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牛秀琴在小區外候著,見我進來,二話沒說開著車就走。
還是那輛七代雅閣,多半是文體局的配車,似乎永遠一塵不染。
天卻灰蒙蒙的,路上沒什麼人,兩道的雪厚得像備戰中的臨時戰壕。
當然,不時傳來的鞭炮聲和隔三岔五掠過頭頂的大紅色條幅一起提醒我們,值此傳統佳節,喜慶是對一個人最起碼的要求。
然而說不上為什麼,好一陣車里都沒人說話。
我認為是郭冬臨的緣故,FM在播央視春晚的錄音,傻逼郭冬臨本色出演,他用比禿頂都要圓滑的嗓音說:老婆,不能衝動,衝動是魔鬼,衝動是炸彈里的火藥,衝動是叉叉叉。
於是牛秀琴就笑出聲來,她捶了下方向盤:“逗死了!”
這麼說著,她瞟了我一眼,我也只好將就著笑了笑。
“這小品你看了吧,逗死人!哎——”她又瞟我一眼,“手機給老姨掏出來唄!”
我愣了下,她便抖了抖腿。
褲子很緊,口袋很深,頗費了一番功夫,我能感受到小腹的溫熱,甚至我覺得自己摸到了她的屄。
這讓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她慍著臉說:“往哪兒摸啊你個小流氓,再瞎整我可就不客氣了!”
至於怎麼個不客氣法,她沒說,我也猜不出來。
“哎——沒落啥東西吧你?”等郭冬臨和那什麼牛莉在掌聲中退場,這老姨瞅我一眼,突然問。
“沒啊,”我擰擰脖子,卻下意識地捏了捏兜里的移動硬盤,“我有啥東西可落的。”
是的,我沒落東西,倒是非法帶走了一些東西。
鑒於我國電子信息立法滯後,這算不算盜竊罪,我也說不好,不過顯然值得在刑法課堂上討論一下,很有意思的話題。
那個莫名其妙的隱藏盤符莫名其妙地在我心頭隱藏了這麼些時日,驟然乍現眼前,難免讓人心驚肉跳。
我深呼幾口氣也沒能遏制住右手的抖動。
而數個淺黃色文件夾整齊劃一(沒記錯的話,文件夾都是用阿拉伯數字命名),在液晶屏的蒼白背景下清晰得近乎暈眼,以至於讓人懷疑眼前一切的真實性。
胡亂點擊一通後,我溜出門外,跑走廊上往下瞄了幾眼。
我甚至叫了幾聲老姨。
理所當然,沒人應聲。
返回房間,又是一通亂點,這回算是利落了些。
記得盤符里文件不少,種類齊全,視頻、音頻、圖片一樣不落,甚至還有幾個word文檔。
我隨便點開了一個視頻,烏漆麻黑的,也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只隱隱能看到呼吸燈閃動著的紅色光暈。
這一閃就將近一兩分鍾,畫面沒有任何變化,我一連拖拽了兩次都是如此。
不過似乎能聽到飄渺的歌聲,十分微弱,像是來自遙遠的外太空。
這個念頭讓我心里一動,忍不住又往後拖了一下。
瞬間,尊貴的HiFi音響里傳出一種哼哧哼哧聲,熾熱而散亂,卻又隆隆隆的,像有火車駛過,又仿佛一襲巨大的風暴正在成形。
有黑影動了起來,在風暴中上下起伏,黑瞎子刨食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很快,似乎彈簧也跟著叫了起來,順理成章地,我聽到了女性的輕哼,在微顛的鏡頭里,雪白的大腿溢出朦朧的光,甚至黑熊的臉都越發可辨。
手忙腳亂地關掉視頻,我才發現自己冒了一頭汗。
真的是一頭汗,跟從海綿里擠出來的一樣,有那麼一滴砸在鍵盤上,“啪”地脆響,沉重得有點夸張。
頂著這頭汗,我把整個保密盤符一股腦拷進了移動硬盤里,為此不惜刪掉了一多半電影電視劇。
我也說不好自己在想些什麼。
拷貝過程無比漫長,乃至好幾次我都懷疑USB接口有毛病,不得不再三確認那些個深藍色小格子尚在緩慢增長,哪怕是以肉眼難以覺察的速度。
此外,時不時地,我要到走廊上瞄幾眼。
我老忍不住想象,豐滿的老姨邁著貓兒一樣的腳步,躡手躡腳地溜進來,拾階而上,將我當場抓獲。
很遺憾,以上悲劇沒能發生。
事實上,拷貝花去了半個多鍾頭,我又用十來分鍾衝了個澡,等穿戴整齊地在電腦桌前坐下時,牛秀琴還是沒能回來。
就那麼呆坐了好半晌,捏著移動硬盤看了又看,一咬牙,我又開了機。
為了不留下痕跡,當然還是插上了U盤,在幾個文件夾里徘徊一陣,我點開了第二個,印象中里面有六七個視頻文件。
調低音量後,我隨意打開了一個。
映入眼簾的是條大白腿,你能看到高跟涼鞋里的腳,幾個人在說話,有男有女,有平海話,有某種南方普通話。
鏡頭一番搖晃後上移,黑色桌角以及燈光下鋪陳開來的光滑桌面,白瓷茶杯,巨大得近乎滑稽的果盤,似乎有熟悉的聲音傳來,洪亮卻瑣碎,總是嗯啊嗯的,再不就是笑。
他們像在談工程競標的事。
不過與我何干呢?
