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除了對當國者有大功勞,又得到了太平公主的信任,便成了香餑餑。
於是他在紫宸殿暗示竇懷貞的那件小事,竇懷貞就很放在心上了,當天就派了個熟人去宇文家“考校學問”。
這人叫周彬,門下省左拾遺,讓他登門造訪倒不算唐突;不然竇懷貞這麼個宰相,竟親自登某名不見經傳的小官大門,影響就大了。
(唐朝中央行政繼承“三省六部”制,實權機構主要就是三省六部一台;六部屬於尚書省,職能是執行中央的決策和政令。)
周彬在門下省、宇文孝在尚書省,京師官吏以千計,所以宇文孝壓根不認識這個人。接到名帖後,宇文孝也不怠慢,親自迎到大門口。
宮變的來龍去脈,宇文孝剛剛聽完整,今日忽然有不認識的同僚登門,他已隱隱猜到了什麼。
事件還沒收尾,李隆基沒抓住。
聽說已有進展,查到其眾數十人往南逃了,恐怕多半要逃到終南山躲起來,歷來政變失敗的人總喜歡逃到那邊,不過最終很少沒被逮回來的。
……
周彬知道這人有後台,於是言語之間就十分客氣了,又是打拱又是作揖:“聽聞好友說起宇文公於刑律頗有造詣,我雖在門下省,但以前在地方做過通判,今日私下登門,是以同好者相交也。”
宇文孝暗自打量了一下周彬的面相,不甚方正,顴骨高、兩腮瘦、臉色慘而白,這在唐朝講究“天園地方”的正面形象有點不符……
而且此人不找其他接口,開口就說刑律。
宇文孝認為這是戾氣外露的表現。
這倒是因為周彬來之前聽到竇懷貞提到刑部和京兆府都有空缺,所以周彬以為宇文孝多半要升到上述兩個部門,投其所好而已。
兩人見禮客套了一番,宇文孝將他迎進院子。剛進門廳,周彬便呆了:滿院子的菜。他苦笑道:“別人都是種花,宇文公種如此多菜作甚?”
要知道能在城北擁有一座如此大的宅子,不可能是缺錢的主,很多沒錢的小官只能租房或者住在城南。
宇文孝這地方,位於長安西北面千福寺附近,離西市也不遠,地價不低。
他們的家的門雖然上的黑漆,里面的房屋也不是那麼華麗,但確實大,一院子的菜;北面有一堵牆,看樣子里面還有個院子。
宇文孝笑了笑,臉上如溝壑一般的皺紋更深了:“早年落魄,吃過不少苦,養成了干活的習慣,這要一天不做點力氣活,渾身就難受。”
周彬無言以對,當了官既不讀書又不習武,種毛的菜,年紀也有點老了,真不知道這人還有什麼奔頭。
宇文孝一笑,看起來倒像個淳朴的老農了,只是眼睛卻不渾,精神很好。
誰又知道他本身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也許太漠視生命的人,反而喜歡做一些平淡的瑣事吧。
他又說道:“小女學醫,想在院子里種藥材,還和我吵過幾架呢?現在咱們父女倆平分,里面那個院子種藥,外面種菜,嘎嘎。”
周彬輕輕搖頭道:“令千金學醫,可有意到御醫署任職?”
宇文孝道:“她有時候也會去太常寺,不過女流之輩,能做什麼官?”
“哦?”周彬忽然想起什麼來,“令千金名諱可是宇文姬?”
宇文孝淡淡地說道:“正是。”
周彬的眼睛頓時瞪得老圓:“啊!久仰久仰,神醫是天下唯一得李鬼手真傳的弟子啊!”
讓周彬驚訝的可不是宇文姬的師承,李鬼手空有其名又沒權位,有鳥用;他驚嘆的是宇文姬和薛崇訓那檔子事兒。
以前知道的人不多,但最近薛崇訓突然大紅大紫,關於他的小道消息也就更多人關注了,恰好周彬也聽到了一些……
這麼聯系起來一想,怪不得竇懷貞親自關照這個宇文孝,原來是這嗎一回事!
周彬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宇文公,您馬上就要發了!下官名叫周彬……”
宇文孝很淡然地說道:“唉,使不得使不得,你我平級,怎馬能自呼下官呢?這叫外人聽去了,不得糾劾我啊?”
周彬躬身道:“使得、使得,反正沒幾日您就要高升,現在就這般稱呼,省得過兩天改口呀,以後望宇文公多多指教提攜下官。”
宇文孝一邊慢走一邊說道:“周賢弟言重了……對了,你今日登門定是考校我的才能來的吧?”
周彬忙道:“宇文公德才兼備,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瞧這滿院子的菜……諸大臣中,能與宇文公德行媲美的人,恐怕就只有陸相公啊!真人面前不打機鋒,下官便明說了,竇相公只想探探您的口風,刑部和京兆府,您願意到哪里任職,任您挑不是!”
