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直到歡聲笑語和腳步聲打樓道里徹底消失,我才進了團長辦公室。
本以為母親會很快回來,結果倚著門呆立半晌也沒捕捉到她的任何聲音。
空氣中殘留著某種發霉的煙味,說不上為什麼,辛辣異常,像是在煙絲里撒下了孜然。
南側的玻璃茶幾上,幾只陶瓷茶杯一溜兒排開,若干還冒著熱氣,旁邊散著些瓜果殘骸,兩堆花生皮兀自攤開,宛若隆起的墳冢。
我幾乎能看到他們深陷在沙發上口水四濺的快活模樣,特別是陳建軍,手舞足蹈,口若懸河,夸張得令人作嘔。
別無選擇,我把窗戶開了條縫兒。
不想適才的一干人等隨冷風一起涌了進來,他們正沿著蜿蜒小徑向大門口進發,陳建軍和牛秀琴並肩走在最頭,中間是老頭老太太,母親和中年婦女掉在隊尾。
雪和風如此龐大,以至於隨時准備將他們吞沒。
隊伍在門房前停了下來,母親兩手操兜,跺了跺腳,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甚至扭臉往窗口掃了一眼。
我覺得應該躲開,但事實上並沒有動——是的,或許寒冬使人凝固。
在屋里兜了一圈兒,磕了倆瓜子後,我就不知該做點什麼了。
北側靠牆擱著一個棕紅色玻璃書櫥,上層擺了十來個獎杯,可謂各式各樣、五花八門。
數了數,由平海市政府頒發的年度文化貢獻獎有四座,都是玻璃的,通體冰涼,於是我就打了個寒顫。
其余大概都是金屬材質,非白即黃,有些還系著紅絲帶,不能說多丑吧,肯定也談不上好看。
造型最像奧斯卡金像獎的有兩座,都是全國戲曲協會搞的,一個是優秀團體獎,一個是什麼表演類金獎,當然,說是金獎,看起來也金燦燦的,其實只是黃銅,母親說那點鍍金趕不上爺爺早年煙袋鍋上的一個小金扣。
沒記錯的話,這兩座獎杯都是在天津頒發的。
就這麼瞅了一陣,我關上門窗,朝臥室走去。
門鎖著,費了一番功夫才在辦公桌的抽屜里找到了鑰匙。
撲鼻一股清香。
黃藍條紋床單,粉色刺繡被罩。
我在沙發上坐了片刻,又起身上衛生間放了放水,再回來時就滾到了母親床上。
下意識地一番摸索,什麼也沒有,雖然我也說不好自己在找什麼。
打床上坐起,又在床頭櫃里翻了一通,除了衛生巾、感冒消炎藥和若干化妝品外,只找到兩本書。
《加繆全集》是老書,以前在家里見過,另一本油墨撲鼻,顯然拆封沒多久——耶利內克的《鋼琴教師》。
這位去年剛得諾獎,小說沒讀過,同名電影倒是在平陽火車站附近的午夜場看過,劇情忘得精光,只記得男女主在公廁擁吻時那粗重的喘息讓我於昏昏沉沉中猛然驚醒。
隔三差五地掃了幾行,也沒瞧出什麼高明來,剛要放回抽屜才發現書尾內頁寫著幾個字,狹長瘦削,龍飛風舞,力透紙背。
得有個十來秒我才認了個全乎:贈鳳蘭,友,01……
01。
於是我又把書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隨後——當然物歸原位,給倆抽屜都歸置了個妥當。
可能是夏秋衣物都被拾掇起來,衣櫃里有些空蕩,一套西服,兩身呢子大衣,一件羽絨服,幾條褲子,晾衣杆一大半都光溜溜的。
底層大抽屜單還是內衣褲,我情不自禁地摸摸嗅嗅,又迅速放了回去。
幾個抽屜邊邊角角都摸了一通,別無所獲,只是一種莫名香味充斥胸腔,令人頭昏腦脹。
我也說不好是香水還是什麼殺蟲劑。
直到王偉超打電話來,我才兀地意識到,那個黃褐色古馳紙袋不見了。
下樓時跟一陣風似的,在二樓拐角處險些撞上母親。我擦身而過,只覺心里輕輕一跳。
“急個啥呀你,走路不能慢點兒?”她停下來,笑了笑,“這又去哪兒呀?”