連拖幾次,畫面都幾無變化,倒是有次拍到了對面女士洶涌澎湃的胸部。
在我打算關掉視頻的刹那,鏡頭一揚,滑動,搖晃,法令紋男人出現了。
老實說我不該驚訝,但實際上確實驚訝了那麼一下。
小平頭短得近乎露出頭皮,無框眼鏡自上而下地反射著燈光,看不清眼神,他整個人靠在椅背上,下巴輕仰,體態松弛。
但兩頰的法令紋無比清晰,哪怕他的右臉被鏡頭左角的黑线一分為二,我還是能感受到那兩條紋路的生動存在。
陳建軍的出現讓人不舒服。
關掉視頻後,我情不自禁地點上了一支煙。
側耳傾聽,周遭沒有任何響動。
我突然希望牛秀琴能早些到來。
第一個文件夾里也有若干視頻,略一猶豫,我點開了一個。
洗面台,鏡子,黑蕾絲衣角,應該是在衛生間。
鏡頭開始搖晃,移動,高跟鞋的叩地聲有節奏地響起,在鋪延開來的淺黃色地磚襯托下,空曠得像老武俠電影里鐵匠鋪的嘆息。
深灰色大理石牆根,淺綠色消防指示牌,其他腳步聲,黑高跟鞋和肉絲腿,“牛主任好!”
有女聲說,白牆,棕色條紋木門,敲門聲。
此外始終伴著一種刺耳的風聲,我推測可能是摩擦使然。
畫面在木門這兒停了下來,要不是鏡頭輕微晃動,我真以為是自己暫停了視頻。
往後拖了一大截,出現在眼前的是個書櫃,左側的牆上還掛著一幅字,草書,寫的是啥也看不出來。
字下面是一張深紅色辦公桌和一把漆黑皮椅。
沒有人,但能聽到聲音,窸窣聲,喘息聲,什麼抽動空氣的聲音,高跟鞋的跺地聲。
我猛抽口煙,又往後拽了一大截。
眼前是一抹白色的弧狀物,方不方,圓不圓,我甚至分不清正面在哪兒。
伴著一種皮革摩擦般的吱嚀聲,不斷有黑影掠過,弧狀物也隨之應聲一顫。
好半晌我都沒搞懂這是什麼把戲,直到耳畔傳來了某種咕嘰咕嘰聲,像有人在飛速攪拌面糊。
或許還有一種熟悉而撓人的悶哼,它正穿過鏡頭,從HiFi音響里輕輕溢出。
我突然意識到,眼前,充斥視野的,是側放著的半扇白屁股。
是的,鏡頭左下黑线旁那抹毛茸茸的黑色蜷曲正是如假包換的陰毛!
隨著鏡頭的抖動,半只巨大的赭紅色扇貝在液晶屏上膨脹開來,如此清晰(你甚至能看到軟肉上的褶子),乃至顯得不真實。
濕漉漉的毛發貼在上面,烏黑油亮,襯得右上側的肌膚越發白嫩。
“刺激不”蜂鳴般的背景音中,有男聲驟然響起,又猛然一頓,喘了口氣。
與此同時,一條肉白色棍狀物在扇貝間顯出身形,它“啪”地一捅到底,擠出一圈粘稠的泡沫,沿著顫動的白肉緩緩淌了下來。
如果不是牛秀琴的電話,無論如何我也無法從這樣的畫面中回過神來——煙頭燙著手也不行。
在我關掉電腦的同時,她慢悠悠地說:“干啥呢乖,下來吧,吃飯去。”
至於去哪兒吃飯,牛秀琴沒說,我問,她也不答。
直至進了東區的某個飯店,在絡繹不絕的人流中點上了黃花魚鍋貼後,她才揚揚臉:“春花記,老字號。”
恕我孤陋寡聞,從未聽說過。
“十九世紀的老飯店了,你曾爺爺輩兒都不止!”
