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車外傳來薛崇訓的喊聲。這時太平公主那架寬大華麗的馬車停了下來,周圍的帶甲侍衛也勒住戰馬,停在了道旁。
太平公主掀開珠光寶氣的車簾,便看到了兒子正騎著馬獨自站在街邊。
她默然看著兒子,但她的神情從容莊重,沒有任何痕跡,和在李旦面前哭哭啼啼的模樣大相徑庭,除了眼睛有點紅,已然看不出彌端。
在兄長面前哭鼻子多數時候是有點假,不過她忽然覺得那種感覺很好,除了這一次……
能夠哭,其實是一種放松和依靠,能感覺到被人寵著。
在其他人面前,在依附自己的官吏面前,她能哭麼?
沒用!
李旦應該是寵她的,不然以前怎麼會答應她無數次的無理要求呢?
可是,一旦涉及到核心的東西,他就能變得如此無情!
太平心里百感交集,說不上恨,畢竟平時李旦哥對她確實是千依百順。
這讓太平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武則天對她的寵愛更甚李旦,卻在政治需要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殺掉了薛紹,給她留下幾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真不怨武則天,更不怨李旦,世間事總有它的規則。
……
只見薛崇訓從馬上翻身下來,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母親,他的目光如此專心,仿佛他的眼里只剩太平一個人一樣。
薛崇訓的心里現在確實只有母親一個人,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了。
“母親,今上怎麼說?”薛崇訓問道。
太平不動聲色地說道:“你上車來,和母親一起回府。”
薛崇訓躬身抱拳道:“是。”說罷將韁繩遞到旁邊的一個侍衛手里,等別人為他開了車廂的木門,他才彎腰上了車。
豪華的四架馬車再次啟動,又寬又大的車子確實坐著舒服,穩穩當當的。
“今上執意要傳大位給三郎。”太平公主淡淡地說道,一面說一面觀察薛崇訓的臉。但是薛崇訓只是皺眉應了一聲:“哦。”
他本來想繼續苦口婆心地再勸母親的,但最終沒有再說,總是老調子怕母親的耳朵都聽出了繭,便懶得多言,只是默默地坐著看著她,等著她的態度就是了。
兩人相顧無言,車廂里很穩但依然有點顛簸,他們的身體也隨著車廂輕輕晃動,車輪上塗了油沒多大的聲響,只是外面那些沉重的鐵騎踏得石板路噠噠脆響。
太平公主臉上的神情依舊莊重,有上位者的氣勢。所以她雖然是薛崇訓的親生母親,薛崇訓在她的面前也總是感覺有壓力,一種無形的威壓。
不料這時她帶著這樣表情忽然說道:“崇訓,你過來挨著母親坐。”
他不禁抬起頭來看著太平公主,可是她的臉上卻依然一臉冷熱……
他感到壓力山大,想想自己都二十多了,還要蹭到娘身上撒嬌?
如果是普通母親還好點,關鍵她是太平公主,這讓薛崇訓感覺十分別扭,屁股上有膠水沾著一樣,久久沒法起來。
太平公主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帶著怨氣的疲憊,頹然道:“你處處賣力,是因為害怕李三郎,和我在一條船上怕連累到你?”
薛崇訓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會這麼說,心里尋思也許是在皇帝那里受了打擊?
他急忙說道:“世上最靠得住的人是誰?自然是父母,我已經沒有父親了,母親是我最親的人。”
此刻他感受到了太平公主的失落與消沉……
皇家里那骨子里冰冷的親情,其實他也不是很有好感,於是心下一軟,強自站起身來坐到太平公主的身邊。
太平公主聽了他的話,頓時有些動容,神情異樣:“能抱一下母親嗎?”
薛崇訓:“……”他感到有些惶恐,她雖是自己的至親,但總覺得她更像上峰一樣威嚴。
薛崇訓的臉色都白了,怔怔看著她:雲鬢上的珍貴珠玉閃閃發光,一張端正而艷麗的臉,五官形狀和自己有些相似,飽滿額頭,大眼睛,高鼻梁……
熟悉而陌生。
薛崇訓不安地看著太平,抬起雙臂猶豫了片刻,終於振作勇氣,伸手摟住了她的肩膀。
宮廷貴婦妝扮的太平慢束羅裙半露胸,身材豐腴,肩窩的地方已無寸縷,薛崇訓聞到一股稀奇香料的異香,手上觸到輕軟的綾羅,說不出是什麼感受。
太平公主幽幽嘆了一口氣,少頃她的肩膀輕輕顫抖,好像在抽泣。
薛崇訓心道:看來母親是信任我的,不然不會這樣,以前她就從來不會把自己的軟弱一面在別人面前表露。
想罷他急忙趁機勸道:“母親,不要再猶豫,決斷吧!兒臣願衝在第一线,為母親戰到最後一滴血。”
這時太平公主忽然推開他,從袖子里掏出一塊手帕來,轉過頭去擦了眼淚。
過得片刻,她的臉上已恢復了威壓,不緊不慢地說道:“你說得對,與其猜測別人會不會發難,不如自己把握先機!”
