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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北海蒼梧 欲滴珠翠

  “噝……”寒風呼號而過,即使吳征內力深厚又穿了足夠保暖的皮裘,還是被寒風吹得打了個寒噤。呵了口暖氣搓了搓手,內力到處,寒意散盡,吳征又抖了抖身體,一副嘚瑟模樣地離開小院。

  修習武功之後的好處太多,至少比起前世來如今可像是一個[超人]。不論調戲調戲姑娘,還是順手做做好人都大有益處。不過這一回出行的暗流涌動,武功比起從前任何時候都要重要得多!即使上了亭城戰場時也不能比。燕皇要對付祝雅瞳幾乎擺在了明面上,燕國數得上的十二品高手能動身的就有四位,其中有一位成名已久,幾乎可與盛國的天下第一高手費鴻曦相提並論。自從祝雅瞳來到成都之後,吳征還沒有現在這樣惴惴不安的時候。

  所幸的是,錦蘭莊密室再也沒有人提起,祝雅瞳待他一如從前,也沒有要將可怕的想法付諸實施的意思。這段時日來准備出行涼州,祝雅瞳與吳征相處的時光更多,即使到了安歇的深夜,祝雅瞳也要領走一大堆尚待處理的事項,很明顯是為了打消吳征的疑慮。

  吳征心存感激與感動,至少祝雅瞳對他的看中與尊重寫在了面上。這等人物,也不需要瞞著吳征背地里去做什麼陰私事。祝家若真有心要扶植立國,又何必求著吳征?

  這些讓吳征提著的心放下了大半,對於祝雅瞳在涼州的危難也更加上心。其實他一直搞不明白為什麼祝雅瞳一定要去涼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麼?每每問起,祝雅瞳都是一臉調皮又意味深長的笑容道:“你去哪兒,我去哪兒。我若不在你身邊,你豈不是寢食難安?”

  吳征只能撇撇嘴,如果這也算理由,他現下就該是天王老子,普天下最出色的女子都任他頤氣指使。可惜他不是。

  “對了,拙性大師來了信,石室的恢復已有了頭緒,那些巧匠頗有辦法。”

  在他們這些外行看來,恢復石室大體的原貌簡直是無稽之談。不說被炸得全剩下些碎塊兒難以分辨,就算真有本事能像搭積木一樣重新拼接起來,又怎麼將立體的石室恢復?不重新拼接,想光憑想象就構建石室原本的模樣,又壓根信不過。

  還是匠人們專業,商討了許久之後居然拿出個可行之方。他們將原本推斷出筍尖型的石室放倒,這樣一來底面的面積大大增加。可以將更多的碎石料固定位置,減少之後拼接的難度。在中央空洞處又打造木梯支架,以支撐天頂與兩面的石料。恢復的主體方案就此完成!

  有了主體方案,後續的拼接就有了頭緒。石室被炸得凌亂不堪,碎石料也難以光憑棱角比對拼接。但是對石匠而言也不是不成。俱工主所言:石料俱有紋理,同一座山上的石料質地也有區別,只要花費功夫細心比對,不是不能做到。

  拙性二話不說加了一倍的酬勞,工主歡天喜地地忙活去了,這項活兒做得好了,足夠他享福到老,還能惠及後人!

  “這樣麼?果然高手在民間!”吳征看了這些奇思妙想,實則非常專業的意見,也不由大贊一聲。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一直在[雲端]行走,忽略了勞動人民的智慧。其實比起他來的那個世界,這片土地的民眾們更具專業知識。畢竟非士大夫皆為草芥,他們受到的關注遠遠不如從前。

  “若能順利恢復,孟永淑受害的謎團當能解開一大半了。你對她也能有個交代了!”

  “恩!但是還不夠,只殺了戴宗昌,憂無患還沒揪出來。我答應她要殺盡賊黨,給受害的女子一個公道的。”憶及孟永淑,吳征出神了片刻又道:“這世上死不盡的就是壞人與蠢貨!只是……只是……若中原一統,王道大昌,壞人與蠢貨終究會少些的。”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丈夫當如此!”祝雅瞳欣慰點了點頭道:“嘻嘻,只是這話若被你家菲菲聽到又要數落你!啊喲,背地里不能說人壞話,一說她就來了。”

  祝雅瞳聽風識人,吐了吐舌頭,斂容裝作無事發生。陸菲嫣皺著眉,遠遠行來一路進了書房,看二人正襟危坐,納悶道:“你們在說什麼?”

