張六橋道。
張六橋手握暗香零落賊黨墊底,已是完全豁出命去昂首挺胸道:“於中壘在上,下官奉命緝拿賊黨,福源樓與賊黨有染,下官不敢偏袒徇私。還請於中壘助下官一臂之力。”
“奉命?奉的誰的命?”於正奇手一擺,甲士們頓時將福源樓堵了個水泄不通。
“案件尚未水落石出,恕下官不能多言!於中壘若是還不讓開,只怕也難脫干系。”張六橋不敢硬闖,可退後是決計不能的。吳征准備如此充分,料想不至於沒有應對之策。
“呵呵,好啊,張大人不妨到金鑾殿上參本將一本,御前對峙,看是誰錯了!”
於正奇見張六橋拿不出手令,一副外強中干的模樣,他也不怕惹上什麼麻煩。
金吾衛有守衛皇城之責,北城府衙鬧得雞飛狗跳的,他當然有權力過問。
“案犯罪惡滔天,一個都不許放過。於中壘,下官得罪了。”張六橋摞了摞袖子就要硬闖。
兩邊正劍拔弩張,遠處一亮裝飾豪華的馬車緩緩駛過,被阻住了道路過不去。
車里一聲女音響起:“前面什麼事情吵吵鬧鬧的?”
隨行的管家靠在車門邊道:“稟夫人,看著像金吾衛與北城府衙起了衝突,把路給擋了。”
“哦?出甚麼大事了?”車簾掀開,林瑞晨披金戴玉,一身華衣趨步向前責道:“自己人鬧起來了?讓百姓看見成何體統。”
張六橋一見侍中夫人到了便知有戲,忙上前見禮問安道:“夫人,下官正緝拿賊黨,於中壘強行擋住去路,阻撓下官查案!”
“這是……杠上了?”於正奇見林瑞晨現身便嗅出了不尋常的味道,暗罵易明仁坑貨,他自有他的道理,現下就退卻反倒要出事:“夫人,北城府衙自清晨起便四處惹是生非,本將依律問張大人要手令,他又拿不出來。是以本將正詢問事情經過,以免驚擾了安分守己的良民。”
“這樣……”林瑞晨略一沉吟,道:“張大人,你查的是什麼案子?”
“下官不敢說!”
“但說不妨!”林瑞晨在袖中一陣摸索,拿出一只純金驚堂木高高舉起道:“聖上御賜胡大人這面金木,遇有不平之事可先審後奏,本夫人恰好帶在身上。”
金木現身,如皇帝親臨,街上頓時呼啦啦跪倒一片。張六橋仍是道:“下官只能說與夫人一人知曉。”
“好!你且起來說話。”林瑞晨與張六橋竊竊私語一陣,三品誥命夫人轉過身來冷笑一聲:“在場者,全數拿下!”
奇羅山孤峰一座,但林木卻生得茂密蔥蘢,其中暗藏的殺機更是數不勝數。
這等易守難攻之地,即使韓鐵衣領軍強行攻山怕也要遭受巨大的損失。所幸的是,山上明顯出現了些騷亂,日常寂靜的山林里不時有人影憧憧,孟永淑等早已潛入埋伏的高手們不敢打草驚蛇,遠遠一見動靜便退出被搜查得嚴密的處所,只在荒僻無人處潛藏。
今日來攻山的俱是精兵,又有韓家的將軍領兵,這些高手們的任務並非是殺人,更多的倒像斥候,弄明白山上的危險之處才是關鍵。原本想不打草驚蛇地探查明白殊為不易,可未知的意外似乎讓賊黨們有些慌亂。巡山時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不少破綻之地來。
高手們做好了標記,只待破虜大軍!
“將軍,斥候有新的情報送到!”
韓鐵衣細看了遍孟永淑傳來的信息,掐指計算了一番下令道:“夠了,遲則生變!傳本將令,大軍全速向奇羅山進發,不可分散。轉告孟前輩等盯住下山道路,若遇零散賊黨就地格殺,賊眾人多則萬勿逞強!”
