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父親之後,他終於還是失去了舅舅,失去了外祖父,失去了曾經以為的諸多親人……
在戰場上,他目睹了無數慘絕人寰的光景,既有烏瑟大軍屠城過後留下的一地屍骸,又有風雪中被凍死餓死的草原婦孺。
很小的時候,周景宵記得自己問過養母,既然大梁和烏瑟彼此仇恨,為何又要議和,又要通婚,又要生出像他這樣……不被承認的孩子。
養母告訴他,他不需要誰的承認,大梁人也好,烏瑟人也好,他就是他自己。
而議和是因為假若兩族之間不再有戰爭,像他這樣的孩子也就能如常人一般,普普通通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
終其一生,他也只是希望能像個常人罷了。
雖然他最後還是成為了人人聞風喪膽的修羅,烏瑟人痛恨他,大梁人畏懼他,當他下令坑殺十萬烏瑟士卒,強行將所有烏瑟人南遷時,就連朝上的官員都罵他“殘暴嗜血、毫無人性”。
這一切他都不在乎,他也從未後悔。
只是……除了今日。
慢慢地,停在半空的拳頭放了下來。周景宵松開涅古的衣襟,他站起來,好像一只斷了线的木偶,渾身的力氣在刹那間都被抽空了。
涅古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痕,只是無聲冷笑著看著他,半晌,方聽他沙啞地道:
“給我,三天……三天後,我給你答復。”
眸色一沉,涅古正欲繼續出言相激,突然他的手再次斜刺里伸出,一把狠狠揪住他的領口。
夜色中,那雙眼睛便如凶戾的惡鬼,幽藍中竟隱隱透出刺眼血紅,涅古本能地打了個寒噤,只聽他一字一頓道:
“這三天里,若你再敢傷她,我讓你滿門死後亦不得安寧,必掘其墓,鞭其屍,焚其骨!”
……
這天夜里,天又忽然下起雪來。
只聽窗紗外颯颯的一陣輕響,有那極小的雪霰子隨風卷裹著拍打上來,雖隔著厚重簾幕,依舊能看到一片銀裝素裹的白光。
若是在家中,既有這樣好雪,玉姝是定要去園中賞雪的。
或是一壺暖酒,或是一枰圍棋,周景宵與程海對弈時,她便在一旁觀梅掃雪,將那梅花上堆積的白雪全都收在甕中,留待明年便可釀上一壺極好的梅雪香。
有時她亦會與丫頭們在院中堆些雪人兒雪獅子,興致來了,還會笑著招呼眾人一道打雪仗。
每當這時,周景宵總要一面抬手將她身上的大狐皮斗篷裹得更緊,一面怪她不顧惜身體,但抱怨過後,卻還是笑著任由她玩鬧去了……
想到此處,玉姝下意識將身體全蜷得更緊。
夜色已深,她卻毫無睡意,自打被擄走,每晚只有困倦到極致了,她方才會闔上眼睛。
夢中所見全都是可怖驚悸的畫面,有時她會夢到自己慘死,有時會夢到周景宵渾身浴血、身受重傷,有時則是她在一條大船上,隔著茫茫江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站在岸邊的丈夫兒子離自己越來越遠……
她不敢睡著,唯有一遍一遍回憶著還在家中的光景,方才能得到片刻安穩。
雖然那些烏瑟人總是議論她,說她“不像個南人,竟沒掉過一滴眼淚”,其實她心里又怎麼可能真的不害怕?
她雖早已存了死志,卻還是盼望著他能來救她。
她既不想他因為自己被威脅,可每時每刻,當聽到有腳步聲出現在門口時,她總會第一時間看過去,希冀著能是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忽聽門外又傳來腳步聲,玉姝下意識抬頭,不知第多少回地看了過去。
涅古的斗篷上還殘留著雪花,見桌上幾碗沒動的飯菜,皺眉道:
“她今日還是不肯吃東西?”
那看守玉姝的男孩用烏瑟語答道:“吃了兩口,便說吃不下了。”
涅古忽感覺到不遠處投來的視线,霍然轉頭,便看到了玉姝黯淡下去的眸光——
不是他……這樣也好,也好……
不是他來,那便說明他沒有身涉險地,至少他是安全的。
不知為何,涅古卻覺怒火忽然被那希冀的眼神給點燃了,他大步走過去,抓起一碗菜摔在玉姝面前,寒聲道:
“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