  “在說拙性大師來了信,也在說你賢良淑德,馭夫有道,家中嬌妻之典范!”

  吳征終沒人忍住,笑出聲來。

  “平白無故地消遣人家做什麼?”陸菲嫣一撅唇,紅著臉埋怨一聲,接過拙性的書信,又遞過一封書信道:“你的話二師姐已然送去涼州,掌門師兄采納了你的想法,回信不吝贊美,也著手開始布置了。你先看看。”

  會盟之事落在涼州,奚半樓可有得頭疼了,吳征的建議及時送到,也相信奚半樓一定會采納,聞言欣然一笑接過書信閱覽起來。除了褒獎之外,奚半樓還依吳征的意思繪制出細致的規劃圖形,讓他一同參詳。書信是林瑞晨整理過的,匯集了昆侖派近日的一些事件。

  若是平日里吳征被褒獎,陸菲嫣定然笑若春花,今日卻有些不郁。自然是林瑞晨的信里最後一件事了。顧不凡與陶文詩的兒子顧清銘下了山,近日里剛抵達成都城住在顧家。顧陸兩家的婚事已低調處理完畢,一紙休書只在兩家里保存,甚至都未宣之於眾。他日若有需要再公布不遲,沒必要惹出麻煩來。

  陸菲嫣不再關注顧家,可對從前有過口角的陶文詩則懷有芥蒂。吳征將離京大半年,顧清鳴此番下山時機微妙,要說他有取而代之的心理則過分了些。只是吳征不在,手上有些東西被護短的顧不凡交到兒子手上也是理所當然,若是顧清鳴做得出色,就此不還也有可能,依吳征的性子也不會去討要。

  一想吳征的東西被搶走,陸菲嫣就滿心的不舒服。

  “這位師弟還真沒打過幾次照面!”吳征呵呵笑道,悄悄在桌下勾住了陸菲嫣的足踝以示寬慰與開心。顧清鳴出生時十分尷尬,吳征與陸菲嫣顧盼親厚,就滿月時去見了一回。之後被罰在青雲崖畔更是沒了資格,待學武有成又著急忙慌地下山赴京。只聽說這位師弟天賦出眾,比自己當年的修為還要高,不過長輩們評價則是有點“虛高”,根基打得不夠穩當,未來的成就還不好說。

  “讓他來拜見你,做師弟的不懂禮節,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麼奇才不成?”陸菲嫣氣鼓鼓哼道。

  “會來的,怕是要等個什麼時機?說實話顧師叔會弄這些幺蛾子我就不信,但是他的夫人麼,呵呵,我可是聽說這位師嬸心眼兒不大,心機倒是不少,逮著了機會我給你出氣!”昆侖派目前平和穩定,欣欣向榮,吳征也有這個自信做好未來的當家人。這個節骨眼兒上自然不會讓人來攪局!

  “聽說那個小孩入了五品修為?幾歲了?”祝雅瞳好奇問道。

  “十三歲入的五品,修的也是[浮雲七絕]。”

  “[浮雲七絕]再怎麼易增進修為,我看盼兒修習時也是穩扎穩打,總是昆侖派高深的武學,怎麼樣也是利大於弊!這麼一股腦兒地往上飛,呵呵,莫不成又是一個劉榮麼?”吳陸一心,祝雅瞳也來幫腔奚落了一頓。

  “哈哈……同門之誼,同門之誼,你們這樣不好,很不好!啊哈哈……”吳征板起臉,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

  ……

  天寒地凍,雪片紛飛,成都城里忙亂著,會盟舉辦地涼州更是不可開交,作為[地主]的奚半樓已有五天沒回過自家的營帳。

  燕秦之戰過後,涼州放空了大半個地盤,全員龜縮於三關附近的城邦。奚半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安撫好平民,平衡好利益,涼州漸漸安定下來。這一輪會盟雖是三國之間的盛事,也不可能再去動涼州的根基。

  五原關之外一百五十里的饒丘是一片一望無盡,連綿起伏的小丘。溝壑縱橫之間視线看過去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正是三國會盟最佳的場所!——會盟之約雖是一致對付暗香零落賊黨,燕秦之間也會刻意保持隱忍不去提起宿怨。可兩國爭斗已久,誰也不能保證不起衝突。這里的地形正是避免大規模爭端乃至混戰的好地方,客觀上也提醒著三國將兵們冷靜。

  奚半樓身為涼州刺史須得保證不出意外,或者說出了意外也要第一時間處置妥善的職責全落在他身上,壓力不是一般地大。尤其這一次出使的又有自己的愛徒吳征,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昆侖派近年來勢力又再漸長,責任也大了起來。