我下意識地嗯了聲。我覺得應該停下來,腿腳卻不受控制,順著扶手一溜就是兩三步。
“越長大越沒禮貌,見了人也不知道說句話,”母親似乎拽了拽衣角,“傻樣兒一天!”
我回頭瞥了一眼。她扭身站在第一級台階上,兩手操在羽絨服兜里,細腰下的棕色長裙曲线圓潤。我又嗯了聲,一步躥下了樓梯。
“不跟你說話呢,嚴林!”母親索性轉過身來。
“有急事兒,”我倉促地抬頭,“沒功夫跟你說話。”
確實是急事兒,搗了三個多鍾頭的台球,又喊上兩個呆逼一起吃了個飯。
一瓶瀘州老窖,一瓶衡水老白干,每人弄了四五兩。
席間問起基金會的事,王偉超先是表示不知情,後來又說好像略有印象,最終結論是這種組織也就是個幌子,除了洗洗錢作用實在有限。
當然,他說這是他不負責任的一種看法。
有呆逼說確實不負責任,基金會嘛,總會有它促進公益事業的一面。
另一個呆逼則說,除了洗錢,還可以挪用公款和貪汙受賄嘛,怎麼能說作用有限呢。
三個人逼逼叨叨,沒完沒了,我覺得過於嘈雜了。而周遭油膩的人群歡騰得像炸開的火鍋。
到家時九點多,父親來開的門,他抓條毛巾在我身上一通亂舞後,問喝了多少。
我笑笑說沒多少。
他便大笑起來,邊笑邊衝客廳喊了一嗓子:“算你猜對了!”
母親應該說了句什麼,但我沒能聽到。
等換好鞋進了客廳,才發現一家子都齊整整地坐在沙發上,電視里是什麼漢武大帝,陳寶國主演的,所謂的年度開春大戲,其實很傻逼。
奶奶問我雪下得大吧,我說就那樣。
事實上雪當然不算小,打飯店出來就劈頭蓋臉地攪黃了我們K歌和搓澡的計劃。
難得的是今晚上母親竟沒打電話來催。
她靠在長沙發上,右於托著下巴,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脫掉大衣,在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確切說是坐在了扶手上。
一如既往,父親就著花生米,抿著小酒,他問我要不要再來點,於是我一頭栽進了沙發里。
母親切了聲,起身進了廚房,沒一會兒端了一碗水出來。
在我面前放下時,她說:“你還知道回來。”
我笑笑,抿了口水。蜂蜜水。
“你說你也這麼大人了,打個電話都不知道?”她靠回沙發上,俏臉緊繃。
“知道了。”
“你知道啥啊知道?”母親又坐起身來,胸膛起伏。她頭發扎在腦後,白皙的臉頰如一輪流動的月。
“啥不知道,我啥都知道!”
沒由來地,我突然吼了這麼一句。
是的,我承認自己有些激動,為了配合這句話,我甚至站起身來,聲音都在發抖。
灼熱而堅硬的目光中,陶虹勾搭上田蚡的肩膀,風騷地在他耳邊吹了一口氣。
她笑得咯咯咯的。
打臥室出來,客廳里已沒了人,父母房間開著燈,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洗漱完畢,撒了泡尿後,我在客廳沙發上坐了好半響。
黑咕隆咚中,陽台上的雪光白得像層細沙。
有那麼一會兒,我希望母親能出來,上廁所或者隨便其他什麼。
我有把握看她一眼,甚至還能說上幾句話。
當然,這個令人羞恥的念頭很快便在黑暗中節節敗退,宛若蠶褪去了皮。
更重要的是,母親不可能出來,事實上父母房間索性熄了燈。
我暈暈乎乎地起身,到臥室門門時略一猶豫,還是折回了書房。
和第一個文件夾一樣,第二個文件夾里也是八個視頻,此刻它們懸在屏幕上,似一團團幽藍的鬼火,我也搞不懂自己看過哪一個。
吸吸鼻子,戴上耳機,靠上椅背。
我這才發覺胃里燒得厲害。
第一個視頻文件名是mini-DV-dcr-pc7-20011105011。
昏黃中一抹黑影。
摩擦聲。
黑影清了清嗓子,昏黃便像墨水浸染宣紙那樣在畫面里擴散開來。
牛秀琴邊後退邊扭腰,她說:
“我可不是懶,啥運動也沒落下啊,關鍵還是體質,啊,喝口水都長肉!”