可我確實沒聽說過,何況這東區CBD也沒建兩年。
牛秀琴說這是大連老字號,“你整天縮在平海,沒聽過正常”。
“你就說好吃不好吃吧?”她小心翼翼地點著嘴。
“好吃。”
確實好吃,我總不能在這種事上說瞎話。
除了鍋貼,牛秀琴還點了一斤海鮮餃子和兩份酸菜魚米线,而在此之前,她還半路下車買了幾個老豆腐海菜包子和幾份紅豆湯。
她說在海南這些天她是真餓壞了,不光她,“冬冬也好不到哪兒去,就你老姨夫跟回了老窩一樣,能吃又能睡,干脆留在那兒當猴子得了”。
“冬冬想來都沒帶他來,看老姨親你不?”
不知是因為這句話還是芥末汁,我結結實實給嗆了一下,直咳得面紅耳赤、淚眼婆娑。
牛秀琴笑罵不至於吧,完了又問我在她家干啥了,“干等著很無聊吧”。
“玩了會兒電腦。”我說。我覺得應該再補充點什麼,手機卻響了。是母親,問我在哪兒,干啥呢,回不回家吃飯。
等我掛了電話,牛秀琴挑挑柳眉:“你媽吧?”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聲。
“沒演出今兒個?”
“有吧,這大過年的,哪天沒啊?”
“我們領導估計又得去捧場。”牛秀琴笑笑。
我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只好夾個餃子丟進了芥末盤里。
“啥味兒?”等我咬上一口,牛秀琴問。
“好吃啊,”我強忍著打噴嚏的衝動,“哪個領導,陳晨他爹?”
“呸,”老姨白我一眼,“就咱平海,哪個領導沒給捧過場啊?”
這讓我無話可說,只剩埋頭吃餃子的份。
“哎,”半晌,牛秀琴湊過來,壓低聲音,“你說你媽要知道咱倆那些事兒,不知道會咋樣?”
“啥事兒?”我一驚,飛速往周遭掃了幾眼。
“你說啥事兒?”她在我腿上踢了一腳,湊得更近了,濕漉漉的口氣幾乎要噴到我臉上,“林林啊,弄死媽了,弄死鳳蘭的大浪屄了。”
這串話就像泡泡糖那樣在公共場合被輕而易舉地吐了出來。
人聲鼎沸中,那張豐腴的臉上泛起艷麗的光。
看看周圍奮力吞咽食物的人,我覺得剛剛肯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盡管再三拒絕,牛秀琴還是把我送到了御家花園南門口。到家時己近九點,母親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不等我換好鞋,她就問我去哪兒了。
“吃飯啊,電話里不說了?”多少我有點忐忑。
“噢,一頓飯吃四個鍾頭啊?”她穿著格子睡衣,頭發慵懶地垂在臉頰。
“下午打游戲了唄,玩了幾局。”我笑笑,撓撓頭。
母親盤腿在沙發上坐好,又伸手從茶幾上取了果盤。嗑了倆瓜子後,她才說:“打你電話也不接。”
“不是接了,咋沒接?”
“仨電話接一個,那叫接了?越長越不勝以先我看你是。”她盯著電視,也不看我。
這我就無從狡辯了。前兩個電話確實沒聽到,我也說不好當時自己在干啥。所以挨母親坐下後,我轉移話題問奶奶呢。
她往右努了努嘴,片刻才隨瓜子皮吐出倆字:“歇了。”又是片刻,她補充道:“活動一天了,說腿疼。”
“我爸呢?”繼續找話。我斗膽抓了個橘子。
“你說哩。”
“喝酒了?”
“那可不,按人家的說法都憋幾天了,快憋死了都。”
“昨兒個在那誰家不就喝了?”
“那能叫喝?那叫禮數。”
顯而易見,這話題找得有些失敗。我埋頭剝橘子,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不說他了。”母親擺擺手。我忙塞幾瓣橘子過去,她也不接。我只好塞進了自己嘴里。
問她晚飯吃啥,母親說熬了點玉米粥,拌了兩根黃瓜。“你奶奶消化不良。”她說。
“幸虧沒回來吃飯,”我叫道,“這大過年的。”
母親切了聲,瞟我一眼,總算笑了笑。
就這麼坐著看了好一陣電視,直至果盤見了底。
這個媚俗至極的寒冬夜晚,幾乎每個電視台都在重播央視春晚。
終於,又到了傻逼郭冬臨裝瘋賣傻的經典時刻,他說:老婆,不要衝動!