韓鐵甲早已難耐戰意,接了令一馬當先向著奇羅山狂奔,這火爆的脾氣,身為將軍卻把自己當做先鋒中的先鋒。
數百騎軍飛馳,馬蹄頓地發出震天的轟鳴聲,早已驚動奇羅山上的賊黨。
“劉堂主,有全副武裝騎兵往奇羅山來了。”
劉永先驚疑不定!派眾們藏在奇羅山向來謹慎,再說人數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想來不至於引人注目。可聯想到今日晨間連續三批人音信全無,大批官軍的出現要說僅是路過未免太過樂觀。
“堂主!山上有幾批弟兄失蹤了……”
“操他奶奶的!”劉永先又驚又怒,現下不是去細究為何被發現了行藏之事,如何保命才是當務之急。“快去通報浮旗使!”
“堂主!浮……浮旗使不見了……四處都找不著人,連郝高原也不見人影!”
通傳的幫眾飛也似的跑來,應是也感受到潛藏的危機,說話有些發顫。不知是跑得太急喘不上氣,還是心中害怕。
“無妨!”劉永先揮了揮手,一對泛白的魚目里射出凶厲的光芒,壓低了聲音道:“准備跑路,這地方呆不得了。”
能呆在他身邊近身服侍的俱都是親信,劉永先不明白浮流雲去了哪里,可不尋常的味道對百死余生的大寇而言最是敏感。他也沒有浮流雲那份神出鬼沒的本事,更不知派里的秘辛可以無聲無息地從山里消失。可是他知道,危機近在眼前,必須考慮後路!——即使手下有三百多條亡命之徒,其中還不乏武功高深者,可劉永先並不認為靠這些烏合之眾能與全副武裝,且人數定然數倍於己的官軍正面一戰!
先鋒騎軍來得狂風呼嘯般迅速,韓鐵甲麾下的精干騎軍馬如龍,人如虎,在招展的令旗指揮下如煙花般散開。一百騎軍聚在韓鐵甲周圍列成雁行陣,余者每二十騎為一隊,將早已勘察明白的下山道路阻住,另有每五騎為一隊的十余小隊繞山巡弋——畢竟山上的賊黨各個身負武功,施展輕身功夫跳崖離去不得不防。
韓鐵甲一看山勢面色便冷峻了不少,向韓歸雁道:“得等步軍來,這山輕易攻不得!”
韓歸雁鼓著腮幫子,犀利的目光連連掃視狹窄的山道,皺眉道:“騎軍在山下歇馬接應,不得卸甲,半個時辰一換。大哥,您看如何?”
“大善!”韓鐵甲手一揮後滾鞍下馬,招來軍官細細吩咐了一遍留下的百名騎軍接替換防流程。騎軍們早備足了信號火箭,遇敵示警,接應的兄弟須臾便至。
韓家的用兵之法向來法度嚴謹!
先鋒軍率先放了顆號炮,即使在白晝里炸開的煙花也足夠醒目,先前在山中埋伏躲藏,離山腳處較近的斥候便現身狂奔下山,與韓鐵甲匯合一處。韓鐵甲早已鋪開地圖,將斥候們帶回的情報一一匯總標注,調整攻山之策。
跟隨韓鐵衣疾行的步兵不久也至,韓鐵衣早已得先鋒奏報,也不停歇頒下將令:“披甲,持盾!”
一千名精兵在曠野里大喇喇地整束軍備,銀光燦燦的戰甲,幾達一人高的厚重大盾,利落的動作,眨眼間便是層次分明的列隊,看著便知這一支軍隊強悍的戰力。先攻其心,再破其陣,一個簡單的命令,優勢在韓鐵衣手中便發揮至最大效果。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吳征在亭城見過韓歸雁的治軍之道,女將固然也得韓家兵法真傳,不過甚為女兒身,統軍時多了一分精細,但比之彪悍的韓鐵甲麾下軍士,終究少了一分豪氣。此刻見破虜軍干脆利落的動作與一往無前的氣勢,當真佩服得五體投地,也更加確定自己不是個帶兵打仗的料子。
“詩不錯,你寫的?”韓鐵甲手持大刀,虎目瞪著吳征,心道這小子倒真有些文采。
“不是!”吳征攤了攤手,鏘啷一聲抽出長劍跟著韓鐵甲列隊道:“抄來的!”