“瞎扯吧就,你這身材要啥有啥,還不知足昵。”畫面左上角溢出熟悉的嗓音。她輕笑著,長長地“嗯”了一聲。
“我這叫好?”
牛秀琴立定,側身,兩手叉腰,“這叫肥!”
這麼說著,她背向鏡頭,往右側一個跳步。
盡管像素有些磕磣,那黑色褲子包裹著的屁股還是顛了顛。
“照你這麼說,得瘦成竹竿兒才叫瘦。”
就在肥臀的顛動中,母親被左側的昏黃送到畫面里來。
她手捧馬克杯,斜靠在床頭,一襲扁長的陰影沿著白床單流淌而下。
“你這樣就行啊,要腰身有腰身,要長腿有長腿,”牛秀琴邊笑邊扭腰,猛地一個停頓,壓低聲音,“別說男的了,看得我都流口水!”
母親沒說話,而是一聲咳嗽,緊跟著是四五個小咳,邊笑邊咳,紅毛衣下的乳房都在劇烈顫抖。她不得不放下馬克杯,輕掩住了嘴。
牛秀琴兀自扭腰。
“媽呀。”好半會兒母親才恢復了語言能力,她長出口氣,臉頰紅潤。
“你就樂吧。”
“瞅你,還當姨呢!”
“當姨也要說實話啊,”牛秀琴一個跨步,壓起了腿,“哎,姨這咖啡咋樣?”
“嗯,”母親吸吸鼻子,“酸酸的,挺香。”
“家里還有點兒,明兒個回去了給你拾掇些。”
“不用不用。”
“這你市面上可買不到,日本人承包的手工作坊,甭跟我客氣,啊。”
母親笑笑,握著馬克杯沒說話。
牛秀琴換了條腿。
“哎,你說你們開會就開會吧,非要拉上我……戲協拽個人不行?”
牛秀琴哼哧哼哧。
“再說,開會能開出個啥來,當了這麼多年老師我算是知道了,沒事兒呀,才開會!”
“可別這麼說,陳書記可是個開會迷。”
“是嗎?”母親仰起了臉。猝不及防,兩人同時大笑起來,牛秀琴甚至坐到了地上。她一頭卷發在鏡頭前抖得像攤狗毛。
我覺得有些夸張了。
“你呀,”好一陣牛秀琴才止住笑,從地上爬了起來,“按陳書記的說法,是民營新劇團的代表,是那啥……”她拍拍腦袋,扭扭屁股,在床沿坐了下來。
“昨兒個瞄了眼他那個演講稿,說的那叫一個,啊,說你是民營新劇團的代表,是什麼文化市場改革的標杆人物,和——那個新生力量!”
“是嗎?”母親似乎愣了下,嘴角迅速揚起。
兩人又是大笑。牛秀琴抱住母親小腿,就差在床上打滾了。後者也好不到哪兒去,一頭青絲瀑布般淹沒了她的臉。
我點上一支煙。
“看把你樂得。”半響,牛秀琴坐起水,喘著氣說。
“我樂了?我哪兒樂了?”母親攤攤手,抿了口那什麼市面上買不到的咖啡。
這時,“咚咚咚”,傳來了敲門聲。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母親止住了笑,牛秀琴也扭過臉來。“誰啊?”她問。
“我!”不是病豬又是誰呢?
“說曹操曹操到。”午秀琴笑笑,起身掠過鏡頭。
母親也很快下了床。找鞋花去了她兩秒鍾時間。她整整衣服,又捋了捋頭發。
“還沒休息呢?”
牛秀琴似乎開了門。
與此同時,一襲白光滲進畫面,仿佛給昏黃塗上了一層亮麗釉彩。
母親又拽了拽毛衣,她下身是條黑色西服褲。
“睡不著啊,我實在是閒得慌,看你們這兒歡聲笑語的,”陳建軍的聲音越來越近,“沒打擾二位休息吧?”
“嗐!”
