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日,政變那晚剛過,突然就下了場暴雨,只持續一天,旁晚就停了。
關內的春天里出現這樣的天氣實屬反常,晚上又降小霧,於是天地之間都籠罩在一層淡淡的薄霧之間,朦朦朧朧撲簌迷離。
上皇下詔書,汾哥這個早已被邊緣化的人物居然要被召回長安登基稱帝了。這件事成了組建新格局時最首要的大事。
幾家歡喜幾家愁,更多的人是失望與悲觀,無休止的動蕩和政變,浮躁的起伏,許多上層人的利益都得不到保障,隨時可能被牽連其中……
久亂思安,本來李隆基是一個希望,但現在他敗了,希望的火種被撲滅,重新回到武後執政以來的氛圍中。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場政變,待局勢稍安,如果能建立相對公正的人才選拔規則,本朝對那些關隴世家以外的勢力,特別對山東門閥未嘗不是再次提高政治影響力的機會。
這時陸象先上書言七事,其中幾件深得人心:以寬恕的態度,防止李隆基“逼宮”的事件擴大,以致人人自危;任人以賢,停止斜封官的授予,對現任官通過殿試等方法考校篩選,德才欠優者應罷停……
……
飛虎團駐扎在興慶坊就地取食,薛崇訓在十一日便脫下盔甲,穿上紫袍,進宮參加朝會去了。
天剛蒙蒙亮,太平公主在紫宸殿召集朝廷要員商議要事,參與者多是三品以上大員,薛崇訓卻是例外,他現在的地位可謂飛升了一個檔次。
現在大伙主要是想辦法維護治安與穩定、鞏固勝利果實,至於新的權力分配還不急,要等汾王登基之後。
最近才投靠過來的兵部尚書張說在政變時沒出半分力,這時他額外積極,馬上提出了解散萬騎的主張。
“將領可安排在南衙十六衛任職,士卒解散,北軍各衙全由左右羽林軍接管。待局勢稍定,可新組兩軍,分擔禁衛職權。”張說奏請道。
誰都知道萬騎以前和李隆基淵源很深,但現在里面的死忠分子已經就戮,只要把其他將帥撤換一些,就沒什麼危險了。
可是張說卻提出了更加激進和穩妥的方法……
直接解散。
太平聽罷對張說十分滿意,倒是蕭至忠等人說沒什麼必要。
就在這時,京兆府尹李守一站出來說道:“臣覺得,最該解散的應該是飛虎團!”
在場諸位皆盡愕然,不由得向李守一投去了佩服的眼光。
薛崇訓的飛虎團在景雲政變中可謂是功勞苦勞居功至偉,事情才剛剛完,就要這麼直接地卸磨殺驢?
眾人心里面嘀咕,就算怕他們成為隱患,也不能當面說出來啊!
起碼的彎彎繞繞,曲线手段應該用的,李守一真是……
薛崇訓一聽心里也是添堵,心道:媽的,這個李守一為毛老和我過意不去!
李隆基一敗,大權盡落太平公主之手,薛崇訓現在可是紅人,李守一還真不怕得罪人?
大家覺得,李守一這廝既無後台,如此當官,恐怕真要當到頭了。
李守一正色道:“當國者無論是誰,都應該減少內耗、維護公正。有功於國者理應封賞,但飛虎團這支驍勇私兵駐在京師,殿下就不怕它成為動亂的禍根嗎?衛國公封王、飛虎團有功將士封賞,李某第一個贊成,但飛虎團決不能再擰成一股,必須解散!”
眾人都悄悄看向薛崇訓,坐於上位的太平公主也把目光投了過來。
現在薛崇訓心里別提多難受了,飛虎團能戰,那是他手里的一張好牌,也是一種資本,任誰也舍不得……
可是現在有人已經把話挑明了:你就是個隱患。
還能怎麼著?
薛崇訓只得硬著頭皮站出來說道:“母親,我覺得李府尹說的有道理,以我的身份,無權在京城手握如此多私兵。”
除非是太子,誰能在天下腳下養那麼多甲兵,要造反嗎?
太平沉吟不已,低著頭,良久沒有表態;站在下邊的眾人更沒有多言,全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來紫宸殿之前,薛崇訓確實沒有料到這麼快就有人揪住飛虎團的事,他毫無心理准備。
但李守一這麼說,薛崇訓也不記恨他,相信他確是出於公心。
薛崇訓皺眉沉思,這時候一個念頭冒出來:做人應知進退。站在風口浪頭,被一幫人惦記,或許並不是什麼好事。
母親沒說話,她在想什麼?
