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武宗在位時,蠻王也曾多次與其議和,但這份仇怨實在綿延太久,哪怕議和後的十來年邊關相安無事,其實民間還是彼此仇恨,經常有烏瑟人私自搶掠北上的大梁商隊,又或者大梁百姓攻擊南下販馬的烏瑟人。
可想而知,議和也好,周景宵在戰場上大獲全勝,蠻王俯首稱臣也好,這份安定永遠都不會長久。
除非烏瑟人離開草原,離開那個已經無法承載他們的地方,就像大梁人一樣躬耕於隴畝,戰爭才能徹底消失。
一開始便連玉姝也不明白,為何周景宵要將事情做得那般決絕,直到她想到了那道強令烏瑟人南遷的命令——
“我曾在邸報上看到過,烏瑟舊部奉旨墾荒的五處衛所,如今人口已繁衍至百余萬。”
百姓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再不必有當日逐水草而居的顛沛流離,他們自然也有許多不如意處——
譬如左近的大梁人還是仇視他們,譬如要被迫適應大梁的文化、大梁的語言,要拋棄自己的傳統……
但無論如何,能安然活下去便是好的,數代之後,待兩族通婚雜居,這世間也就再不會有大梁烏瑟之分。
玉姝捫心自問,周景宵的手段酷烈嗎?自然是酷烈的,但非如此,便不可行此改天換地之事。
若烏瑟沒有失去那十萬青壯,若被他們視作神裔的王室沒有被趕盡殺絕,想必在仇怨的驅使下,他們還是會一次又一次地反抗,一次又一次地攻擊。
他滿手都是血腥,他確實便如修羅惡鬼一般,可這世間即便人人都不理解他,她也會理解。
一時雪越下越大,只見半空如搓綿扯絮一般,連月光都被風雪遮蔽住了,只剩下一地冰冷的銀霜。
涅古坐在門邊,半邊身體落滿了雪花。
還在草原的時候,這樣的雪年年冬天都會持續很久,大雪過後,綠茵盡變蒼白,彼時的他年紀還小,只知道歡呼著和玩伴聚在一起打雪仗,卻不知這樣一場雪後,會餓死多少牛馬,凍死多少黎庶。
或許,那女人說得沒錯……
他並不傻,他也對烏瑟舊部在南邊的生活有所耳聞,其實他心里早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那個滅他滿門的仇人,那個摧毀烏瑟、斷絕烏瑟的修羅,也是在拯救烏瑟。
他只是無法承認,自己這半生的追求其實是錯的,若是不能再去仇恨,他又要靠什麼活下去?
忽有一陣風來,雪花撲在他臉上,便如刀子一般尖利。
涅古一動不動,仿佛已經被凍成了雕塑,身後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只見照顧玉姝的那個男孩兒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道:
“少主,那,那女人突然暈過去了……還,還流血了!”
涅古一驚,霍然起身:“究竟怎麼回事?!”
當下他忙隨著那男孩兒來至拘禁玉姝的房中,此時他幾個聽到消息的部下也圍攏過來,只見玉姝臥在榻上,秀眉緊蹙,面色慘白,即便昏迷之中,依舊有豆大的冷汗不停滲出來。
那男孩驚魂未定,道:“少主走,走後,她一直捧著那堆碎玉發呆,又過了一會子,嚷肚子疼。”
“我就給她端了一杯熱水,她還沒喝,就,就暈了……”
不僅如此,只見玉姝的衣裙上還有一絲絲的血痕,雖然那痕跡很少,還是刺目得教人心驚。眾人不免又驚又疑,還是其中一個年長之人道:
“她該不會是……小產了罷。”
涅古渾身一震,想到這幾日玉姝的食量越來越少,神色也是愈發倦怠。
如果她腹中一直有胎兒,經了這麼多天的顛簸、威脅、逃亡、害怕……方才他還幾乎就要強暴她,又摔了她珍視之物……
“小產便小產,南人的小崽子沒了,有何可惜?”站在他身側的大漢滿不在乎道,“況這娘們懷的可是周景宵的孩子,他若絕了後,我還要連喝三天三夜的好酒呢!”
聞言,眾人都點頭稱是,又有一人道:
“但女子小產傷身,她要是一不小心死了……”
那大漢道:“她就是死了周景宵也不知道,不必理會她,還省得我們動手殺……”
話猶未完,忽聽一個冷冷的聲音猛地打斷了他,涅古面沉似水,一字一頓地從牙縫中擠出話來道:
“去給她,找個大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