“沒有,沒有。”母親笑笑,往前走了一步。
“坐啊,坐啊,張團長。”病豬露出一截胳膊,瞬間又縮了回去。“哎呀。”他嘆口氣,應該是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母親也坐回了床沿。她雙手放在大腿上,使後者顯得分外圓潤。
“來點咖啡?”
“我能選擇喝茶不?”
“不能。”
“那就白開水吧,啊?”病豬發出招牌式的笑聲。
母親也笑。她紅毛衣下翻出潔白襯領,脖頸和臉頰在黑發陪襯下格外白皙。
“這麼歡樂,說啥呢你們?”
“說啊……”母親笑著攏攏頭發,往畫面外瞅了一眼。
“來,慢點兒,”牛秀琴總算出現了,“說啊,說你是個開會迷!”
“不帶這麼罵人的,啊。”陳建軍大笑。
於是倆女人也笑了起來。
母親還好,單手掩著嘴,牛秀琴仰臉叉腰,渾身發顫,我覺得她的奶子完全可以甩到陳書記臉上。
等這令人戰栗的行為藝術告一段落,牛秀琴靠近母親,問要不要再來點。
邊說,她邊扭動屁股,仿佛在用她的肢體語言表達著殘留的笑意。
母親伸手握住馬克杯,說還沒喝完。
牛秀琴便挨著母親坐在了床沿,胸膛高高挺起。
以上過程中,陳建軍發出幾聲愜意的嘆息。
完了,他清清嗓子,說:“這個……先道個歉,啊,硬拉張團長來確實不好,不過呢,我也有我的打算。”
“看看看看,”牛秀琴撓住母親胳膊,“你當然有你的打算啦。”
母親抿了口咖啡,又抬起頭來。
“咱鳳舞劇團啊,作為文化市場改革的新生力量,啊,作為……”
倆女的立馬大笑起來,有點迫不及待的意思。牛秀琴滾到了床上,豐滿的大腿絞在一起。
母親彎腰垂頭,死死按住馬克杯,仿佛不如此它就會飛到天上去。
她的笑時有時無,斷斷續續,偶爾露出的臉頰卻在叮叮咚咚中,於白亮的釉彩下,越發紅潤。
就這樣,從劇團到評劇,從平海到平陽,從風土人情到陳年舊事,笑聲毫無例外、接二連三地響起。
哪怕陳建軍胡編亂造一個連我都知道的老掉牙笑話,都能贏來一陣大笑。
這些人無疑被種了什麼蠱,亟需解毒。
母親的臉蛋甚至都變得紅彤彤的,那抹艷麗的光難得一見,我覺得有些過了。
大概一萬次大笑後,愉悅的氛圍被摩托羅拉的經典鈴聲打破,牛秀琴拐個銳三角,閃到了鏡頭外。
沉默了幾秒,陳建軍笑笑,清清嗓子,可能還吐了幾個字,卻被不遠處牛秀琴的唧唧歪歪攪亂了節奏。
一種可怕的便秘感。
我幾乎能夠想象他要脫口而出的話:這個牛秀琴,打個電話都一驚一乍的!
再回來時,牛秀琴說老同學約見面,得出去一趟。當然,這麼說著,她不忘給在座的兩位都續了續杯。
“這會兒?幾點了都。”母親站起來。
“沒事兒,一會兒就回來,你倆先聊著。”牛秀琴捧著咖啡壺走出畫面,“她呀,剛離婚,要死要活的,總要有人開導下不是?”
“那你可慢點兒,注意安全,我啊,也回屋吧。”豬頭可算露了出來,雖然只是半扇。
他伸了伸腰,於是又露出一截胳膊。
“嗐,緊張個啥勁,就算我們鳳蘭是大美女,也不用這麼緊張嘛。”牛秀琴又靠近鏡頭。
她這前半句平海話,後半句平海普通話。
“說啥昵。”母親皺眉苦笑。
陳建軍晃晃腦袋,發出招牌式的笑聲。青銅器般,啞鈴般。完了他說:“牛主任啊牛主任。”
“我去去就回,需要啥快說,給你倆稍點兒。”牛主任噔噔噔的,顯然已經換好了鞋。
母親閃過畫面。“早些回來。”她小聲說。
“放心吧。”
半扇豬頭也從鏡頭前消失了。“小心點兒!”半晌他嚎了一嗓子。
十幾秒後,母親回到畫面,轉身站在床沿。
關門聲。“坐啊。”
於是母親坐回床上,捧住了馬克杯。
豬頭笑笑,在鏡頭前一閃,接著嘆了口氣。也就是說,他又坐了下來。
沉默。噪音和黑线突然清晰。
“雲南好啊,”陳建軍似乎抿了口水,“天藍地紅,物產豐富,大太陽那麼亮,那個王小波不寫過……”
“黃金時代。”
“對對,黃金時代,他是浪漫化了一些,但也差不多,包括群體衝突,跟當地人那是三天兩頭干架啊。”
母親沒說話,抿了口咖啡。
“不打架還真不行,我們女同志老被人欺負啊,禽獸王八蛋忒多了,啊,大字不識一個的小隊長都能讓你哭爹喊娘,要死要活的。”
“嗯,聽同學說過。”母親嘆口氣。
“是吧?哎——你是屬……”
“屬虎。”
“屬虎啊,真看不出來,琢磨著你頂多屬馬!”
