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幼年時我十分迷戀劇烈的天氣變化。
像瞬間的烏雲壓頂,迅猛的風,暴烈的雨,以及豆大的雨點砸到滾燙路面上發出的呲呲呻吟,都能讓我體內猛然升騰起一種愉悅。
王偉超進來時淋成了落湯雞。
這逼拉著長臉,卻依舊嘻嘻哈哈。
母親拿出我的衣服給他穿。
當然,有點小,球衣變成了貼身背心。
母親就夸他長得高,又怪我挑食,說再這樣下去怕就真是小矮人了。
其實雖然發育晚,但我當時的身高好歹處於同齡人的中上水平。
她的話讓我產生一種羞辱感,不由漲紅了臉。
我盯著電視沒有吭聲,胸中卻燃起一股烈焰。
那天的新聞我記憶猶新。長江迎來了第六次洪峰,電視里的水像是要涌出來。
似乎從彼刻起,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汪洋大海了。
一群官兵用門板護送兩頭豬,在齊腰的水中行進了三公里,最後得到了農民伯伯的夸獎。
母親和王偉超都大笑起來,前仰後合。
我想憋著,但終究沒能憋住,噗嗤一聲泄了氣,便再也刹不住閘,直笑得眼淚都涌了出來。
王偉超詫異地問:“你個神經病沒事兒吧?”
母親撇撇嘴,說:“甭理他,這孩子反應遲鈍,還歇斯底里。”
然後她起身回房備課,到門口時又轉身叮囑道:“別老想著玩,你倆討論討論功課,天也不會塌下來。”
王偉超呵呵笑,忙不迭地點頭稱是。我掃了眼母親裙擺下白皙光潔的小腿,輕輕哼了一聲。
到了我房間,王偉超立馬原形畢露。
他說這雞巴天氣,雨點都有龜頭大,差點把他老人家砸死。
說著他操起那個熟悉的塑料袋——應該塞在衣服里,沒落一滴雨——把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倒在了我床上:幾盤磁帶,一個打火機,還有一盒紅梅。
他挑出一盤塞進錄音機里,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這個可是打口帶,從他哥那兒偷拿的,要我千萬別給弄丟了。
這就是我第一次聽Nirvana的情形。
當還算美妙的和弦、嘈雜的鼓點、轟鳴的貝司以及夢囈而撕裂的人聲從那台老舊國產錄音機里傳出來時,我第一反應是關掉它。
但轉念想想連英語不及格的王偉超都能聽,我又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
王偉超則尿急似的,不停地來回走動。
我一度以為那是聽這種音樂該有的形體動作,直到王偉超拍拍我,做了一個抽煙的姿勢。
我下意識地看了眼窗外,略一猶豫,還是點了點頭。
王偉超自己銜上,又給我遞來一根。
神使鬼差地,我就接了過去。
接下來王偉超開始唾液四射,講這個樂隊如何牛逼,他們的磁帶怎樣難搞,又說他哥廣州有門路,好貨堆積如山。
“咱們怕是到死都聽不完。”
他興奮地說。
王偉超為這個憂心忡忡的夏天編織出一個夢。
我徜徉其中,甚至忘記了窗外的瓢潑大雨。
而沒多久,母親推門而入,撕碎了這一切。
想來她是打算問問我們午飯吃什麼,手里還端著一個果盤。
噪音牆中柯本操著濃重的鼻音反復哼著一個詞,後來我才知道,他唱的是“memoria”。
母親也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們。
她那副表情我說不清楚,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水底卻又像藏著什麼東西。
比如,一眼清泉。
王偉超關了錄音機,屋子里安靜下來。
空氣里懸浮著尼古丁的味道,生疏而僵硬。
竹門簾把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條條細紋,轟隆隆的雨聲傾瀉而入。
半晌,母親才說了一句:“嚴林你過來。”
我坐在床上,背靠著牆,沒有動。
王偉超輕輕踢了我一腳。我感覺煙快燒著手了,不知該掐滅還是丟掉。“你過不過來?”
母親又說了一句,輕柔如故。我把煙頭丟掉,用腳碾了碾,始終沒有抬頭。“嚴林你過來!”