  會盟要安全,扎營地盤的嚴格劃分就成了基礎,如何合理地分配,還能有個服眾的說法是第一步。這讓人頭疼的事情,還是吳征給了個腦洞大開又相當合理的辦法。林瑞晨的加急傳書送到時不僅說清了朝中的各項囑咐,還附帶著吳征給的方案——使館制度。

  “燕,盛兩國各劃一片相等大小的地方以示公平,稱為使館。使館方圓之內自會盟使者抵達入駐開始視為兩國國土,會盟結束則使館不復存在。國土不容侵犯!則條理分明,萬事皆有法有理可依。這孩子,怎麼那麼多奇思妙想,最難的一件事豈不是迎刃而解?”林錦兒捧著書信舍不得放下。在涼州雖和奚半樓朝夕相處大慰平生,可是兩位師姐就再難能見上一面,偶有書信總是視若珍寶。吳征下山之後一步一個台階讓她又是欣慰,又是想念,這一回信中還有吳征的手書,雖然字跡嘛也就馬馬虎虎算得上工整,也讓林錦兒欣喜貪看了一遍又一遍。

  “為夫知道你喜愛他,但是這孩子一定不能過於嬌寵,有功必須賞,否則他不高興,有過也要罰,否則他要尾巴翹上天,越發膽大妄為。”奚半樓捻須微笑,搖頭晃腦頗為自得道:“還是為夫調教弟子的本事好。這麼個犟驢也能教他走上正路,嘿嘿,嘿嘿,也是大功一件。”

  “吹你的。一年四季沒在山上呆幾天,還不是靠人家平時多加看顧。”林錦兒啐了一口,也是喜笑顏開道:“他是我們夫妻倆帶回昆侖的,自然要教好!夫君你說,征兒歷練了兩年,是不是已有接掌門派的能為了?”

  “不夠不夠,還不夠!”奚半樓搖著手,見林錦兒一臉不以為然,哼道:

  “你有所不知!若是尋常一任掌門,無功無過,安穩守成,征兒現下是足足夠了,不過是等待他修為穩穩提升而已。可他的天資豈止如此?你看看這個使館,以他的能為當開創昆侖前所未有之局面。現下他還差得遠哪。”

  “都是他一人,又有什麼差得遠的?”

  “慈母多敗兒!”奚半樓調笑一句,正色道:“征兒這個孩子我再了解不過,他有個壞毛病,有些懶!不是懶漢的那種懶,而是有咱們這些人撐著,他就樂得清閒,只想著把手中的一攤事情做好,做精!對掌門而言,這是本末倒置!當然也因他做事踏實又細致,眼界也高,旁人做的可沒他做得好。現下他還沒明白這些道理,根由在於他沒准備好承擔起一門之主的責任。所以說,他還差得遠哪!”

  “也是,不過還是得與他說說。再有一月他就抵達亭城,屆時見了面,就算說了沒用,夫君也當提點他一二才是。”

  “這些東西,你與他說是沒用的,一方面咱們還在,另一方面終究要他自己慢慢體悟才能有所得。不信咱們打個賭賽,為夫與他說這些,他十之八九是嘻嘻哈哈蒙混過關,壓根不放在心上!”

  “那……哼,賭就賭!”

  夫婦倆閒聊正歡,杜中天忽然趨近,臉色有些難看道:“掌門師兄,那個…

  …燕國福慧公主欒采晴求見,正在大營等候。”

  “額……”奚半樓略顯尷尬,林錦兒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私入大秦國土怎地無人攔阻,她有什麼事?”奚半樓不自然地看了眼林錦兒,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

  “欒采晴身負參與會盟的燕國使者印信,無人敢攔。有什麼事求見就不知了,掌門師兄您看……”

  “你去告訴她我正忙,讓她在營中等候。”奚半樓精目一眯,讓杜中天先去應付,思忖著道:“欒采晴當了使者?還七早八早地趕來涼州?這是何道理?”

  “燕皇遣她為使,會不會存了掣肘你的意思?來得這麼早,會不會想要做什麼妖?”大事當前,林錦兒顧不得吃飛醋,賢惠得緊。

  這位溫柔嫻淑的刺史夫人可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婉約嬌弱,泛起酸來可了不得,現下的模樣十有八九已存了較勁比試之心,要先在識得大體上占一回優。奚半樓忍著笑道:“能掣肘我什麼?當年那點事情就想掣肘於我?笑話。做妖倒是有些可能,可惜啊,本官的使館一出,燕國又能玩什麼花樣?”