“淨瞎說。”母親笑笑。
陳建軍大笑,半響才說:“那你小啊,我得大你半輪。”
“我是隨父母下放,就咱城東小禮莊。”
“哦,蘆葦蕩。”
“你知道?”母親撩撩頭發。
“我家老三當兵前在那兒砍過幾年蘆葦杆兒,就那個葦箔,啊,大冬天的拴著磚頭打。”
“牲口車上蓋的。”
“嗯。”陳建軍長出口氣,笑了笑。
許久沒人說話。
“為啥去雲南?”母親起身,靠回床頭,“咱平海還有去雲南的?”
“我黑五類麼,一年多都沒走成,後來,後來跟平陽的一批在沈陽會合,一半去了北大荒,一半就去了雲南。”
“還有這歷史呢。”母親雙於捧杯,兩腿在床上摽在一起,穿著白棉襪的腳衝著鏡頭。
“那可不,我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陳建軍笑笑,喝口水,完了繼續笑,“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嗯。”
“說來也好笑,第一次去雲南,啊,瞅著啥都新奇,蘑菇就不說了,那個松果長得跟棒子一樣,我們就埋頭搶啊,給帶路老鄉瞧得一愣一愣。”
陳建軍笑得直拍桌子。
母親也笑。她胳膊肘擱床頭矮幾上,單手支著下巴,腳部一抖一抖的。
“還有那四腳蛇,四腳蛇知道吧……”病豬的嘴像是被人開了個豁,字字句句花樣百出地蹦出來,沒完沒了。
時不時地,他還要拍拍桌子,似是給那些攀著釉彩漫天流淌的音韻打著節拍。
母親聽得很入神——也只能用“入神”來形容了——附和,發問,感嘆,一樣不落。
我幾乎能嗅到空氣中那濃郁的可可味兒。
我期待牛秀琴能早些回來,然而直到視頻結束,這個願望都沒能實現。
我記得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母親攏攏頭發,盤起了腿,她臉上那抹紅艷的光仿佛要溢出屏幕。
接著一連兩個視頻里都沒有母親,可能都有陳建軍吧,我草草拖了一遍,畫麗昏暗得像塊糊掉的鍋巴。
倒是黑线和噪音一如既往。
總之,桌椅板凳,說說笑笑,談的嘛,無非是工程,競標和地皮。
當然,少不了分成,雖然沒有明說。
倆視頻日期分別是01年11月和02年9月,前者提到了博物館,後者提到了文化宮,博物館前年就開放了吧,文化宮好像去年才落成。
第四個和第五個視頻之前都看過,老姚的聲音確實有些耳熟。
第六個視頻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40110005,母親又出現了。
當然,最先出現的是牛秀琴的手,接著是一閃而過的黑呢子大衣,可能是陳建軍,與此同時,我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她說:“這大冷天兒的,搞個典禮不能在室內?”