叉叉叉叉叉叉。
近乎掙扎著,我說:“逗死了!”
母親嗯了聲,笑笑,沒說話。看來她並不覺得逗。
“咋不看平海春晚?”我問。今年地方台也學人家搞了個春晚,曲藝類占了相當大的比重,光鳳舞劇團就好幾個節目。
“你想看?”
“看唄。”
母親換到了平海台,結果還是郭冬臨這個傻逼。
這種事毫無辦法。
“嘖嘖,想看也沒的看。”她伸伸腰蹬蹬腿,最後把穿著白棉襪的腳擱到了茶幾上,“困,媽得睡了。”
話雖如此,母親並沒有動。
我問她喝水不,她閉眼點了點頭。
就是去廚房倒水時,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兜里還揣著個移動硬盤。
這令我瞬間緊張起來。
確切說也不是緊張,那種感覺怎麼說呢——我也說不好。
回到客廳,我讓母親喝完水回房睡去。
她嗯了聲,半晌又笑笑,迷迷糊糊地說我倒管起她來了。
我就著水杯抿了口,差點把舌頭給燙掉。
母親這一眯就是十來分鍾,說起話來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一旁的我卻被開水搞得大汗涔涔。
而熒光下那細長的脖頸和熟悉的臉,說不上為什麼,總讓我忍不住要偷瞟上幾眼。
“劇團事兒不多啊今兒個?”一杯水見底時我隨口問。
“都是義演,”母親“嘿”一聲打沙發上坐起,揉了揉眼,“不行,媽得洗洗睡去了。”
我卻沒由來地想到牛秀琴那些話,想說點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
洗漱完畢,躺床上怎麼也睡不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還是爬起來,跑書房打開了電腦。
從隱藏盤符里拷的那些玩意兒老讓人感覺沉甸甸的,像幼年時偷偷塞在枕頭下的什麼寶貝,不摸摸瞅瞅決計不會死心,盡管從物理學上講它們只是些電子數據,用0和1串起來的糖葫蘆。
經過一番研究(算不上仔細,我老覺得這東西滾燙滾燙的,壓根無從下口),基本可以確定,一共有六個一級文件夾,分別用阿拉伯數字1到6來命名。
第一個文件夾里都是視頻,大概有七八個;第二個文件夾里也是視頻,數目和第一個相當,所有視頻文件應該都是自動命名,名稱結尾有日期串;第三個文件夾里有三個二等文件夾,分別命名為1、2、3,1是空的,其余兩個里面都是音頻文件;第四個文件夾里有很多圖片文件,真的很多,讀取都有些吃力,拖了一兩秒,進度條才反應過來。
此外還有一個空文件夾,未命名;第五個文件夾空空如也;第六個文件夾里有照片,有文檔,點開看了看,都是些合同之類的資料。
這就是隱藏盤符里的全部內容。
老實說,那些空文件夾讓人不爽,我老覺得是自己拷漏了,雖然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
另外,音頻格式比較雜,msv、wav、rec都有,命名也雜,帶日期的,不帶日期的,看來這老姨比較隨意。
我試著點開一個聽了聽,只有莫名其妙的滋滋聲,往後拖了一大截也毫無改善,要不是它出現在牛秀琴硬盤里,我真以為是王凡、顏峻這幫貨搞出來的白噪音。
又點了一個,是個男人的說話聲,地道的平海話,抑揚頓挫的,我幾乎能夠想象他大手一揮、唾液四射的樣子。
然而現實沒允許我想下去——男人洪亮的嗓門使得音響都震動起來,我趕忙暫停播放,插上了耳機。
我覺得應該是陳建軍,說的是文化城展覽館的事,多半摻著股乙醇味。
只是依舊,與我何干?