  “不錯,正是如此!那她來了之後發現奸計不成,定要惱羞成怒,夫君說她會怎麼辦?”林錦兒越說越是奇怪,連聲調都變了許多。

  奚半樓嘴角一抽,強笑道:“那也是見招拆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至不濟為夫不去見她,諒她不敢強闖大營!”

  “哼,這算什麼辦法?那就不是辦法。”林錦兒一撅唇,白了奚半樓一眼,又嘆了口氣道:“人家脾氣也發完了,該提醒的也說清了,還是去見一見她吧。

  躲著……不是那麼回事,也躲不過去。”

  奚半樓暗舒一口氣,對嬌妻的酸勁兒生氣,卻又為她的通情達理,大局為重更加愛惜,攜起林錦兒的手道:“對!正是該去看看她到底想干什麼?”

  夫婦倆忙完了手頭活計,黃昏時分並肩騎乘,駿馬放蹄飛奔卷起一路煙塵直達大營。營地外孤身一人的女子披著一身白衣,仿佛融入了雪地里,若非手撐一柄紋著嫣紅牡丹花的紙傘,一頭漆黑的長發披散在白狐裘之外,俏生生地,顫巍巍地,幾乎讓人分辨不出來。

  杜中天陪在一旁頗為無奈,奚半樓眉頭一皺,遣師弟回來已有半日,欒采晴依然等在營門口。身旁擺著的桌椅都蒙上一層白雪,顯然並未坐過。

  “福慧公主有禮。”奚半樓瞪了杜中天一眼,向欒采晴拱了拱手道:“本官要務在身,已請公主入營稍些,為何公主還在營門口站立?”

  “不關他們的事情,呵呵,奚刺史莫要責怪屬下。”欒采晴收起花傘遞與奚半樓道:“雖是相訪舊人,本公主身份著實特殊,又不想當一名惡客,在此多等些時日也不妨的。喏,勞煩幫我收好。”

  奚半樓心頭微顫,唰地接過花傘遞與杜中天道:“替福慧公主保管好,壞了些許,唯你是問!公主,請!”

  一只細嫩小手握著傘柄,一只粗糙大手抓過傘尖,雙手雖未觸碰,卻借著這柄明顯有了歲月的花傘握在了一處般,讓兩人心頭一熱,又是黯然。上一回她遞過紙傘,說出“喏,勞煩幫我收好”時,還是碧玉年華的少女,青春逼人,明艷不可方物。他接過傘時,還是剛過弱冠的青年,英氣勃勃,血氣方剛。一晃二十余年過去,青年已顯老態,常年在涼州的殫精竭慮讓他染上些許風塵之色。而少女保養得再好,眼角也添了兩抹魚尾紋,雖是令貴氣之色余韻悠長,更增勾魂媚色,可年華終究在她身上刻下了痕跡。

  欒采晴一眯眼,目光掃過林錦兒,嘴角勾起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一揚螓首道:

  “好啊。我還沒有祝賀你們結百年之好,禮物什麼的,你未必會要,一番心意似乎足夠?”

  “多謝,有此一言,足矣。請進。”

  奚半樓抬手虛引,欒采晴又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抬足入營。兩人目光一對,又是黯然,時隔多年,當年發生的事情刻在兩人心中,成了抹不去的朱砂痣,可再度相逢,除了唏噓感嘆的黯然之外,別無銷魂念想。

  “兩位慢聊,公主候了半日想必累了,妾身親手去准備些茶湯給公主暖身解乏。”入了大營,林錦兒先行告退,低頭移步就要離去。

  “奚夫人,當年的事情傳得天下皆知,奚夫人真的放心我與尊夫在一起?”

  欒采晴目光空靈而迷蒙,停下手中把玩的香爐凝目問道。

  林錦兒一頓,回身施禮道:“有些事既已發生,不可抹滅,更難回頭。妾身信夫君,當然也信公主。其實在長安時公主未曾多加刁難妾身,妾身一直很承您的情。”

  待她掀簾離去,欒采晴悠然神往道:“你倒是好眼光,選了個好妻子。”

  “吃一塹長一智,上一回吃了大虧,這一回自然會選個最好,也最合適的。”

  所謂的吃虧自然不是指與欒采晴的定情,而是彼時雲里霧里,處置不當耽誤了兩人的終生。

  欒采晴面上一紅,美眸一橫道:“你後悔了?正想問你一句心里話,若是到了今時今日你的見識心性,再回當年會不會義無反顧地帶我走?莫要瞞我,這個問題你一定也想了二十多年對不對?可有答案了麼?”