牛氣,便是這般,周彬真是羨慕得腸子都紅了。
宇文孝雖然故作淡雅,但心里的高興那是藏也藏不住,所謂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他這麼多年是深有體會。
如果默默無聞,受盡各種閒氣,人生有何趣味?
“進屋喝茶。”
宇文孝指著菜地中的一間草堂,帶著周彬走了進去,只見里面有張沒上漆的木桌,幾條木凳,旁邊有個土爐子燒水。
宇文孝要沏茶,周彬忙搶過來道:“您坐,我來。”
宇文孝沉吟片刻道:“刑部掌律令、刑法、徒隸、按覆讞禁之政。我讀書少,里面的位置我不定坐得住。倒是京兆府……聽說衛國公已舉薦李府尹入閣,看來這個衙門的官當得好,還是很有盼頭啊,李府尹不就是先例麼?”
周彬低聲道:“宇文公明鑒,李守一如果做了宰相,自然不能再做京兆府尹了,從來沒有同中書門下兼領京兆府的做法;但是李守一離任,您也不能直接做府尹,升得太快不是好事。”
宇文孝爽朗一笑。周彬忙道:“下官說錯話了,多嘴,這樣的事兒宇文公還能不明白麼?”
宇文孝笑道:“周賢弟,你說說這個理:都是當官,有門路的和沒門路的人,有何區別?”
周彬沉吟道:“這要看是什麼人,如果尋常之人,沒門路的幾年前當什麼官,幾年後還是那樣,要是一個不小心,可能怎麼進去的都不知道;有門路的就不同了,無論升降,總有人記得你不是?”
宇文孝輕輕拂著下巴的胡須:“那你說我急什麼?”
兩人言罷相視而笑。
等送走周彬之後,宇文孝返身回家,正遇到女兒宇文姬,他便說道:“對了,得空的時候你操持一下,咱們家的門子得增加兩個,不然以後什麼小魚小蝦都往里面鑽,老夫哪有時間種菜?”
宇文姬有點嘲笑的味道:“爹爹要升官,這就擺起官架來了?”
老頭子臉色有些尷尬:“沒大沒小!你別成日屆搗鼓那些花花草草,尋機會和鎮國太平公主認識一下不行?她這個年紀最重養身養顏,你名聲在外,還能沒機會?”
宇文姬搖頭苦笑。
老頭子嘆道:“我看薛家大郎這人中,上回他叫我不要和他往來,原來有深意:他知道有大事發生,不願意連累咱們啊!現在我想來倒有點過意不去,沒幫上半點忙、沒出過半點功勞,所謂無功不受祿,可事情剛過,人家就記上心多方打點了。厚道,年紀不大,做事很有主見……你得抓緊了,相信老子的眼光,錯過了沒地兒再找去!”
宇文姬轉身就往外面走:“不就是給了您那麼一點好處麼,說那麼多沒用的,俗!”
“你……”老頭子指著她怒道,“又去哪里!”
宇文姬頭也不回地說道:“尋機會和您仰慕的鎮國太平公主殿下認識去。”
老頭子:“……”
宇文姬一身窄領長袍整潔利索,到馬廄牽了匹馬便翻身上馬,“駕”嬌叱一聲,馬便揚蹄而走。
剛走到古寺巷,實在湊巧,正遇到薛崇訓了。
只見街上一隊鐵甲騎兵大搖大擺地迎面而來,行人無不退避,薛崇訓那家伙一身明光甲騎在一匹高頭白馬上,十分得意的樣子,連他的那匹馬也昂首闊步,好像在裝模作樣。
“宇文姬……”薛崇訓看到了她,老遠就喊了一聲。
宇文姬心里情緒復雜,賭氣調轉馬頭便走。
後面薛崇訓離開衛隊,策馬追了上來,問道:“還在為上回的事生氣?我回京沒理你,是有苦衷的,完全就是個誤會。”
“不要找理由了!”
宇文姬口是心非地嬌嗔道,假裝不理睬,猶自策馬而走,不過明顯慢下來了,又憤憤道,“別以為你得意了,我就要貼著你,哼!”
薛崇訓嘆了一口氣道:“你這是要去哪里?”
宇文姬一言頓塞,忘記自己出來要做什麼了……她沒好氣地說道:“娶你的公主去,管我做什麼?”
薛崇訓打量著她緊身長袍下流暢的曲线,砸巴了有些發干的嘴唇道:“我馬上要封王鳥,到時候能娶幾個王妃,機會一到,就封你做王妃。”
“不稀罕!”宇文姬輕輕一踢馬腹,馬兒便奔馳而出,薛崇訓急忙跟了上去。