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人寫過一篇關於秋天的文章,內容大概是贊美幽州這一帶的秋天,說南國或東北或淡或濃,都不能恰到好處,唯有這里的秋味最濃。
看著空中飄落的樹葉,已經圍牆上枯萎的蔓藤,薛崇訓忽然想起那文章來了。
灰白的天空,偏西的陽光,軟軟地灑在大地上,周圍的顏色仿佛全都灰蒙蒙的。
沒有春天的萬紫千紅,更沒有夏天的綠葉蔥蔥,也沒有冬天的白雪滿地,唯有草凋葉枯,蕭瑟的味道確實是秋季獨有。
“卻不知長安現在是怎麼一副光景。”
薛崇訓喃喃說道。
他穿著一身麻布衣服,站在一家圍牆外面的道路旁邊,等待著某人經過這里。
因為有侍衛稟報說潘大胡子剛參加完一個宴會,正要回府去,於是薛崇訓就和手下一起等在離潘大胡子家不遠的道路旁邊。
或許幽州有幽州的好,比如這秋味就最獨到,可是薛崇訓更願意生活在長安……
這時他忽然想像,如果歷史的車輪無法改變,太平一黨最終走向末路,自己是不是要逃跑,隱姓埋名苟活於世?
陌生的異鄉,連個沾親帶故的人都沒有,恐怕日子確實淒涼啊,就像這次,因為是外地人,不過就是帶了一匹好馬,也被人弄走了。
一匹馬他並不在乎,但是被人毫無道理地掠奪,感覺實在不怎麼爽。
……
等了一會,終於見到遠遠的一匹馬沿著石板路緩緩向這邊走過來,那馬上坐著一個大胡子,不是潘好禮是誰?
另外還有兩個隨從,一個牽馬的,還有拿著馬仗,代表一種身份,路上的老百姓是要讓路的。
只有兩個隨從,潘好禮確是簡朴。
就在這時,薛崇訓突然發現一件讓人驚訝的事:那潘好禮坐下那匹馬不正是稱為“魚目”的名馬?
更巧的是毛皮和樣子都和薛崇訓丟了那匹十分相像……
或許就是他的那匹馬。
薛崇訓略一尋思,可能是客棧里的人偷了馬,賣給了當地的大戶,然後那個大戶為了巴結官府的人,送給了潘好禮?
剛才潘好禮去參加的那個宴會,恐怕就是那個地方大戶宴請的……
“方俞忠,你瞧大胡子座下那匹馬,是不是咱們那匹?”薛崇訓低聲問道。
方俞忠定神一看,點頭道:“好像真是咱們的魚目!”
見潘好禮越來越近,薛崇訓從道路一旁走到了道上,微笑著看著他。
潘好禮騎在馬上見到這麼一個身材高大黑乎乎的青年站在路當中,頓時也注意到了,但因為是不認識的人,他也不便說什麼,仍舊不慌不忙地騎馬走過來。
那個扛著馬仗的奴仆終於按奈不住,喝道:“你不知上下尊卑?讓路!”
就在這時,方俞忠喊了一聲:“魚目,到老方這里來。”
潘好禮座下那匹馬很有靈性,方俞忠也照顧過它,它聽出聲音來了,頓時歡樂地“嗚”地叫了一聲,揚起馬蹄,輕快地想奔過來。
牽馬的馬夫大驚,急忙拽住韁繩。魚目嘶鳴了一聲,前蹄揚起,躁動不安起來。
潘好禮急忙坐穩了,當下十分驚奇,指著方俞忠道:“這牲畜最有靈性,它認得你?你們是黃有財家的人?”
薛崇訓急忙對方俞忠呵斥了一聲,抱拳道:“剛才驚擾了潘明公,告歉告歉……這馬的事兒說來話長,它原本是我的,不過現在變成潘明公的了。”
潘好禮聽得是京師口音,疑惑道:“黃有財從你們手里買的?”
薛崇訓搖頭道:“這是小事,咱們先不說這個。我專程恭候在此,是有要事與潘明公相商,可否借一步說話?”
“你是誰?”潘好禮警覺地說道。
“你們先退下。”薛崇訓回頭對身邊的侍衛說道,然後對潘好禮道,“我們不是幽州人,明公大概已經聽出來了。”
大唐的首都就是長安,地方上所有官員的權力都來源於那地方,官場上的人哪里聽不出長安口音的?
潘好禮心下好奇,便說道:“你有什麼話,說罷。”
薛崇訓看了一眼潘好禮身邊的兩個隨從,緘口不言……
如此一來,好像是要說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潘好禮更加好奇,這時又聽得薛崇訓道:“潘明公的名聲一向甚好,輿情多有褒揚,你又沒有什麼仇家,何必太過謹慎?”