  “是,時不時就會想起。”奚半樓捻須嘆道:“其實沒有答案,多半我還是不會的。不過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定要帶你即刻趕回長安,會問個清楚,再尋些更妥善的法子。有些事情,是躲不開避不過去的。”

  “我就猜是如此,其實換你來問我,我也不會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跟你走。不過是萍水相逢,憑什麼就此定下終身?所以你這麼答復我,我也不難過。可喜的倒是咱們見解相同,也不枉了當年一場胡鬧,攪得風風雨雨。”

  憶起無法避開的舊事,奚半樓默然,臉上盡是蕭索之意。

  欒采晴又笑道:“聽說你回了大秦之後性情生變,不再如從前一板一眼。教那個好徒弟的時候有不少趣事傳揚出來,可也是吃一塹長一智?算是受了本公主的福澤麼?嘻嘻。”

  “正是。行事有底线,同樣需圓融,更需因材施教,因地因時制宜。若非如此,恐怕也不能執掌涼州十余年。這些,俱是受公主之惠。”奚半樓起身拱手,算是謝過了。

  “那也不必行禮吧?”欒采晴看著奚半樓清雋卻初老的面容道:“你一路護我回長安已足夠一生之恩義,我也時常為你誦經祈福。你是個名滿天下的英雄好漢,志在家國門派,我也不怪你什麼。咱們,誰也不欠誰!”

  “終還是我的錯,只是有一件事,小徒在亭城殺了你的孩兒,彼時各為其主,還請多多諒解他。”奚半樓聽得心中刺痛,自己終是虧欠了欒采晴的一生。她回了長安之後傳出的風流浪蕩,又有多少是經此事過後的自暴自棄?這一份愛終究辜負了,既是一生的回憶,也是最殘酷的結局,更是難以被寬恕的愛的罪孽。

  “我不騙你,我其實不恨你的徒弟,一點兒也不,狄家的人都是些賤種,於我而言連玩物都算不上,死就死了,與我何干?”

  “嗯?”奚半樓愕然抬頭,簡單的一句話,卻包含著無數的內容。她不恨吳征,還有些快意,那自然是恨狄家了?連玩物都算不上,那只是不上心,必然還是[玩]過了的。至於[與我何干],細想那就有些駭人了……奚半樓心中又驚又痛,那些風流韻事傳得舉世皆知,可聽她親口說出來,還是難免嫉妒又郁悶。

  “哈哈。我還當你成佛了呢!原來還是會吃味兒。”刺痛了奚半樓,欒采晴終於得意地放聲嬌笑起來。

  奚半樓搖頭道:“即使有不順心處也不必為難自己,何至於此啊。你……以你的人才品貌,還怕覓不著如意郎君麼?”

  “找不到咯,再也找不到咯……也沒什麼,自己一個人的日子過得可也舒心。

  最後與你說一句。”欒采晴一按椅靠起身道:“我皇兄在三國結盟一事上別無念想,一心想與秦,盛兩國共剿賊黨,你不必擔憂。但是我來此身負要事,要對付一個與你們無干的人!這一回我欒家傾巢而動,志在必得,也不怕與你說,此人你家陛下同樣已在動手!識相的最好老老實實地旁觀莫要插手,免得惹禍上身!

  言盡於此,算是了結了舊情,就算從前還有些什麼人情債還不完,從今以後咱們形同陌路,兩不虧欠。”

  “可否說得清楚些?對付什麼人要這麼大的陣仗?”奚半樓聞言心驚,凝重無比問道。他本身就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當然也是他欠欒采晴的。欒采晴所言兩不虧欠,當然是要他莫要插手來還了。

  “還想多套些話?反正與你無干,約束好你的屬下與門人就是了,尤其是你那個寶貝徒弟!對了,那把花傘是你送與我的,現下物歸原主。”

  “既已送出,豈有收回之理?”

  “無妨,你若也不想要,隨便扔了就是。告辭!”

  “我還沒有答應你!”