關了Media player,我握著鼠標,卻不知該干點什麼了。
夜萬籟俱寂,除了風扇的聒噪和偶爾非法響起的鞭炮聲。
好半晌我打開了第四個文件夾,雖不知那里等著的是什麼,但你總不能視而不見。
而在此之前,我上衛生間放了放水,經過父母臥室時里面黑燈瞎火。
如前所述,圖片文件很多,就我點開的有限內容看,都是些照片,主角嘛,當然是陳建軍。
用不著驚訝,不是他你才需要驚訝。
這位昔日的學術明星在格式不一、大小各異(主要還是jpg,大小嘛,一百多K到三四M不等,最高像素得有個三百多萬)的各色照片里,可以說溫文爾雅、風度翩翩。
我也不想把這倆詞用到他身上,但即便不穿白襯衣,即便沒有攝像人員的辛勤跑動,白面書生還是在或明或暗的光影間涌動出一種“仙氣兒”。
除了陳建軍,頻繁出現在照片里的還有幾個女人。
牛秀琴算一個,雖然相對來說她出鏡有限,但畢竟是嚴格意義上來講我唯一認識的人。
這老姨還挺上相,在一張世紀末的照片里她大咧咧地單手撐著陳建軍的肩膀,擺出一副米老鼠的經典姿勢,身後的柿子樹黃澄澄的,把整個畫面都染得一片金黃。
很美好的一個瞬間。
有幾張似乎是周麗雲,比現在要胖點,懷抱嬰孩,和陳建軍偎在一起,背景各異(壁畫、西湖白堤、天涯海角等),神態卻幾乎一成不變(淺笑,很縹緲的一種幸福感吧)。
其余三個女人就沒什麼印象了,年齡段三四十吧,我也說不好,身材都挺高挑,有兩個姿色尚可,其中稍年輕的瞅著頗像省衛視的某個主持人。
不過相當一部分照片都在公共場合,應該是參加什麼活動時拍下來的,其余的確實是在私人場合,家里、飯店、校園、旅游景點或者其他叫不出名兒的地方,有些衣著甚至很隨便(低胸睡衣),舉止也過於親密(臉貼得很近),但並沒有確切的那些所謂“艷照”。
說不好為什麼,突然我就松了口氣。
像完成某項任務般,我跑廚房喝水放松了一下。
想了想,又給自已泡了杯咖啡,結果還是倒掉,從櫥櫃里翻了罐啤酒。
再次坐到電腦前,我又不知干點什麼好了。
徘徊一陣,我決定探索幾段視頻。
是的,探索。
值得一提的是,不同於音頻的格式雜亂,幾乎所有視頻文件都是AVI,顯然視頻采集後又經過了二次轉換,難怪這老姨電腦里什麼格式工廠、繪聲繪影,工具類軟件裝了不少。
不過說實話,對DV這種昂貴的新興玩意兒,我基本一竅不通,可以說完全是個白丁。
要真說有什麼印象,似乎南京的朱文跑北京拍了個DV電影叫《海鮮》,其次要數賈樟柯剛在戛納斬獲大獎的《任逍遙》,那也是個徹頭徹尾的DV作品。
再就是牛秀琴這些深具現實主義典范的藝術大作了,雖然不難想象是什麼激勵這老姨如此搗鼓一通,我還是覺得眼前的一切太過夸張了。
是的,或許電影里都未曾出現過這樣的狗血橋段。
就著啤酒,我點開了第一個文件夾里的第一個視頻,文件名是mini-DV-dcr-pc7-20010909002,打開的一刹那,我便發現這個視頻已粗略欣賞過了,整個畫面烏漆麻黑,除了左上角閃動著的紅色光暈。
不過仔細看的話,這黑也是有層次和輪廓的,鏡頭右側仰面躺著的肯定是位女性,那種柔軟一瞧便知,而左下角硬生生戳出的一條腿自然屬於某位男性,多半就是黑熊的腿。
這是長達四五分鍾內鏡頭給出的全部信息,除了偶爾神經質般抖一下的黑熊腿,畫面再沒其他變化。
數次我都覺得那條腿會行動起來——黑熊磨磨爪子,開始刨食,事實上什麼也沒發生。
就這麼盯著瞅了十分鍾,說啥我也撐不住了,只好往後拖了一下。
這一拖就是四五次,直到視頻進度過半,畫面才真正出現了動靜,黑熊果真開始刨食了。
只見黑影腿一蹬,小心翼翼地側起身來,畫面顯出他的側臉和半個上身(小平頭)。
這個側臉和半個上身一番搖晃後(似乎戴上了眼鏡),又陷入了靜止。
大概有個一兩分鍾,他猛然俯下身去,貼近了床上的女性。
很快,十幾秒後,這貨又直起腰來,微微擰動身子,伸手越過了鏡頭。
他叫了聲老牛。
很輕,但我還是聽見了。
可惜老牛沒聽見。
於是他又叫了聲。
老牛還是沒聽見。
黑影擰過身來,垂頭呆了片刻。
之後,他便撲向了獵物。
也不是“撲”,確切說是下床,挨床沿靠近女性,掀開什麼東西,緩緩把頭放在了女性胸口。
女性沒什麼表示,黑熊卻喘息起來,一雙爪子開始上下其手。
或許那份溫熱和柔軟可以想象,但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黑影在另一個黑影上移動,我甚至祈禱女性能快些醒來。