清泉終於噴薄而出——母親猛地摔了果盤,一聲脆響,碎片四濺。
一只梨滾到了我的腳下。
那是一只碭山梨,至今我記得它因跌破身體而滲出汁液的模樣。
而那股躁動的熔岩又在我體內迅猛地膨脹,沸騰,它迫使我不得不站起來,面對身著翠綠色貝貝裙的母親,吼道:“管好你自己吧!”
母親紋絲未動,像是沒有聽到。我起身,從她身旁掠過,直到躥入雨簾中鼻間尚游蕩著一絲熟悉的清香。
然而我從小就是個不可救藥的人,我多麼善於察言觀色啊。很少有什麼能逃出我的目光。那一瞬間母親清澈的眼眸激起了幾縷波瀾,以瞳仁為中心迅速蕩開,最後化為蒙蒙水霧。我說不好那意味著什麼,震驚?慌亂?抑或傷心?”
龜頭”大的雨點劈頭蓋臉,我感到渾身都在燃燒,手腳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
那個下午我和王偉超是在台球廳度過的。
他不住地罵我發什麼神經,又安慰我回去乖乖認錯准沒事。
我悶聲不響地搗著球,罕見地穩准狠。
四點多時他又帶我去看了會兒錄像。
盡管正門口掛著“未成年人禁入”的牌子,但在粗糙的熒光照耀下,煙霧繚繞中,熠熠生輝的盡是那些年輕而飢渴的眼神。
到現在我也說不准放的是什麼片子,不過想來,九十年代三线小城的破舊錄像廳里又能放些什麼狗屁玩意呢?
當身材粗獷的西方女人帶著滿身的雪花點盡情地叫著“Oh yeah”時,我和王偉超都情不自禁地擼起管來。
射精的一刹那,一張恬靜秀美的臉龐浮現在我腦海中。
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和惶恐,八爪魚一樣將我緊緊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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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旦落下便沒完沒了。
街面上渾濁的積水總讓我想到水城威尼斯。
爺爺的風濕病變得嚴重,母親大半時間都呆在隔壁院里。
我多少松了口氣。
一連幾天我和母親間都沒有像樣的對話,好幾次我嘗試著去碰觸那雙熟悉的眼眸,都半途而廢。
有時候我甚至期待母親能打罵我一頓,而這好像也是奢望——她對我的唯一態度就是視而不見。
這讓我滿腔憤懣,卻又焦躁不安。
晚上躺在床上,我輾轉反側,連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都那麼悵然若失。
而徹夜喧囂的蛙鳴,更像是催命的鼓點,逼迫我不得不在黎明前的半睡半醒間把這些聒噪者燉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吃晚飯時,奶奶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
在母親的輕聲安慰下,她像個小孩那樣抽泣著說他們都老了,不中用了,但莊稼不能荒啊,地里的水都有半人深了,這可咋整啊?
母親愣了愣,說她一早去看看。
奶奶直搖頭:“你搞不來,六畝地哪塊不得剜條溝啊。”
我說:“我去嘛。”
奶奶白了我一眼。
在一片靜默中,大家吃完了飯。
母親起來收拾碗筷時,一直沒吭聲的爺爺口齒不清地說:“西水屯家啊,讓他姨夫找幾個人來,又不費啥事兒。”
我像被針扎了一下,嗖的從凳子上蹦了起來。奶奶詫異地掃了我一眼,說:“哎喲,看我,咋把這茬忘了?”