  “也無妨了,你呀,總想刨根問底,可有些事是不能說的,知曉了也沒有半點好處。”欒采晴足下不停走向營帳外,留下余音裊裊道:“我不是怕你插手攪了好事,只是總算有一番恩義在,你是個君子,不想你稀里糊塗丟了腦袋而已,人家說了當年的事不怪你,還總是念著你的好的……”

  風雪之中一襲白裘融於雪色,漸漸地青絲也被白雪所覆蓋,再也看不清了…

  …

  林錦兒捧著噴香的肉羹燙進入營帳時,欒采晴已離去多時,只留下奚半樓皺眉苦思,酷寒天里額頭依然爬滿了冷汗。

  “夫君,欒采晴呢?”

  “走了!”奚半樓雙掌青筋暴突,喃喃道:“為何?為何?陛下與燕皇為何要一同對付祝家主,既然如此,祝家主當有所察覺心知肚明,為何她又一定要同來涼州?”

  “對付祝家主?”林錦兒美眸一張,惶急道:“夫君說的什麼?陛下要和燕皇一起對付祝家主?那征兒豈不是危在旦夕?”

  “征兒若是置身事外,就沒有危險!”奚半樓苦笑一聲道:“能讓兩位國君一同出手的,除了祝家主還能有誰?”

  離出使的日子僅余三天,吳府上下的准備俱已停當,就等著誓師壯行。午間吳征下了朝,忙完手頭活計在花廳里稍坐歇息。這一趟出行,最不放心的就是玉蘢煙,可也塗呼奈何。還好挖掘連通皇宮排水道的事情已在著手置辦,初時還搞出不小的動靜!

  “這幫蠻子,還是有用。”吳征笑著搖搖頭。

  祝雅瞳大駕光臨富山別院,饒過了果三結的不敬,一番離幻魔瞳之後又是恩威並施,整治得這位蠻族王子俯首帖耳。祝雅瞳當然不會去信任這幫人,可是讓他們幫著做些事,在某些場合倒是十分方便,比如這一回開掘地道。

  浣花溪旁可是風水寶地,多數富庶人家聚居於此,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開鑿地道難上加難,用上這幫人就不同了。趙源醒先買下了一片地皮又找上了果三結,請了蠻子來打地基建一座莊園,給予的報酬便是事成之後,莊園的三成歸笸籮族所有。

  有了蠻子開路,趙源醒暗中主持協調,縱有反對抗議的聲音,終抵不過“民族政策”為先,何況趙源醒約束得極好並未過分打擾鄰里,倒也開展得順順當當。

  有了保命的路子,吳征也能放心踏上新的征程。秦皇的身體日漸一日地瘦弱下去,兩位皇子的動作也越發大膽。太子殿下憑借多年的積威依然遠遠領先五皇子,秦皇值此關鍵時刻除非徹底瘋了,也不會有撤換的可能。這一回使節團也是由太子梁玉宇領銜,待會盟之事塵埃落定,回了成都就再也無人有異議,五皇子絕無翻盤之望。其實從一開始,五皇子就看不到希望,或許只是單純被架上高位,用以提醒太子殿下莫要得意忘形的。

  雖霍永寧也要出使,朝中還有胡浩,蔣安和,俞人則,迭雲鶴等重臣在,方文輝向來低調,就算真要捧五皇子登基而玩什麼花樣,其余幾位也不會答應吧。

  真要強行這麼做還會惹來幾位重臣的反感,他們幾位一旦目標一致聯起手來,方文輝也不是對手。

  局勢清晰明了,京中有胡浩照應坐鎮也吃不了虧,接下來就專心致志幫助祝雅瞳渡過危機!到了涼州第一件事就是去求師尊助力,有了“使館”一功,燕秦之戰時祝家暗中資助涼州,想來以奚半樓的為人斷然不會拒絕。想透了一切,吳征舒了口長氣。

  “大人,昆侖派顧不凡攜子顧清鳴來訪。老奴不敢阻攔,先行一步前來通報。”

  馮管家行色匆匆,來得甚急。他是林瑞晨物色的身邊人,對昆侖派上下的關系也略知一二,既效力於吳府,對顧清鳴自然沒有好感。

  “我去迎接,你去備好茶水。”吳征撇了撇嘴,這個節骨眼兒上來拜訪,好會挑時間。顧不凡向來私心重,卻不是重在自己身上,而是看重誰,便待誰特別好些。或許在他心里,昆侖派除吳征之外,他的寶貝兒子是當然的第二人選吧。

  “師叔。”

  吳征迎上二人剛要見禮,顧清鳴率先下拜道:“小弟顧清鳴見過大師兄。”

  即使同門行此大禮也太過了,吳征讓在一旁不敢受,搭著他胳膊拉起道:“兩年不見,師弟長得這麼大了,何故行此大禮?”