“抄誰的?他娘的神神叨叨!回頭抄一份給本將,好用。”韓鐵甲與護衛的親兵列成個圓陣,將大刀高舉過頭頂一揮,踏著大步向前進發。
主將奮勇當先,軍士的戰意自然在一瞬間提至最高。他們整齊劃一地跟隨主將前行,套在身上的戰甲隨著有力地頓步發出巨大的嘩嘩聲響,聲勢驚人!十步過後,更是忽然齊聲大吼:“殺!”尚未交兵,一股血腥肅殺之氣便彌漫在軍隊四周爆衝而起,當真神魔辟易。
軍隊逼近山道,韓鐵甲保持著行軍的節奏大喝道:“吳征!韓鐵雁!”
“在!”每每隨行於韓家軍伍時,吳征總會被氣氛所感染,收起嘻嘻哈哈的態度,連軍禮都莊重得很。
“領斥候破陷阱機關,不得有誤時辰,不得漏放一個!”
“得令!”
斥候中有許多是韓家的血衣寒,還有些則是祝家,胡家的高手,由兩人帶領最為合適不過。地圖上早已標注了許多關鍵地點,攻山的路线也已繪下,沿路掃清障礙的工作由韓歸雁帶著血衣寒完成,而祝胡兩家的高手們則由吳征帶著擔起護衛職責,以防賊黨突襲。
血衣寒俱是戰場的百戰老兵,經驗豐富,破除起陷阱來輕車熟路。填木板於溝壑,解置致命的機關,掃清路障,砍伐堵路的樹木清開行軍的道路,一路幾與韓鐵甲先鋒軍的行軍速度一致。
奇羅山上此時反倒沒了聲響,人影不見,安靜得讓人心里發怵。吳征與孟永淑躍上高枝居高臨下四面打望,一時也查不出異常。
沿途開路進展得異常順利,可破虜軍的警惕之心絲毫未松懈,看不見的敵人往往最為致命,如此一來,行軍的速度反倒放緩了不少!
吳征壓抑著劇烈的心跳,足下發力凌空飛躍落在一處枝頭,隨即便覺腳下有異。
奇羅山上樹林茂密,近期又未曾有豪雨,原本泥土當被樹林的根須抓得牢固結實,可這一顆高大粗壯的樹木卻有些虛虛浮浮,一踏上仿佛要倒下一般。
“止步!”吳征大聲示警,同時倒縱而起躍回此前踏定的枝頭。只聽咯拉拉的斷塌響聲大作,前軍的四十余名斥候紛紛足下一輕,地面突然塌陷,一排人發出驚呼聲跌落!
“連環翻板?這麼大?”吳征忙大呼著救人從樹上躍下,追風逐電般趕上掉落的韓歸雁。
女將走在斥候中部,翻板塌陷時離土壁不遠,她反應迅速發力猛砸,將鋼鞭釘入土壁穩住身形。可翻板的塌陷引發了一連串的機簧,密密麻麻的勁弩聲爆響,成排的利箭衝天射起。落在陷阱中的人即使不被坑底的鋼刀扎穿,利箭也足以要了他們性命。
韓歸雁手持雙鞭急急揮舞,磕飛了一排利箭,可此地的土壁極為松軟,僅支持了片刻便大片大片地脫落。韓歸雁無所憑依只能向坑底滑落。
機簧連綿不絕,一輪箭雨射過又是一輪,斥候中高手甚多,可也經不起這等威勢的攻擊,瞬間便折損了二十余人!