然而,我是奢望。
黑熊很快把注意力放到女性下半身,又是臉,又是手的,或許他還嘗試著把人翻個蓋兒——當然,失敗了。
期間女性哼了兩聲,還是沒能醒來。
五六分鍾後,黑熊長喘口氣,抹了抹汗,接著,他脫下了自己的褲子。
非常丑陋。
再直起身來,他挺著微隆的肚皮(肯定還擺弄著自己猥瑣的下體),又靠近了女性。
片刻,他走出鏡頭,一陣刺啦刺啦響,他又回來了。
在床沿他站了有半分鍾,然後俯下身把女性往外拖了拖。
女性腿被分開,他半蹲著挺了挺胯,很滑稽,卻沒能奏效。
於是他吐了點唾沫,又吐了點,再吐了點,該抹勻的地方都抹勻嘍,這次他直接壓了下去。
黑影吸口氣,僵了有幾十秒,在我以為他是不是心梗發作時,畫面有節奏地動了起來。
起初還磕磕絆絆,後來簡直如魚得水。
哼哧哼哧聲,吱嚀聲,輕微的啪啪響,迷迷糊糊的輕哼。
女性的右腿在鏡頭前一抖一抖的,於極致的黑暗中生出一抹清涼的光,連我都搞不懂這是不是錯覺。
就在這場風暴中,我猛然發覺那近似誦經般的飄渺歌聲竟是張學友的《祝福》,而不停閃爍的呼吸燈在白牆上顯出碩大而變形的輪廓——VIP。
風暴並沒有持續多久(頂多八七分鍾),靜止不動後黑熊又在獵物身上趴了好一會兒,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視頻讓我愣了好一陣,猶豫著是否該再來灌啤酒。
或者整點父親的老白干也不錯。
結果麼,右手自作主張地點開了另一個視頻。
這次下意識從後面找,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20915007,開頭又是黑咕隆咚,不過沒有上個視頻那麼黑,而且顯然像素提高了許多,沒有一百萬,也有個七八十萬。
不過黑线還在,這次在畫面正中直切而下,利索得像是日漫里的分鏡。
小半張桌子,單人床,窗戶,暖氣片,白牆。
藍色窗簾,有朦朧的光透進來,薄薄地在單人床正中灑了一層。
瞧這擺設,顯然是賓館,而且是多人標間,於是瞬間便有股澡堂子味從畫面撲鼻而來。
但床上的人似乎聞不到,那柔軟的肢體肯定是個女人,我甚至能看到她散在枕間的長發。
有一種噪音,嗡嗡嗡的,像是蟲鳴。
偶爾還有細微的腳步聲,甚至伴著“咚”地一聲響,據我估計是走廊里聲控燈的功勞。
窗外時而響起汽車喇叭聲,不能說多響亮吧,肯定也不會有助於睡眠。
女人似乎真睡著了,老實說,難免替她捏把汗。
有了上次的經驗,我也不能傻等。
接連往後拖了幾次,畫面總算有了變化。
而且變化有點大,鏡頭斜掛著,窗戶和床都是歪的。
感光和飽和度也不一樣,怎麼說呢,畫面變得堅硬銳利了些。
不過很快我己顧不上這許多,完全被畫面正中的圓弧吸引了去。
那當然是女人的背影,像一個飽滿側放著的梨,輕而易舉便在黑暗中蔓延出圓潤生動的曲线。
但她身後還有一個人,隱約能看出上身穿著白襯衣,他也側臥著,從頭到腳緊貼著女人。
只瞧一眼,我便生出一種厭惡。
這貨在哼,豬一樣,胯部還癲癇般不住抖動,右臂看不到,左臂貌似攀在女人胯上。
那蛇一般的黑影仿佛圓弧上的一條瘢痕,可怕的是這瘢痕尚在不安分地蠕動。
我這才注意到女人壓抑的喘息,抽泣般,細密的氣流被匯集一起,只有在忍無可忍時才會吞進去或吐出來,伴著喉頭無意識的一聲低吟。
而她的左手打腰間滑過,放在背後,那里是所有抖動的中心。
我突然意識到女人在干什麼,沒由來地一陣惱羞成怒。
賭氣般,我把視頻往前拖了拖。
兩人姿勢基本上沒有變化,但白襯衣在說話一一他拉著女人左臂,手腕處不時閃過一道亮光——聲音很低,還伴著嘿嘿的笑:“……你摸摸……真受不了……”女人嘖一聲,一把給他甩開了,理所當然,畫面閃過一道亮光。
白襯衣嘆口氣,右臂撐著側起身來,左臂前探一番摸索,最後說:“用手?光用手。”
這幾個字倒清晰利落。
女人沒有任何表示(起碼我看不到),白襯衣左手在圓弧上捏了幾把,然後又拽住了女人胳膊。
亮光又一閃。
這次女人應該沒有掙扎,因為白襯衣又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大概有個半分鍾,女人手臂不易覺察地抖動起來。
於是豬便哼出聲來,左臂也攀上女人胯部,蛇一般向下游蕩而去。
女人顫了下,隨後說了句什麼。
白襯衣不以為意,他緊貼女人腦後深吸了口氣:“怕啥?”