  “月前就來了成都城,聽聞大師兄忙碌不敢前來打擾,當先告個罪。”顧清鳴低著頭十分靦腆,羞愧道。

  嗤,沒創意,早料到你要這麼說。吳征心中暗諷,謙道:“這有什麼?前幾日若來,我還真沒功夫招待你們,師叔,師弟,快快請坐。”

  “本來該早些來的,清鳴下了山來成都,第一件事就要拜會你這個大師兄。

  一想你忙碌,特地選在今日吉時,也算是預祝你馬到功成。”顧不凡捋須微笑,雖對愛子期望也高,終還是對吳征的能為更加信任些。

  “哪敢勞煩師叔親自來。”雖不待見顧清鳴,對顧不凡給予門派的拳拳之心,他一向是敬重的:“這一回出使涼州,京中諸多事務又要勞煩二師姑與四師叔照應了,弟子慚愧。”

  “你做得已足夠好了!遠超師叔所望!昆侖有徒如你,何來慚愧?”顧不凡感嘆一聲,又道:“京中事務我自會與二師姐處置清楚,你不必擔憂。清鳴跟在我身邊也正好可學習一二,待你回了京也能搭一把手。”

  “那是當然!小師弟的武功……五品上了?”吳征打量著顧清鳴,見他容貌俊秀,一雙眼睛轉得十分靈動,面相討喜,卻總讓吳征覺得太過機靈了些。吳征自己小時候也機靈,但是他知道自己保有正直的一面,顧清鳴的樣子,似是被寵愛太過了,有點壓抑不住的放肆,不由暗道一句:師叔總在模仿學習師尊,可惜很多東西他都是學不來的。

  “是,根基還不穩。”顧清鳴臉上一紅羞澀道。

  “已經很強了,我當年也沒這份本事。”吳征不露喜怒地贊了一句,隨口道:

  “京中事務繁雜,咱們昆侖派地位崇高,卻也不是一枝獨秀,小師弟相機行事即可。”

  “你放心!昆侖有今日的局面,你居功至偉,清鳴做事師叔自會小心在意看著他,不會讓他惹下禍端。”

  呼~ 就是怕你管得太多,管出麻煩來啊。畢竟是你的親兒子,還有個偏心的親娘。吳征暗嘆一聲,還好大多事務都交托給了林瑞晨,出不了大亂子。

  “對了,今日前來,還有一事要與你相商。”寒暄已畢,顧不凡正色道:

  “早先師叔與你說過,當擇機與太子殿下表露跟隨之心。當時你言道為時過早,師叔也不逼你。可如今形勢已清晰明了,師叔以為此事不可再拖延,否則他日太子榮登大寶又心懷芥蒂,終是不美。昆侖當今的局面來之不易,更不可因現下踟躕不前留有後患才是。此事我已傳信掌門師兄,言明其中利害關系,你到了涼州見著掌門師兄,萬萬用心商議,不可再拖延!”

  呼~ 又是一聲暗嘆。顧不凡做事的的確確就差了些格局,早年韓歸雁被遣去西嶺邊屯出了事,吳征憂心忡忡時,連陸菲嫣與林錦兒這等婦道人家都明白打鐵還需自身硬的道理,只要自己有本事,還怕他外面風吹雨打?也或許的確昆侖派被打壓太久譚燦,目前的局面讓他欣喜若狂,又有了患得患失的心思。

  “是。弟子遵令。”

  隨口應付並不能讓顧不凡滿意,他又道:“你現下心里是怎麼想的?”

  “弟子……不這麼認為。”吳征低著頭,還是搖了搖堅定道。

  “為何?太子殿下已是公認的新皇,此番出使涼州更是天賜良機。他日新皇登基,有這一份舊義在平白無故就多些青眼,說不定你就此又能更進一步。猶猶豫豫,不是我輩所為!”顧不凡大惑不解,滿以為這一回能說服吳征,不想又被拒絕。

  “弟子沒有猶豫,弟子只是不願這麼做。”吳征斟酌著詞句,盡可能平緩著口氣道:“不是弟子自恃身份,可弟子是陛下的散騎侍郎,不是殿下的。陛下還在,弟子若是太過趨炎附勢,容易惹人閒話。自弟子入京之後也明白一個道理,昆侖派今時今日的地位不是靠巴結與提早抉擇的眼光賭來的,而是扎扎實實一步步打下來的。賭,可能贏,也可能輸個精光;打,根基才能牢靠!昆侖一脈在朝堂舉足輕重,效忠於皇室才是最穩妥的抉擇。師叔試想,弟子今日若如此做了,或能博得殿下的歡心。若是五十年後,又有新皇將登基,有了今日前車之鑒,屆時的陛下又會怎麼看咱們昆侖?弟子也是一心為昆侖計,昆侖歷經二百余年風雨不倒,弟子亦不願葬送昆侖美名。”