母親頭都沒抬,倒菜、捋筷、落碗,行雲流水。見母親沒反應,奶奶似是有些不高興,哼道:“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拉不下臉,那我去。”
母親端起碗,向廚房走去。我趕忙去掀門簾。母親卻停了下來,輕聲說:“一會兒打個電話就行了。”
第二天陸永平果然帶了四、五個人,穿著膠鞋、雨披忙了一上午。
午飯在我家吃,當然還是鹵面。
飯間,紅光滿面的陸永平噴著蒜味和酒氣告訴我:“小林你真該瞧瞧去,田里盡是鯽魚、泥鰍,捉都捉不完啊。”
對於一個孩童習性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春期少年而言,這的確是個巨大的誘惑。
我不禁想象那些高蛋白生物們在玉米苗和豆秧間歡暢地游曳嬉戲。
那一刻,哪怕是對陸永平的厭惡,也無法抵消我的心癢難耐。
然而母親從院子里款款而入,淡淡地說:“這都要開學了,他作業還沒寫完呢。”
我抬頭,立馬撞上了母親的目光,溫潤卻又冰冷。這讓我沒由來地一陣羞愧,只覺面紅耳赤,整個人像是一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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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終於在一個傍晚停了下來。
西南天空抹了一道巨大的彩虹。
整個世界萬籟俱靜,讓人一時難以適應。
空氣里揮發著泥土的芬芳,原始而野蠻。
曾經嬌艷如火的鳳仙花光禿禿地匍匐在地,不少更是被連根拔起。
大群大群的蜻蜓呼嘯著從身前掠過,令人目眩。
我站在院子里,看著眼前嶄新的一切,竟有一種生疏感。
就是此時,陸永平走了進來。他穿著白襯衫、西裝褲,皮鞋擦得鋥亮,讓人陡升一種厭惡。“你媽呢?”
他開門見山。
我用腳扒拉著鳳仙花莖,假裝沒有聽見。
這人自顧自地叫了兩聲“鳳蘭”,見沒人應聲,就朝我走來。
“小林,吃葡萄,你姨給拾掇的。”
陸永平遞來一個碩大的食品袋。我不理他。“咱爺倆得嘮嘮,小林,趁你現在不學習。”
陸永平笑著,語氣卻不容置疑。我轉身就往房間走,頭也不回:“跟你沒啥好說的。”
我躺到床上,隨手打開錄音機,這癩皮狗也跟了進來。
他把食品袋放到書桌上,在屋里溜達了一圈,最後背靠門看著我。
柯本殺豬一樣叫著,讓他皺了皺眉。
我枕著雙手,眯縫著眼,強迫自己去追尋音樂的軌跡。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我以為他已離去時,一個人影在眼前一晃,屋子里安靜下來。
“讓你小點聲,聽不見?”
陸永平在床頭坐下。我冷哼一聲,翻了個身,柯本就又叫了起來。這次陸永平起身,一把拽下了插頭。“滾蛋!”
我騰地坐起來,捏緊了拳頭,兩眼直冒火。
陸永平卻根本不理我,他嘿嘿笑著說:“也就是你,換小宏峰,換你姐試試,老子一把給這雞巴玩意兒砸個稀巴爛。”
我咬咬牙,憋了半晌,終究還是緩緩躺了下去。
“來一根?”
陸永平笑嘻嘻地給自己點上一顆煙:“來嘛,你媽又不在。”
“你到底有雞巴啥事兒?”
我盯著天花板,不耐煩地說。
“也沒啥事兒,聽說你又惹你媽生氣了?”
“哼。”
一種不祥的預感。
“就說這抽煙吧,啊,其實也沒啥大不了,但再咋地也不能抽到你媽跟前吧?搞得姨夫都成教唆犯了。”
陸永平輕描淡寫,我的心卻一下沉到了谷底。
說客!
母親竟然讓這貨來給我做思想工作?
我感到渾身的骨節都在發癢,羞憤穿插其間,從內到外把我整個人都點燃了。
“關你屁事兒!”