這麼說著,他面向鏡頭扭過臉來。
我覺得是陳建軍,可能是的,這不光是基於視頻拍攝動機作出的的判斷。
抖動持續了好一陣。
期間有人打門外經過,“嘿”地叫亮了聲控燈。
她說:“燈!嘛玩意兒!”
像天津話,或者廊坊一帶的口音,這個我也說不好。
“燈”讓兩人停了下來,女人似乎想撒手,但白襯衣緊了緊身子,他說了句什麼,接著嘰咕兩聲,女人仰頭一聲輕吟,帶著絲顫音。
情不自禁地,我對著空啤酒罐抿了一口——什麼也沒喝著。
而不知何時起,抖動己在繼續。
過了大概個把分鍾,女人突然向後揚了揚脖子(發絲飛舞又落了下去),接著她彈彈腿說“不行”(可能吧,反正就是類似的話),右手半撐起身子,左於迅速從背後抽離,捂住了嘴(可能是的)。
幾乎與此同時,伴著細微的嗚咽,細腰扭了扭,緊接著,圓潤的屁股便向後拱了起來。
隨即女人又跌回了床上。
白襯衫抽出手來,氣喘如牛。
女人也好不到哪去,喘息持續了好一會兒,甚至還裹著幾絲悶哼的尾音。
說不上為什麼,我發現自己堅硬如鐵。
喘息使得夜更靜了。
那片黑暗在黑线的襯托下反而變成了一種朦朧的灰白色。
有那麼一陣,白襯衣側著腦袋在女人脖頸間輕輕摩挲著,後者沒動。
後來他在圓弧上拍了一下,爪子又向上一番游走,同時在女人耳畔說了句什麼。
女人向後來了一肘,相應地,他叫了一聲,有點夸張。
“真的(又不是)假的。”
他擺了擺腦袋。
接著,白襯衣微屈著身子,在女人大褪上摸索了半晌,幾聲抗議後,他似乎還掰開臀瓣挺了挺胯。
“……進去弄弄……”他說,有點嬉皮笑臉的意思。女人不同意,想爬起來,但被白襯衣按住。之後便是一番無聲的掙扎。可想而知女人爬不起來,男人也捅不進去。窗外偶爾增亮的光給畫面帶來一種莫名的戲劇感。“你再亂動,老牛該醒了!”聲音陡然提高了些許,連我都被嚇了一跳。女人側臉往鏡頭這邊瞅了瞅,又撇過頭去,沒吭聲。幾秒鍾後,她嘆了口氣。隨著床的幾聲吱嚀,白襯衣一番折騰,許久他才浮夸地叫了一聲。“媽呀。”他說。正是此時,鏡頭後傳來一聲響。又是一聲。畫面完全靜止下來。刺耳的鼻音悠長的囈語,砸吧嘴。好一會兒,DV的所有者又打起了呼嚕。是的,又,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這老姨一直在打鼾,從一開始就在打,鼾聲作為視頻的最基本構成要素,就像我們宇宙的大爆炸輻射背景那樣稀松平常乃至被人類忽略掉。好吧,白襯衣如願以償地動了起來。他左腿似乎插在女人兩腿之間,枯瘦的屁股抖動得如同小兒麻痹症患者。爪子起初抓著女人胳膊,後來前探——應該是握住了乳房。女人屁股異常肥厚,在撞擊下很快便有響聲傳來。白襯衣貌似很興奮,索性開始加速。這輕輕弄還好,動作一快,床就吱嚀吱嚀響,老鼠叫一般,非常刺耳。女人當然要抗議。如此試了幾次,白襯衣終於長喘了口氣,他說:“這啥破爛……要不,咱下去?”