薛崇訓大喜,母親可不是那種朝令夕改的人,她一旦認定的東西,心思是很堅決穩定的,這樣的素質是長期干預朝政歷練出來的,絕非浪得虛名!
相比把希望寄托於皇帝李旦身上,薛崇訓覺得自己的母親太平公主靠譜多了。
他仿佛看到了曙光,起碼已經有了一絲希望。
努力壓抑住內心的激動,他又蹙眉正色道:“現在下定決心,也不一定能有先機,咱們要動手比較麻煩。不過還好,至少母親已經醒悟過來……李三郎登上帝位還有幾天時間,咱們一定要快,如果能趕在他正式登基之前准備好,不給他任何機會,那樣最好不過。”
太平公主道:“恐怕時間不夠,首先要聯絡重要的人謀劃,然後各人准備也需要時間。”
這時候車隊已經進了公主府,到了前殿面前才停下來,太平公主便說道:“呆會再說。”說罷便起身下車,薛崇訓忙討好地扶著她。
從馬車面前一直到宮殿的門檻處,鋪著一條長綢緞,太平公主拖著長裙從綢緞上走,身上是一塵不染,貴氣到了極點。
一個拿著拂塵的宦官躬身小跑著過來,說道:“稟殿下,竇相公、蕭相公、崔相公(崔湜)等七位大臣已在前廳等候,急著要見殿下呢。”
太平公主冷冷地說道:“帶他們到祈福殿來。”
“是。”宦官忙無比恭敬地應了一聲。
薛崇訓仍然扶著太平公主,她便輕聲說道:“他們定然是要說太子登基的事,你和我一起去祈福殿。”
相比穿著鮮艷綾羅綢緞戴著珠玉寶石的光鮮公主,一起的兒子薛崇訓的樣子十分老土,他沒穿官服,身上一件平常穿的布衣服,長得還黑,猶如一個平頭百姓一般,由於騎著馬到處跑,靴子上也滿是塵土,所以他沒有在鋪地上的絲綢上面走,站在外面的。
祈福殿築在一處高台之上,一上台階便是一個敞殿,靠左闕的一面沒有牆,只有一些大柱子撐著,使得這間宮殿就像一個巨大的陽台一樣,站在左闕後面的殿中,可以縱情觀賞美麗的公主府風景。
太平公主便來到了這里,寬闊的視野能讓人心胸更加開闊。
過得一會,一眾朝臣進來了,走到太平公主後面,紛紛抱拳執禮。
太平公主卻依然背對著他們,也不回應,雖然這樣有點無禮,但她的身份地位如此,他們也習慣了,並不計較。
這時一個大臣說道:“今天在麟德殿的事,殿下定已知曉,不過今上並沒有打算完全放權,議事時提到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免、軍國大事仍由今上決策。”
太平轉過身來,冷冷說道:“不擔心三郎直接除掉你們?”
眾人愕然,這麼多朝廷重臣,手里掌握的都是國柄,要全部殺掉?那手筆也太大了!
但薛崇訓卻露出欣慰的表情來,心道:母親總算醒悟了,人心不在咱們這邊,就算他李三郎使用血腥手段,也可以叫住“除惡”,統治基礎不一定就會動搖!
外祖母武則天當初殺了那麼多人,也不見倒台。
或許歷史上太平公主後來也意識到了肯定會有武力衝突,可惜太晚了,才會敗得毫無反抗余地吧?
這回提前下定決心,是不是就有機會?
薛崇訓也不敢斷定,只有等到結果才清楚,在大勢面前,作為凡人他感到很有壓力。
這時太平公主冷冷道:“我與李三郎已有積怨,他稱帝以後,我與他必然無法共存,遲早要分出高矮……要不這樣,你們都辭官回鄉,放權免災保得平安;而我畢竟是他的姑姑,只要不再涉足權力,他也沒有必要再對付我。就像李大郎(李成器)當初如果自持長子身份非得和三郎爭皇位,他們兄弟倆必定反目成仇,重演玄武門之事,但李大郎謙遜退讓,他們兄弟不就相安無事感情融洽了?”
她很有誠意地繼續說道:“我們也可以這樣做,三郎名正言順的,我們何苦要和他爭個你死我活?大家以為如何?”
眾人面面相覷,也不知她說這樣的話是真心還是反話……
辭官?
好不容易做到宰相,位極人臣,這樣就放棄先不說甘心不甘心,以後李三郎坐穩了會不會慢慢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