  這番話說得十分嚴厲,一來為了徹底打消顧不凡急功近利的念頭,二來值此關鍵時刻,昆侖上下更需同心一致,尤其也是說給顧清鳴聽的!既然下了山入世,做事情就得踏踏實實的,莫要想著鑽營借勢頭。

  “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師叔始終認為太過可惜。”顧不凡黯然低頭道:“師叔……好像真的老啦。”

  “不可惜,該是咱們昆侖的,一樣都不會少,不必太過著急。急,則根基不牢,未必是好事。”吳征不露痕跡地掃視兩人,果見顧清鳴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對吳征的話更是有幾分不滿。根基不牢,可不說的就是他?吳征心中冷笑,又道:“師叔的心意弟子明白,弟子到了涼州定然會與師尊詳加參議,師叔放心。”

  “好……好……到了涼州,務須小心在意,出使一事半點岔子都出不得!”

  顧不凡終於放棄了念頭,又是殷殷囑咐起來。

  送走了父子倆,吳征踢著步伐回了小院。午間時分陸菲嫣不敢來,院中本該無人,吳征卻眉頭一動,只因推門之際,簫音旋起。

  冷月玦一襲湖藍長襖,外罩貂皮裘衣,風聲中簫音幽幽空靈,猶如一座冰雕正坐在亭中,每當玉指輕動,冰雕才仿佛活了過來。

  一曲激昂又瀟灑的《笑傲江湖》,吳征在簫音中走近,聽她又轉婉轉低吟的《平湖秋月》,再奏余情無盡的《吹簫人去玉樓空》而突兀結尾。冷月玦玉簫離唇笑道:“好聽麼?”

  “好聽,還能聽出你的心聲。我總覺你現下的曲藝之精,比起從前可要高得多了。只是為什麼突然就停了?”吳征大贊一聲,情動時又是憐惜。

  “還有一曲,待會兒來奏。從前無情只有怨,現下知喜怒哀樂,能奏的曲子多了許多。不是我的簫藝漲了,而是情融於曲,才更打動人心。”冷月玦淡淡說著,待說到情融於曲時展顏一笑,整個人都鮮活起來。

  “我也聽出你心中許多彷徨……”

  “嗯,我在想,這一回離去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冰娃娃湊近簫管,又奏出《吹簫人去玉樓空》的一段音調,忽喜忽悲道:“照說你這個人毛病很多,又好色花心,實在不是良配。可是,我真的不想離開這里。”

  “總會有辦法的。”吳征心中有許多猜測,卻不敢空口無憑地說出來。只得安慰道:“我有一種預感,這一回咱們不會分開。”

  “又說好聽的來騙人家,你幾時有什麼預感了?”冷月玦皺起鼻翼輕哼道。

  “真有。”吳征拉起她雙手道:“去了涼州風雲瞬變,我總覺得會有機會…

  …”

  “不是說危機深重麼?”

  “危才好,危中有機,若是一切全然照序,哪里來的機會?”

  “也是……旁的我不管,你莫要衝動強來,若是誤了你,我自己心里過不去不說,你一家子那麼多人,光咒也咒死我了。”

  “都已當你是一家人,誰還來咒你?呼……其實不單單是你,這一回總感覺要有大事發生,說不准我還帶一個人回來呢?”吳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咦?還有?果然不是好人!”冷月玦在他臉上一刮道:“我不想什麼今後如何,我只想若是不能如何,我該怎麼辦。”

  吳征心中一動,一把將冰娃娃抱起道:“想出什麼了?”

  “若是這一趟不能回來,少說三五年咱們見不著面,那就現下一償心願。”

  冷月玦俏臉微紅,美眸放光,湊在吳征耳朵邊道:“人家要和小雞雞先生多說會子話,再讓它把我喂得飽飽的,即使三五年不見也能管吃管用……”

  媚目如水,雙頰緋紅,冷月玦想什麼便說什麼,直白的話語竟然無比動人。

  吳征皺著眉道:“可惜我只有今日才有空閒……”

  “那就膩上一日,待你沒空了才放你走,你可要……賣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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