韓歸雁連連點地暫緩下落的身形,第二輪箭雨又將及身,若不發力難免被射個透心涼,若是發力只能讓身形下落得更快,密布的鋼刀同樣讓人絕望。正危機間吳征趕到,他輕功絕佳,土壁雖松軟無比,可攀爬的難度並不比光溜溜的青雲崖更大。
吳征一把抓住韓歸雁的玉手向上一提,又揮掌撫住她腰際向上一托,一股強勁又柔和的力道將愛侶高高推舉出陷坑,百忙中不忘高呼一聲:“小心!有敵人!”
吳征助韓歸雁脫困,反作用力將他震下坑底,砰砰砰的勁弩發射箭雨密布,千鈞一發。吳征全神貫注,將耳力運到了極致!箭雨破空聲就如當日的豪雨落在屋頂,只有瞬息的差別。可吳征能!
他雙足急速擺動,不過片刻便不再下落,手中的長劍灑出寒光點點,同樣幾無先後,可箭雨被一一磕飛,那出招動作輕靈巧妙舉重若輕又陰陽共濟,不僅身形不再下落,還借著箭矢反震的勁道向坑定攀升了尺許!
“放!”韓鐵甲的虎吼聲響震山林,一排密密麻麻的箭雨越過坑頂破空飛去,顯然坑外也來了敵人。
吳征耳聽八方,凝視坑底的目光片刻不敢離,外界的一舉一動也如在眼前。
他磕飛第四輪箭雨才找准空隙翻上坑洞,只見坑洞對面有百來人賊黨猛然擲出暗器連綿,正與韓鐵甲率領的軍隊對射。
正面對決,破虜軍豈懼賊黨?重甲步兵立下盾牆掩護,五百名弓箭手發矢連射,雖林木茂密阻擋甚多,可殺傷力之巨又哪是賊黨可能比擬?
斥候中的高手們紛紛躍上樹頂繞過陷坑蓄勢待發。這等大型陷阱設計得極為巧妙,可花費之巨,耗功之大,絕不可能太多。賊黨既已現身,首要便是拖住對手倒不急著剿滅,借以探路也是極佳的選擇。
“連環翻板?連弩?臥槽!”吳征抹了把額頭的冷汗。他曾在前世的雜書中看過連環翻板的設計,在陷坑上的道路鋪上三塊木板平搭,再鋪上浮土。看上去一無所覺,但人一旦踏上,木板瞬間傾倒摔入陷坑里。這一處連環翻板做得巨大得多,自然也結實得多。十來人站上去平平走過毫無問題,可人數若是再多,陷阱立時就要發動。至於陷坑下自然沒有人,超越當世科技的“連弩”更讓他大吃一驚!
陷坑里的弩箭射完,當即有賊黨投入火把,坑底大量干枯的竹枝燃起大火變作一處火坑。兩邊短兵相接,斥候高手們只是游斗拖住賊黨,韓鐵甲率領著重甲兵繞過陷坑,步步緊逼。
賊黨寡不敵眾,只得向山上且戰且退,沿途拋下不少屍體,直到魚貫退入一處洞穴里。
這洞穴口極窄不過兩人通行,斥候們也不敢貿然進去。孟永淑殺意正盛,急道:“追啊!怎地都不追了!”
“追進去成了具屍體,你就再也報不了仇了。”吳征冷冷道。
軍士們左右尋不到其他入口,也料想便是尋著了一般風險極大。韓鐵甲當即下令向洞穴里灌入桐油,不一會兒洞中烈焰燃起,濃煙滾滾……
“我得先回京城去看看,韓將軍,雁兒,告辭!”
大事坻定,吳征跨上備好的撲天雕一路急趕回成都城,早有祝家的仆從牽了馬等候在南城門口!
“陸仙子與戴公子等今晨一切順利,如今正在福源樓處。”來不及擦去身上的火灰與血跡,高空恐懼症犯了嚇得面目蒼白,足下虛浮無定也顧不得了!吳征跨馬一路喝開行人,四蹄紛飛趕至福源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