“我也想,”牛秀琴笑笑,“可綜合大樓不願意啊。”
“是太冷,不夠人性化,領導也是人嘛。”黑呢子大衣又是一閃。這貨笑得呵呵呵的。
沒人說話。
只有陳建軍的腳步聲。
乳膠漆白牆,紅鑲邊的木質牆底,銀色暖氣片,寬窗台,兩盆仙人球,窗簾沒拉,玻璃上蒙著一層水霧。
越過黑沙發靠背,隱隱能瞥見玻璃茶幾上立著兩個一次性紙杯,旁邊還擺著幾頁A4紙。
毫無疑問,眼前是平海廣場南面的老辦公室,這地方我去過好幾次,四樓,整個廣場一覽無余。
03年6月打劇場辦公樓搬出來後,劇團便在此安營扎寨,至於是不是陳建軍給“物色”的,我就說不好了。
當時租了一室一廳,對面大廳七八十平吧.放了個康佳彩電,一個乒乓球台,我老想扇兩拍子,可惜除了母親,從未找到過其他對手。
進門左手邊還豎了個老文件櫃,里面部是些舊報紙,基本上從95年到02年,各大主流報紙一期不落,也不知道是誰留下來的。
“小李還扇著乒乓球呢?”轉了有三圈吧,陳建軍總算停下了腳步“可能吧,”牛秀琴笑笑,鼻孔里噴出一股氣,“張副書記也該過來了吧?”
“可不,讓他下樓瞧瞧。”
“好嘞。”“噔噔”兒聲,開門,關門。
陳建軍又開始轉圈。
真他媽跟驢拉磨一樣。
邊拉磨,他邊喊了聲鳳蘭。
母親沒吱聲,於是他繼續拉磨。
又轉了兩圈,母親終於開腔了:“你消停會兒行不行?”
“各人有各人的學習方法,我記東西還就得這樣,不然也考不上北大啊。”病豬笑笑,靠到了沙發背上。
母親沒搭茬。
“哎,莜金燕學校那事兒你想好了?”
母親長出口氣。
“考個駕照,結果連人操場邊的學校都要給接手了?”
“行了你,啊。”
“嗐,”陳建軍嗖地打鏡頭前消失了,“你這個想法是好的,決定我也是支持的。”他聲音變得無比輕柔。我這才發現自己口渴難耐。
母親沒音。
“這事兒啊,早該有人做了,到頭來還是你。”
母親又長出口氣。
“有困難我想辦法。”
還是沒音。
陳建軍嘆口氣,半晌“啊”了聲,像是伸了個懶腰,緊跟著語調一轉,壓根就不帶過度,“哎——聖誕在師大的演出咋樣?”
“就那樣。”
“真想去看看。”病豬一聲呻吟,“還記得大前年冬天在前進街老劇場嗎,那會兒我咋說的?”
“我說離師大這麼近,不如直接在師大演得了。”
“可惜真在師大演了,反倒沒機會看了。”
陳建軍斷斷續續,口氣卻濕漉漉的,像窗戶上流淌而下的水珠。
“走吧,二十了。”一陣窸窸窣窣和滋滋啦啦後,母親徑直走向門口。
陳建軍哎了聲,也跟了出去。
“砰”地一聲響,水珠加速墜落。
除此之外,畫面一成不變,直至十來分鍾後牛秀琴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也談不上慌張,只是她紛亂的腳步和粗重的喘息給人一種慌張的感覺。
她伸手在鏡頭前晃了晃,邊喘邊罵了聲騷貨。
之後,畫面便陷入黑暗。
第七個視頻應該也看過,還是工程競標之類的,說的是籃球城跟什麼中心,我也說不好。
唯一有把握的是,三十來分鍾的視頻耗去了我兩分多鍾的生命。
之後,我趴地上做了四十個俯臥撐。
計劃是八十個,當然,理想和現實難免有些差距。
不等氣喘勻,我就強忍著口渴點開了最後一個視頻。
五十七分鍾。
“……余老板啊,做玻璃起家,音響了,包括你們的……都有涉及,打小聽黃梅戲長大的。”
洪亮的嗓音在刺耳的噪聲中飄忽不定。
黃白色的半透明窗簾,仿古式紅窗櫺,隱隱掠過一抹綠色。
“是的,是的。”南方口音。青磚牆,一幅巨大的草書,怕是得有上千字,僅這麼一照,我都覺得晃眼。
“余老板沒事兒就愛唱兩句。”
牛秀琴未開口先笑。
藤椅,白襯衣,法令紋,紫砂茶壺,淺黃色風衣,齊肩短發,鏡頭在那熟悉的溫潤臉頰上停了兩秒,很快貼到了桌面上。
茶杯巨大,藍色线條像人體脈絡。
“是不是?”母親笑了笑。
“個人的一點小愛好啦。”
“哎,張團長可別挑釁,啊,余老板今兒個可是有備而來!”我幾乎能看到病豬的吐沫星子。
“不敢不敢,就不獻丑了!不獻丑了!”