這當口,有人擰了擰門,然後又敲了敲。“啥時候了,還不睡?”他叫道,甕聲甕氣的。
愣了下,我才發覺這聲音來自耳機外。條件反射般,我立馬關掉視頻,摘下了耳機。畫面里的兩人宛若幼時翻過的一頁連環畫,消失不見。
“你啥時候回來了,都不知道。”書房門反鎖著,雖然我很少這麼干。
“早回來了,都尿了一泡了。”父親打了個酒嗝,靠著門蹭了蹭。這麼說著,他又擰了擰門把手。
“沒喝多吧,快洗洗睡吧。”我當然沒有給他老開門的打算。以前或許會,但今天不行。
至於為什麼,我也說不好。但父親似乎也沒有要走的覺悟。我覺得隔著門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酒味。
“多啥多,媽個屄,你爹啥時候喝多過!”
“噢。”
我琢磨著說句恭維的話,偏又說不出來。
左手敲著桌子,右手滑動鼠標隨意往下拖了拖。
應該是瀏覽過半的第四個文件夾,如前所述,文件真他媽多。
隔三岔五,我點開一個瞄一眼。
這老姨還真是個收集狂。
“我媽早睡了,你也快洗洗睡吧。”
“是吧,”父親依舊蹭著門,“我也睡去……”
然而,不等父親把話說完,我便在圖片瀏覽器上看到了母親。
陳建軍給她頒獎,背景是貼著“曲藝大聯歡”的大紅橫幅。
母親一身白色西裝裙,在平海盧氏訂做的,我記憶猶新,那時瞧著新奇,我還老覺得咋跟電視里的軍旅歌唱家穿得那麼像。
陳建軍一身中山裝,不得不承認,筆挺,儒雅。
獎杯是玻璃的,在書房擺過一段時間,後來放進了劇團辦公室的櫥窗里。
燈光下母親的笑容同獎杯一般純淨,又如橫幅那樣熱情。
那是辭職一個多月的母親,壯志凌雲。
這照片我隱約見過,又似乎沒有,反正對陳建軍我是毫無印象。
繼續往下拖,後台,花籃,“預祝鳳舞劇團首次商演取得圓滿成功”,五六個人的合影,最中間的無疑是陳建軍,母親站在一個老頭旁,右手邊是小鄭。
這是01年十月一日的事,上了當天的平海新聞。
果然,接下來有更多照片,十來個人,三個人,四個人,兩個人,舞台,後台,紅星劇場門前,飯桌上,獻花,祝酒,碰杯,觥籌交錯。
理智告訴我,這很正常,沒什麼。
一絲莫名的煩躁卻固執地升起,揮之不去。
我認為可能是口渴了。
一罐青島純生足以讓我安定下來。
在開門拿酒之前,我拽著進度條神經質地往下拖了一大截。
隨機是種很好玩的東西。
但我不是賭徒,我只是喜歡偷懶,偏愛省事,希望一切安好。
為了表現出自己的潦草心態,我甚至站起身來,半弓著身子點開了一張照片。
當這張足有四五百萬像素的玩意兒碩大無朋地在眼前鋪開時,我吸了吸鼻子。
玻璃,大理石柱,條紋狀實木地板,紅棕色幔簾,純白色的歐式真皮沙發。
鏡頭自上而下,主角就在沙發前。
一個是陳建軍,除了眼鏡、腕表及腳上的一雙灰色短絲襪外,赤身裸體。
他拽件白襯衣擋著下體,目瞪口呆,可惜因為布料或者光线的緣故,胯間隱隱顯出一團黑影;另一個在沙發上縮作一團,左側露出半邊乳房,雙膝緊屈,大腿白得耀眼。
長發間仰起的那張臉對我而言不可能更熟悉了。
只是那種神態,我從未見過。
恍惚間,父親似乎又踱了過來,他把門敲得咚咚響。至於說了些什麼,我好像怎麼也聽不清了。
PS:
第一,多點默契。
第二,年代久遠,補充一點知識:世紀初的mini-DV錄像帶,經過視頻采集,一小時的內容轉成MP2大概是13G,再加上采集卡,對電腦的硬件要求相當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