我一下從床上蹦起來,左掌心那條狹長的疤在飛快地跳動。
陸永平趕忙起身,後退了兩步,笑眯眯地直擺手:“好好好,不關我事兒,你別急,什麼狗脾氣。”
說著他轉身往院子里走去,不到門口又停下來:“你零花錢不夠用就吭聲,放心,咱爺倆的秘密,你媽不會知道。”
他吐了個煙圈,又撓了撓頭,似乎還想扯點什麼。
但他已經沒了機會。
我快步躥上去,一拳正中面門。
那種觸覺油乎乎的,惡心又爽快。
目標“呃”的一聲悶哼,壯碩的軀體磕到木門上,發出“咚”的巨響。
我毫不猶豫地又是兩腳,再來兩拳,陸永平已經跪到了地上。
至今我記得那種感覺,暈乎乎的,好像全部血液都涌向了四肢。
那一刻唯獨欠缺的就是氧氣。
我需要快速地呼吸,猛烈地進攻。
然而我是太高估自己了。
陸永平一聲怒吼,便抱住我的腿,兩下翻轉,我已被重重地撂到了床上。
我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陸永平反摽住了胳膊。
血管似要炸裂,耳畔只剩隆隆的呼嘯,我嘶吼著讓陸永平放開。
他說:“我放開,你別亂動。”
雙臂上的壓力一消失,我翻滾著就站了起來。
陸永平已到了兩米開外——想不到這個不倒翁一樣的貨色動作如此敏捷——左手捂住臉頰,兀自喘息著:“真行啊,你個兔崽子。”
等的就是這一刻,我飛步上前,使出全身力氣,揮出了一拳。
遺憾的是陸永平一擺頭,這一擊便擦嘴角而過,青春的力量幾乎都釋放到了空氣中。
不等回過神,我整個人已被陸永平狗熊一樣抱住,結結實實按到了床上。
我拼命掙扎,雙臂揮舞著去撓陸永平的臉,卻被他一把掐住。“媽勒個巴子的,你個兔崽子還沒完了。”
陸永平長臉憋得通紅,說著在我背上狠狠拍了一下。
疼痛漣漪般擴至全身,讓我意識到敵我之間的差距。
就那一瞬間,眼淚便奪眶而出,躁動的力量也從體內消失殆盡。
陸永平松開我,吐了口唾沫,邊擦汗邊大口喘息。
半晌,他嘆了口氣:“都這樣了,咱今天就把話說開。嚴林你瞧不起我可以,但你不能瞧不起你媽!她為這個家遭了多少罪,別人不清楚,你個兔崽子可一清二楚!”
我的臉埋在涼席里,只能從淚花的一角瞥見那只遍布腳印的皮涼鞋在身旁來回挪動。“你憑什麼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哼哼。”
陸永平冷笑兩聲,點上一顆煙:“啊?女人我見多了,你媽這樣的,可以說——沒有!你瞧不起她?”
這時大哥大響了,陸永平接起來嘰里呱啦一通後,對我說:“你自己想想小林,你摸著自己的良心想想!廢話我就不多說了。”
“裝什麼好人?還不都是因為你!”
興許是眼淚流進了嘴里,我感覺自己的聲音都帶著股咸味。陸永平顯然愣了愣,半晌才說:“大人的事兒你懂個屁。”
我冷哼一聲,不再說話,身下的床板傳達出心髒的跳動,年輕卻茫然無措。
陸永平在屋里踱了幾步,不時彎腰拍打著褲子上的汙跡。
突然他靠近我,抬起腿,嗡嗡地說:“你瞅瞅,啊,瞅瞅,燙這麼大個洞,回去你姨又要瞎嘰歪了。”
他的臉頰腫得像個苹果,大鼻頭汗津津的,嘴角還帶著絲血跡,看起來頗為滑稽。
我這麼一瞥似乎讓他意識到了什麼,陸永平摸摸臉,笑了笑:“你個兔崽子下手挺黑啊,在學校是不是經常這麼搞?”
這麼說著,他慢條斯理地踱了出去。
院子里起初還有響動,後來就安靜下來。
我以為陸永平已經走了。
誰知沒一會兒,他又嗒嗒地踱了進來。
背靠窗台站了片刻,陸永平在床頭的凳子上坐下,卻不說話,連慣有的粗重呼吸都隱匿了起來。
屋子里靜悄悄的,街上傳來孩童的嬉鬧聲。
我右臉緊貼涼席,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趴在床上,渾身大汗淋漓,頭腦里則是一片汪洋大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我終於不堪忍受,下決心翻個身時,陸永平站了起來:“好,我跟你媽這事兒,就此了結。”
干脆利落得讓我懷疑自己的耳朵。走到院子里,他還不忘回頭來一句:“再惹你媽生氣,我可饒不了你。”
“還有,”
他頓了頓:“那葡萄可熟透了,要吃趕緊的。”
許久我才翻個身,從床上坐起,卻感到渾身乏力。
記得當時天色昏黃,溜過圍牆的少許殘陽也隱了去。
我站起來,整個人像是陷入一團棉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