母親笑笑,沒說話。牛秀琴也笑。
“別看余老板現在主業是房地產,也還是個票友啊,他對咱們的評劇,對評劇人才的培養都很感興趣。”
“是的,是的,聽說張……張團長要接手評劇學校,老余願助一臂之力!”
母親嘆了口氣。
“鳳蘭。”
“余老板好意心領了,陳書記也不要費心了。”
“你急啥,聽他慢慢……”病豬話沒說完就沒了音。接著他咕咚飲了一口茶。
牛秀琴也長嘆口氣,調子拖得老長。鏡頭一番搖晃後,畫面中只剩幾條腿,不遠一柱文竹鑽過縫隙,映入眼簾。
“余老板喜歡哪些劇目啊?”
“花為媒啦,”老余停頓一兩秒,“女駙馬,天仙配,都喜歡!還有……反正吧,這些戲吧……”他興高采烈的,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卻又戛然而止。
因為手機響了,肛肛的老鼠愛大米。
有個五六秒,鈴聲才消失。
與此同時,一雙穿著西服褲的腿站了起來:“不巧啊,有急事兒得過去一趟,陳書記,張團長,牛主任,先走一步!”
當然是可愛的老余。
一陣吱嚀聲,大家似乎都站起身來。
幾句寒暄後,牛主任把余老板送了出去。
好一陣都沒什麼聲音,除了一種模糊的隆隆聲。
毫無疑問,還是陳建軍打破了沉默。
他先質問母親想干啥,接著開始扔炸彈,顛來倒去無非是說這老余是個好人,而且資金充足。
母親始終不置一詞。
後來陳建軍可能沒詞兒了,也可能是口渴了,他站起身來,倒茶,喝茶,一搞就是幾分鍾。
畫面里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的跡象,但你能聽到一種哩哩啦啦和咕咚咕咚聲,兩者交替進行,有條不紊。
牛秀琴的電話便在這催人入眠的音效中響起。
猶豫一下,我還是接了。
她問我睡沒,我說沒,她又問我忙啥呢,我撇了眼屏幕上難得的亮堂畫面,沒說話。
我實在不知說點什麼好,更不知該從何說起。
牛秀琴切了一聲,說:“想你了。”
就是這樣。
掛了電話後,我不得不跑廚房喝了杯水。
父親的呼嚕聲震屋宇。
雪不見停,不遠的松枝咔嚓作響。
“他這個報價虛高,我會想辦法壓一壓,”大概喝飽了,陳建軍坐下,再次開腔,“可學校破破爛爛哪能行?教育局這關就過不了。”
這麼說著,他敲擊著桌面,清脆而又急促。
這是一種極賦韻律的聲響,生動得像一株快速生長的植物。
它似乎暗示著,那些枯竭殆盡的詞語在痛飲一罐茶水後重又煥發生機。
“他這也是對文化事業的捐贈,本來這事兒基金會就能搞定,你偏不樂意。”
“不用你管。”母親終於輕輕吐了一句。
“怎麼不用我管,”陳建軍笑笑,“培養人才是有意義的,我只是不方便出面,不然啊,真想自己接過來。”
“那你接過去吧。”
“你要實在不行,我就文化局入股了?”
“你饒了我好不好?”
“饒了你饒了你!”陳建軍突然用力捶了捶桌子——咚咚作響中,我覺得茶壺都蹦了起來——卻又沒了音。只剩他粗重的喘息。
我沒能捕捉到母親的聲音。
“你要有其他辦法我不管你。”許久,陳建軍輕聲說。
母親長嘆了口氣。
沉默。也許窗簾在動,有零星的陽光,花盆里的文竹卻紋絲不動。
“還好嗎最近?”難說過了多久,陳建軍問。
母親給自己斟了杯茶。
陳建軍的呼吸時隱時現。
我老擔心他會撲將過去。
或許真的是杞人憂天吧。
牛秀琴遲遲沒有進來,直至一切從眼前消失。
我起身,又坐回椅子上,再次起身。
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4042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