潘好禮聽他說得有理,便從馬上翻身下來,示意隨從退下。那馬夫放開韁繩之後,魚目便跑到方俞忠那邊去了。
“我先自報家門罷,我姓薛,鎮國太平公主潘明公有所耳聞麼?她便是我的母親。”薛崇訓平靜地說道。
潘好禮的臉色卻驟然一變,不禁上下打量了一番薛崇訓,片刻之後他才鎮定下來,默然了許久,他小心使用著措辭道:“河東薛家有兩子,您是……”
潘好禮立刻就說對了薛家的來路,很顯然對京師里的勢力構造還是有些見識和研究。薛崇訓便笑道:“我是長子薛崇訓。”
“既是衛國公光臨大駕幽州,為何事先不發咨文知會州衙?”潘好禮正色道。
薛崇訓道:“你不用懷疑我的身份,更不用擔心我是魚立本派來的細作,意圖探聽你們的虛實。如果魚立本真用這種法子,漏洞也太多了不是……印信等物,我自然有,不過最靠得住的還是李使君(李守禮)在長安時見過我幾面,他認得我。”
潘好禮依然很謹慎地打著官腔道:“以衛國公的身份,您到了幽州,須得使君親自迎接才合乎禮儀,請容我先稟報使君,蔽州以禮相迎。”
薛崇訓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潘長史確定要弄得滿城皆知?”
潘好禮怔了一怔,眉頭緊鎖,面色十分凝重,腳下微微踱了兩步,仿佛在沉思著什麼。
這樣的事,他不得不慎重……
首先還沒確定面前這個黑乎乎的青年究竟是否真的衛國公!
萬一是宦官魚立本帶來的人,探聽虛實的怎麼辦?
並不排除這種可能;就算真的衛國公,怎麼對待此事,那是幽州非常重要的抉擇,也不能輕率對待。
沒有拿定注意之前,潘好禮是不可能表露任何立場和態度的。
他想了想,說道:“這樣辦行不?您告訴我下榻的地方,我回去稟報使君之後,再按例款待。”
薛崇訓道:“我現在你們的地盤上,既然出面了,住在哪里就瞞不過你們了……西市客棧,潘長史想好了叫人來說一聲就成。此事關系重大,不用我提醒,你應該也明白?”
潘好禮點點頭道:“就請衛國公先住在客棧,失禮之處多多包涵。”
薛崇訓抱拳道:“這里雖然還算清靜,但在路邊上怕有人經過,終究不是說話的地兒,咱們就不多說了,後會有期……潘長史,事成之後,你是有大功的。”
潘好禮也不多說,看了一眼方俞忠旁邊的魚目,便向薛崇訓執禮告辭。
薛崇訓向方俞忠喊道:“還不歸還潘長史的坐騎?”
“方才你說那匹魚目本是你們的馬,我豈能奪人所愛?”
潘好禮忙拒絕。
只看薛崇訓身邊有好幾個隨從,不論他是不是真的衛國公,豈是缺錢的人,馬肯定不是他賣出來的。
薛崇訓搖頭道:“不過就是一匹馬,就當我送給你的見面禮。不過,我有個手下,被人懷疑是偷馬賊,還關在大牢里,勞煩潘長史幫忙給弄出來。”
“小事,好說好說。”潘好禮滿口應承下來,這種事倒不必多想厲害得失,就是個人情罷了。
潘好禮的腦子回響著那句“事成之後,你是有大功的”,牽過馬來,騎馬而走。
薛崇訓也帶著自己的人很快離開了此地,路過一條巷子時,三娘忍不住提醒道:“郎君,我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那人(潘好禮)也從未交往過,靠不靠得住?”
“無妨。”薛崇訓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他們不可能動咱們,代價幾何?又有什麼好處?就算談不攏,最可能的就是悄悄把咱們送走。”
這時方俞忠搖頭道:“原本以為他會把魚目還咱們,哪想郎君一句客氣話,他倒不客氣地收下了。”
薛崇訓笑道:“他舍不得那馬,這樣還好,又多了一分把握……如果一個人無欲而剛,咱們從何作手?再說他喜歡那馬,我是應該送他的,如果太吝嗇了,別人還有什麼盼頭?”
一行人回到西市客棧,薛崇訓下令暫時不要和客棧的人計較馬的事,以免節外生枝。
但三娘建議道:“最好搬個地方,免得他們以為我們人善好欺,不知道還會動什麼歪心思。”
薛崇訓嘆道:“市井小人便是這幅德行……罷了,反正潘大胡子定會派人盯著咱們,他找得到。你說,搬到什麼地方好?”
三娘沉吟片刻,說道:“一般州府城池,衙門前面那條‘州前街’最是繁華,通常有許多酒樓,反正住不了幾天,去酒樓如何?”
其他侍衛聽罷,都是十分願意……公款好吃好喝的誰不願意?他們不禁對三娘投來了示好的目光。
薛崇訓饒有興致地觀察了片刻手下人的表情,輕輕一拍桌子道:“成,就采納三娘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