薛崇訓忽然想起政變之前她的無助和恐懼,她也是有軟弱無助的時候,但現在危機過去了,她心上的壁壘又重新補上了吧……
哪怕她是母親,至親。
薛崇訓想到這里不由得暗自嘆息了一聲。
這時他神色一凜,十分誠懇地執禮道:“請母親下令解散飛虎團,但戰死的將士應予撫恤,有功者應予封賞,以示公允……同時,兒臣推薦李府尹增補宰相空缺。”
太平聽罷有些驚訝,抬起頭看著薛崇訓,饒有興致地說道:“他剛剛才和你過不去,現在你這樣做是為了名聲,還是賭氣?”
薛崇訓道:“都不是,兒臣認為用李府尹為相於國有利。當今王道之時,說到底就是人治,人治的根本是吏治,有德有才有公心者當國,才能治世;與法治不同,我們的國家,需要賢人,否則再好的制度和法令都沒有用。用李府尹這樣的人參與國政,正符合陸閣老(陸象先)提出的任人唯賢主張,請母親考慮。”
李守一聽罷眼睛也是一亮,不由得用別樣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薛崇訓,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人治”這個詞對大家來說比較新,但“吏治”眾人都很熟悉,同時也贊同薛崇訓的觀點。
縱觀古今,大凡治世,廟堂上不可能全是一幫自私自利只圖謀利的小人。
太平露出淺淺的笑容:“我贊成用李守一為相,但飛虎團不用解散了,改到我的名下作為我的禁衛隊,你就兼領衛隊將校吧。”
“母親……”薛崇訓突然有點無法理解了。
太平看著薛崇訓用很小的聲音說道:“連你都不信,我還能信誰?”
“殿下三思!”
李守一根本不領薛崇訓舉薦之情,一拂袍袖,斷然道,“臣不願為相!飛虎團也不能充作禁衛!在場諸公,聽李某一言,這里沒幾個人,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上皇權力被架空,如今大權盡在殿下之手,汾王即位,也無非傀儡而已。殿下的禁衛,和禁軍有何區別?衛國公做禁衛將軍,何異於掌握了一股禁軍兵權?前有李三郎之事,正因他掌握禁軍萬騎才能威脅上皇皇位,前事不遠後世之師!如今人人思安,不正是殿下的機遇麼,怎能埋下隱患,影響大局?”
薛崇訓一半誠意一半被迫的心理,抱拳道:“母親,我贊成李府尹的意見。”
太平冷笑道:“哼,現在多少人巴不得我不得好死,別以為我不知道!吾意已決,大郎做我禁衛將軍,休得多言。過兩日便調飛虎團入玄武門內,我出宮時便侍立左右。”
李守一聽罷嘆息了一聲,不再多言。
薛崇訓忙跪倒在地,拜道:“兒臣誓死保衛母親大人。”
太平揮袖道:“散了吧,等汾王入京後再商議大事,你們要做好本分,有趁機在京師作奸犯科、妖言惑眾者,嚴懲不貸!”
眾人告退走出紫宸殿時,好幾個人對薛崇訓的態度明顯更加親切起來。
幾個宰相中,除了小白臉崔湜外,竇懷貞最沒骨氣,說話之間近乎阿諛:“衛國公論‘人治’,公心叫人敬佩,改日偷閒,大家再論道一番如何?”
薛崇訓看了一眼孤零零一個人走的李守一,笑道:“好,那竇閣老來安排時間?”
竇懷貞很是高興,又低聲笑道:“我敢保證,從今後衛國公府上會更加熱鬧了。要是有求官的人實在推不過去,你只需給我言語一聲,我和蕭閣老想想辦法。”
薛崇訓沉吟片刻,忙搖頭道:“千萬別這樣,要任人唯賢,這樣大家才能穩,其中道理竇閣老明白的。”
竇懷貞道:“舉薦有德有才的人是我等份內之事,況且少數幾個人怎麼樣,無傷大雅不是。”
“防微杜漸,咱們不能自己帶壞頭。”
薛崇訓一本正經地說道,“就像戶部那個小官宇文孝,以前幫我幾個忙,去年暗算我的幕後凶手高力士,便是他查出來的。他向我求官,但我覺得他的才能只能當那個級別的官,所以沒答應他,一碼是一碼,千萬要公私分明!”
竇懷貞恍然道:“對,衛國公所言極是……宇文孝,是這個名字吧?”
薛崇訓點頭道:“別管他,我已經暗地考校過了,才能有限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